“东叔……”
刘东浑身一颤:“老奴不敢当!”
商辞昼却继续道:“好多年没这么叫过你了,你和郎喜不同,是我母后为我安排的家仆,我将你独自留在这太子府七年之久,你可曾恨我怨我?”
刘东早已老泪纵横:“陛下,皇宫是天子居所,但这东宫却是您永远都可以回来的地方,陛下将老奴留在这里,就是对老奴的信任。”
商辞昼脸上表情转瞬阴冷:“孤信任你,那你为何不给孤说实话呢?”
刘东紧紧咬着牙齿,几乎感觉到了一股血气。
商辞昼:“孤今日思来想去,觉着心里稍有些蹊跷,是以才会折返回来,没想到孤多年不踏进东宫,只进来这么一次,就发现了一个将东宫当后花园一样的不明人物,还发现……这么多年来,你竟然一句都未曾和孤提过,孤当年是如何喜爱这被先帝禁了的莲花的。”
“这雕刻的手法痕迹,烛台摆放的位置习惯,还有这些挂画、装饰,孤几乎都要以为这世界上还有另一个我存在,否则怎么解释这些都与孤的手法如出一辙?”商辞昼语气逐渐又低又快,“登基七年,本以为早已经摆平了这大商的角角落落,不曾想到最后戏弄孤的,竟然是最为信任的东宫!”
哽咽声骤然响起,刘东匍匐在地狠狠的磕了几个响头,这才敢开口道:“东宫绝不会背弃陛下!”
商辞昼哗啦一声打翻了一个摆件,摆件为金镶玉构造,径直摔在了容穆的脚底下。
“这就是你说的绝不背弃?”
容穆从方才起就一言不发,此时默默的捡起这珍贵的小东西,就听见刘东接着道:“老奴以前不是不说,是不敢说不能说!陛下离开这东宫七年!走之前锁了这里,最后嘱咐老奴的话就是守好根基,不论还有没有人回来,都要将这里打理的妥妥当当,老奴一直谨遵旨意,就算陛下多年过去再不过问东宫,也不敢有一丝懈怠……陛下恕罪,老奴并不为这七年的隐瞒而后悔!”
商辞昼的怒气几乎浮现在了表面,他轻易不为外事所动,就容穆看来,他来这里从未见过商辞昼有这么情绪外露的时候。
他神色骤然变得可怕至极:“孤总算是觉出那股子蹊跷劲儿在哪了,原来孤也同那南代王,同悯空一样,与这花纠缠不清过,但为何只有孤毫无记忆?你是潜邸老人,若说不出个令人信服的理由,孤今夜就点火烧了这亭枝阙,永绝后患。”
东叔几乎是大惊失色,跪爬上前一手扯住了皇帝的衣摆,“陛下不可!亭枝阙是您的心血,万万不可烧掉!”
商辞昼眼神利刃一样的盯着这位东宫大管家,后者满脸灰白颓然,然后缓缓的松开了手。
嘶……真疯啊。
容穆捏着金镶玉的压床小枕,心道这不愧是商辞昼的作风。
他毫不怀疑此刻的商辞昼说到做到,毕竟就算是普通人被骗了多年都会心存怒气,更何况商辞昼是皇帝,是最不容许谎言存在的身份地位。
容穆还打算等商辞昼来找他再谈谈这件事,但花算不如天算,鬼知道商辞昼为什么当晚就折了回来。
难不成,还能是因为放不下他?
爱莲花爱莲花,月光在前替身在后啊……
一阵死一般的沉默过去,容穆才听刘东哑声开口:“陛下万不可烧楼……老奴之所以闭口不言,是您走之后,悯空大师曾私下嘱咐过老奴,东宫之事只要您不回不管不问,就是时机未到不必多说,悯空大师还说过,陛下乃天子,生来就是帝王命数,帝星不稳天下殃祸,东宫已然让帝星动荡一次,万不可有第二次。”
容穆悄悄屏住呼吸,就听见商辞昼缓缓问道:“何为动荡一次。”
东叔余光看了眼床角站着的少年,以头扣地沉声道:“十年前,四皇子商辞榭污蔑东宫藏有妖人,带着先帝诏令围了太子府,当时陛下被调离京都前往离洲境巡视,事发突然万分危急,那人以一己之力护佑东宫上下却折了自己,因此事,陛下当年,本无活志。”
容穆心中猛的一跳,下意识看向商辞昼,就见不知何时,商辞昼深邃的眼神已经钉在了他身上。
烛火幽幽,映着两人,容穆突然不敢再看。
脑海中却闪过商辞昼鞭打乌追马,抽刀杀细作,方才察觉笛声不对又下意识一把将他拽在身后的那一刻。
商辞昼有这么白的一个白月光,为何还会下意识护着他这一朵来路不明的白莲花?
