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英祺猝不及防,被呛得吐了一口奶。
第29章
如果说单凭面前的小孩,秦明珠尚且认不出,但看到盛母的那瞬间,他迅即反应过来这个看上去还只有三岁左右的孩子是谁。
是盛、英、祺。
秦明珠握着刀叉的手皮肤紧绷,哪怕眼前的盛英祺只有三岁,可他也忘不掉当他变成鬼的时候,盛英祺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
“明珠?”一只手从对面伸过来,握住他的手。
秦明珠下意识地跟着声音望过去,对上一双盈着担忧的眼睛。他看着晏珈玉,须臾间仿佛有千万种委屈涌上心头。
可他不能讲,如果他告诉晏珈玉他是重生的,跟晏珈玉说他所经历的一切,晏珈玉会比他还痛。
秦明珠飞速地眨了两下眼,示意没事般地摇摇头。
一旁的盛母没想到闹出这样尴尬的事,她连连道歉,慌乱到用手帮盛英祺擦嘴边的奶渍。
“用这个吧。”晏珈玉递过去干净的餐巾。
“啊,好,谢谢。”盛母连忙接过来,她一把把盛英祺抱起,往自己的位置走。等见到自己老公,紧张的心情才稍微有一点松懈。
“刚刚英祺跑到秦家小少爷跟前去了,我怕他惹事,结果他吐了一口奶,把衣服弄得脏兮兮的。”盛母一边说,一边抱怨地帮盛英祺擦衣服,“还好人家没计较。”
她说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盛英祺的表情。
盛英祺此下两只肉手捏得紧紧的,他近乎地怨毒地望着摆在桌子上的奶瓶,以及盛母帮他擦衣服的餐巾。
这餐巾是晏珈玉给的。
他母亲还同晏珈玉说谢谢。
盛英祺上一世没有见过晏珈玉,但他一直拿自己同晏珈玉比。
在他看来晏珈玉是个福薄的短命鬼,就算是晏氏的独子,却是个瘸子,就算曾经跟秦明珠在一起过,是秦明珠忘不掉的人,可没命享这福气,早早地死了。
他虽然家世输给晏珈玉,但他不觉得其他地方有输。他比晏珈玉年轻、命硬,靠自己把家业做大,娶了晏珈玉没娶到的人。
再加上他是重生之人,知道未来的发展,所以在面对晏珈玉时,他不可避免地带上一种轻蔑的态度。
就算晏珈玉现在跟秦明珠再恩爱,他总会早死,当然,盛英祺这辈子不准备让晏珈玉有机会跟秦明珠在一起那么久。
可现在一个奶瓶,把一切都给毁了!
他在秦明珠和晏珈玉两个人面前丢了大脸!
盛英祺死死地咬着他那20颗乳牙,以控制住自己不要气得浑身发抖,也不要在这个时候发火。
没有人会喜欢性格差劲的小孩,他上次打晏珈玉的腿,被秦明珠推开,已经看到秦明珠眼里的不喜和排斥。
另外一边,秦明珠有些控制不住地走神,他连连看了那边的盛英祺几眼。上辈子他不记得有一个这样的小孩,几次出现在他面前。
盛家……
盛家上一世也参加他的19岁生日宴了吗?
秦明珠每年的生日宴堪称全城最大的宴会之一,他自己是从来不关注宾客名单,也时常不记得宴会上的生面孔。
是他重生的蝴蝶效应吗?
还是有另外一种可能?
“是昨晚出现船头的那个孩子,你认识他?”晏珈玉的话倏然打断秦明珠的思绪。
秦明珠转回脸,神情略不自然地说:“不认识。”一秒后,他又说,“昨天晚上他跟他父母走散了,后来被我妈带到我房间,不算认识。”
晏珈玉盯着秦明珠的表情看了几秒后,嗯了一声,“那继续用餐吧,船上有医生,我待会让医生帮那个孩子看看,你不用担心他。”
秦明珠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
现在的盛英祺只有三岁,他不能跟一个孩子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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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船后,秦明珠入院做了一套全身体检,在他的坚持下,苏太太也做了。
苏园跟秦明珠记忆里一模一样,上一世外祖母和母亲相继去世后,他就把苏园封了起来。此时重新回到苏园,重新见到外祖母,心情难免复杂。
“回来了啊。”外祖母站在门口,对秦明珠他们笑,“天气炎热,快进屋,我给你们熬了绿豆沙,现在喝正好。”
秦明珠看着还很康健的外祖母,心头一热,快步走过去,挽住老人家的胳膊,“外祖母,我要喝三碗!”