商辞榭原来就因为干了这么一件逼死人,又精准踩到暴君雷点上的事儿,所以才遭了千刀万剐??
那没了的“妖人”到底是谁,刘东和商辞昼为什么都在看他???
他只是一朵安静吃瓜身世清白的娇花啊!
第25章 自闭第25天
护国寺。
怜玉狠狠的吐了一口嘴中的腥气,捂着胸口朝护国寺大殿后踉跄走着,他编起的头发松散了几缕下来,眼中闪着妖异的光。
护国寺殿后,有一香客常来的许愿池,池中生着一颗菩提树,上面挂满了红色的愿条。
怜玉咳了几声,将头伸进许愿池中甩了甩,这才像是活过来一样长舒了一口气。
护国寺大殿有一盏长明灯,终年不灭,身穿暗黄色袈裟的僧人自佛像后走出,过了道隐门,就看见了后殿的人。
“为何又去了那里。”僧人道。
怜玉眼睫湿漉,半晌捏紧了拳头砸了一下池边的石台,然后才比划起了双手。
[神棍,我心中苦闷,放不下他。]
僧人看外表只有三十多岁,法相庄严,眼眸中闪过悲悯,“放不下又如何,有人比你更放不下。”
怜玉竟然真是一个哑巴,他吸了一口气又道。
[他当皇帝舒服着呢!我今日去,竟然发现他放人进了东宫,还住进了亭枝阙!我本想直接取那人性命,他竟还护着对方,可恶至极!]
僧人微微动了动眼睛,看见怜玉愤恨比划,手都出了残影。
[前段日子只听说他新纳了宠君,这又是一个谁?我心中为主人不平,于是吹了半曲‘一莲在水’。]
僧人转动佛珠的手指一顿:“不是叮嘱过你,不要在陛下身边吹这首曲子?”
怜玉:[就是因为你不让吹我才要吹,他果不其然神魂不稳吐了口血,哈!恐怕这会还心口剧痛呢!]
悯空沉默半晌,缓缓叹了一口气,他走上前,将干净帕子递给怜玉。
“我知道你忠心护主,但陛下已不记得当年事,何必再多加为难?不如放过彼此。”
怜玉情绪蓦地激动了起来,他侧过半张脸,那额侧竟然浮现起了几片未褪去的红色鱼鳞。
[放过彼此?那谁放过我的主人?他出身尊贵好不容易才从南代王莲中修出人形,就被那不识货的老东西当战利品送给了敌国太子!一朵花本就娇嫩,身在异国他乡万般不适,还要辛苦隐瞒身份!后来与敌国太子互通心意青梅竹马,又为他做了多少事情,那暴君审美迷惑宛如色盲,就连黑甲卫的服制都是主人亲自帮着挑选的!]
悯空转动佛珠:“莫要动杀气,杀性一起,你的主人不在,谁都救不了你了。”
这句话效果立竿见影,怜玉浑身凝滞,恨恨的抹了一把眼睛。
[我宁愿当初从未接过主人的施舍,只当那浑浊池水里的一条凡世锦鲤!]
悯空叹了一声:“因果流转,他生来灵物,予你一片本体花叶吞吃,催你生出灵智,就是你们主仆之间的缘分,事已至此,看开些吧。”
怜玉忍不住喉中发出一声嘶哑的哽咽。
[若是他在……若是他在,我还怕藏不住鱼鳞?还怕说不出话来?悯空,你实话告诉我,你当初与商辞昼的约定,到底算不算得数?主人到底还能不能回来?你告诉我!]
悯空看了看他,转身遥望天边,乌云蔽月,今夜有雨。
雨通万物,润植养灵。
花季要来了。
悯空的声音带着一股平和安宁的意味,轻易就教人定下心来。
“贫僧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陛下当年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甚至没了与那人的记忆,现在就只等一线机缘……我已从南代引了碧绛雪做介子,碧绛雪与当年王莲双生并蒂同出一体,他若回来,东宫玉湖必定盛开满池莲花,大商也不会再养不活莲株。”
“只是一件事你需谨记,”悯空神色转为肃然,看着怜玉道:“不可再吹一莲在水,除却你主人本体绽放的花香,这一莲在水也能解开陛下记忆,陛下情深不寿,贫僧这些年给他念迷魂经让他心存活志也不容易,你就当关照贫僧了。”
怜玉倔强不语。
悯空最后叹气道:“你我已是幸运,还知道你的主人非肉体凡胎,天生灵物有一线生机,陛下却是什么都不知道,只当那跟着照顾王莲的“南代小奴”没了就是没了,若贫僧不想一点办法稳住帝星,这大商如何有今日光景,只怕早就是一片废都了。”
怜玉看向悯空,抬手问道:[我再问你一次,商辞昼当年到底使了什么法子救我主人?究竟靠不靠谱?为何让你这么讳莫如深!]