“五碗都够。”外祖母拍拍秦明珠的手背,又招呼晏珈玉,“珈玉,你也来。”
喝绿豆沙的时候,外祖母注意到秦明珠手上的手表,连夸漂亮,又问是谁送的,得知是晏珈玉后,说:“珈玉眼光就是好,选的表也卖相灵光。”
盛夏日长,虽然已经五点了,但日头依旧很烈。
秦明珠不舍地盯着外祖母的脸看,回话道:“珈玉哥的眼光一向都很好。”
外祖母转头看向晏珈玉,“对了,珈玉,你爸爸妈妈今天跟我打了电话,说过两天来看你。”
秦明珠听到这话,不由把视线转到晏珈玉身上。
晏珈玉听闻自己父母要来的消息,异常平静,似乎心里一点波澜都没起。他手指本搭在装绿豆沙的白瓷碗身上,松开,取了一张纸巾给秦明珠,同时对外祖母说:“我知道,他们也跟我说了。”
看到递过来的纸巾,秦明珠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真是分别太久,他都忘记了一些习惯。
“谢谢。”他接过纸巾,低头用力擦了擦唇。
这声谢谢引来两道目光。
外祖母先开口,“怪事,你什么时候跟珈玉那么客气了?”
晏珈玉没说话,只看着秦明珠。
秦明珠丢纸巾的动作一顿,紧接着抬头,装作若无其事地讲:“我现在19岁了,肯定要比之前更懂礼貌。”
“是啦,你长大啦,待会你把碗洗了,你明姨今天请假不在,你来洗,不许像原来那样叫珈玉帮你。”
外祖母说完就起身离开了,她虽然上了年纪,但骨子里对昆曲的热爱不减,这段时间跟一群老姐妹办了个昆曲会,每日都要聚在一起。
上一世结婚后,秦明珠学会了做家务。虽然说家里请了钟点工,也有保姆,但盛英祺喜欢他做的饭,而且盛英祺更喜欢家里没有其他人在。
洗个碗对现在的秦明珠来说,只是小事一桩,他早就驾熟就轻。都不用晏珈玉开口说帮忙,已经手脚麻利地将两只碗放进洗碗机,调好模式,再把剩下的冰豆沙封好,放进冰箱里,还记得更换冰箱里的除味剂。
等他做完,转身对上晏珈玉的目光,才意识到不对劲。
秦明珠手指无意识勾了勾,下一秒,看似平静地将旧除味剂丢进垃圾桶,实际上他现在很僵硬,甚至想咬手指。
他害怕晏珈玉看出他的不对劲,看出他的灵魂不是19岁。
19岁的身体里住着47岁的灵魂,是一件很恐怖的事吧。
晏珈玉爱19岁的秦明珠,爱26岁的秦明珠,但会不会爱47岁的秦明珠?
秦明珠知道自己不该胡思乱想,可他控制不住。
重生之后,一方面觉得庆幸,一方面又觉得现在的生活是偷来的。他从地狱重新爬回天堂,不禁害怕天堂的一切转眼会化为泡沫。
他紧张地盯着晏珈玉,等着可能会出现的盘问。
但没有。
晏珈玉只是说:“好了?”
秦明珠嗯了一声,嗯的时候,一口气也顺着从胸腔吐出。
“现在去晴昼堂吗?”
秦明珠想了想,摇头,“我有点累,想去睡一觉。”
他躲进了外祖父母房间的抱窗里,那是他小时候睡的床,长大一些后,有些睡不下,就换到了旁边的房间。
说是睡,一时也没能睡着。
秦明珠侧身躺着,脸蛋压着软枕,目光看窗外的光景。昼光一寸寸减弱,搭在窗棂处的手指从洋红色渐渐转为正常肤色。
明明得到机会,可以重新跟晏珈玉在一起,他的心情却反反复复,犹豫到连他自己都唾弃他自己。
秦明珠,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胆小?