悯空神色高深莫测:“天机不可泄露,且看一切能否尘埃落定吧。”
怜玉无语的翻了个白眼,不再和悯空说话,一个转身扎进了许愿池中。
他消失不久,就有小沙弥来找悯空。
“师父,方才有陛下的人追到这儿来了,说有刺客。”
“拦住了吗?”
小沙弥:“拦住了。”
悯空垂眸:“那就无事,一会你同几个师叔说一说,花朝节快到了,来京都的人员繁杂,护国寺近日闭门谢客,谁来也不接见。”
小沙弥作难道:“那若是陛下……”
悯空:“陛下年轻气盛,若是问起我或找我,你就说我快圆寂了。”
小沙弥满脸无奈:“师父又说糊话!”
悯空叹了一口气:“为师也不想啊,若是陛下施压,你就和他说,什么时候陛下能养的开莲花了,再什么时候来护国寺找我吧。”
这些年悯空没少如此搪塞陛下,小沙弥只好退了下去,想起师父说的花朝节,心中不由得雀跃期待几分。
除去过年,花朝节可是大商最热闹的节日,这日全城不设宵禁,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可在城中玩耍走动,到时不仅花灯满城亮如白昼,还有艺人杂耍糕点果铺,极为绚丽好玩,运气好的话,求得师父同意他也可以跟着出去热闹热闹……
月色被乌云遮盖住,传来一点闷雷声,小沙弥路过园子,带下来了一两瓣粉色。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不知今年是怎么回事,寺里桃花开的愈发迟,城里的花也谢的迟,大家全都攒在一起,好像等着什么一样,他疑惑的挠了挠头,掩上门睡去了。
-
东宫。
容穆看着刘东瞧着他的眼神,那眼神像是透过他看着什么人一样,让他不自觉的动了动脚往旁边挪了挪。
太医院院首正在给商辞昼诊治,皇帝不知为何吐了一口血,那太医脸色却反倒慢慢高兴起来了。
“陛下不必担心,这许是胸口郁气淤积,吐出来就好,吐不出来才是麻烦,微臣给陛下留两副药,喝三五天就会彻底无事了!”
商辞昼摆了摆手,太医走后,亭枝阙又恢复成了一片诡异气氛。
刘东留下了一个响雷般的大秘密,默默领罪下去煎药了,留下容穆一个人在旁边站没处站,坐也没处坐,只得端着金镶玉小枕消化这惊天大瓜。
白月光啊白月光,你倒是拍拍屁股走了,他后脚踏入这泥潭子,这会还在被当小男宠用呢。
商辞昼方才看了他一会,又闭目养神半晌,容穆现在看见他不知为何就想溜号,但脚还没踏出去,就被皇帝给叫住了。
“容穆,和你在一处,孤的身边总是会发生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容穆咽了咽喉咙,尴尬的笑了两声。
他能怎么办?他也想躺平,但就算是在旁边当柱子,这瓜皮都能砸到他头上来啊!
“孤不对东宫设监管,刘东才能联合悯空瞒孤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他本该守口如瓶,为何看你一眼,就将事情托盘而出了?孤实不解,你究竟有何种魔力。”
容穆磨了磨脚尖,小声道:“陛下问我我怎么知道,我要是早知道这里是陛下的秘密小房间,我睡湖边都不会住在这鸠占鹊巢。”
商辞昼拍了拍床沿,示意他过来。
容穆磨磨蹭蹭上前,站累了干脆就坐在了旁边的小塌上,一脸极不情愿的模样。
商辞昼却不像往常一样问罪,只一双黑幽幽的眼睛盯着他的脸看,“一莲在水竟然还有如此功效。”
容穆眨了眨眼睛,微翘的眼尾漂亮无比,他的五官精致,尤其一双眼眸,盈盈如湖光一样。
“孤以前只觉得你迷雾重重出现蹊跷,此刻却因着半首曲子突然连起来了……孤当年赢了老南代王一盆花,一个人,像是养在了东宫,而你,如今也是一盆花,一个人,同样被孤阴差阳错养在了东宫。”
“容穆,你说,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情吗?孤在想,刘东为何那样看你,还有李隋川之前的举动,这些旧人都对你如此特殊,莫不是……”
商辞昼说到这里却停了停,他伸手,指背缓缓摩挲了一下容穆的侧脸,温柔又诡谲,暗含着一股令人心中发毛的剧烈占有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