为什么会这样胆小?
是晏珈玉的死亡,是那场失败的婚姻,还是年龄……
先前在厨房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哪怕他回到十九岁的身体,有些习惯他也难以改掉。
时光无形中将他变成另外一个秦明珠,一个对于现在的晏珈玉来说,肯定非常陌生的秦明珠。
年轻时看电影,不明白为什么主角们明明相爱,却最终没有在一起,不理解物是人非的道理,不清楚爱的本质纯粹又复杂。
那时候,他觉得只要彼此相爱,就应该在一起。
原来他老的不仅仅是身体,还有心态。
窗户忽然被敲了五下。
秦明珠怔住,继而猛然抬头。
窗外有道高瘦人影,影影绰绰,瞧不成真切。
他意识到那是谁。
五下是他和晏珈玉之间的暗号。
他爬坐起来,慢慢将窗户打开。
外面果然是他想象中的人,天色窈冥,池塘传来蝉鸣蛙声,青瓦勾着春榆,遮遮掩掩更增阴影。晏珈玉就站在窗外,他将背后的手拿出来,一盏灯骤然出现在秦明珠眼前。
玻璃汽水瓶做的灯。
黄色灯泡像萤火虫的尾巴,安静地窝在蓝色汽水瓶里。
小时候有一次全城停电,秦明珠连上洗手间都是拉着晏珈玉去的。在洗手间里,还要晏珈玉给他唱歌,确保人一直在门口陪着他。
出来后,他仿佛劫后余生一般对晏珈玉说:“珈玉哥还好有你陪我,要不然我肯定死定了。”
想了想又替自己找补,不愿晏珈玉把他当成胆小鬼,“不过有灯的话,我是敢一个人上洗手间的,没人陪也绝对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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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烛照下,晏珈玉的面容看起来静美和好,他把灯轻轻放到秦明珠的枕旁,“外祖母没打通你电话,她说她房间的灯坏了,要明天才能有人来修。如果你今晚睡在这里,用这个灯吧。外祖母今晚不回,她在绣芬奶奶那里睡。”
秦明珠脱口而出:“谢谢。”
晏珈玉听到“谢谢”二字并没说什么,只讲如果秦明珠还需要什么,可以打电话给他。
“嗯,好。”
晏珈玉盯着秦明珠脸看了一会,“那我走了。”
他转过身,顺着黑暗往前走。大约走了十几步,像是心有所感,他忽然回过头。抱窗的窗户还开着,依稀能看到一道身影探出了窗户外。
像那年见到摇摇欲坠差点从树上摔下的秦明珠一样,晏珈玉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跑回去,然后将愣愣望着他的秦明珠,从窗户里抱了出来。
游廊不比房间有冷气,溽热不止,只单单抱一会,耳颈都能冒出细汗。秦明珠也不知道他此时为什么要发抖,其实晏珈玉并没有说什么,他只是把他抱了出来,此刻也紧紧地抱着他,亲密无间,呼吸都快缠在一起。
在一片静默中,秦明珠先开的口,“珈玉哥,我……”
说了几个字而已,喉咙便就发涩。
在他讲不下去的时候,晏珈玉的声音在半明半暗中格外清晰。
“在经历过绑架之后,我以为我这辈子不会再在意什么。但你十六岁那年,差点从树上掉下来,我现在回想这件事都觉得后怕。我怕你受伤,怕你——”他顿了下,“离开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天看着你,居然又有这种感觉。明珠,有些话其实我昨天就想告诉你。”
“我爱你。”
第30章
上辈子的婚姻其实一开始没有那么糟糕。
大概刚结婚的头几年,世上所有的夫妻感情都甜蜜吧,所以他和盛英祺也是。
某个深夜,秦明珠洗好澡出来,发现本来在家里的盛英祺不见了。
那一天,南城全天都在播报今日台风的新闻,极端恶劣天气,城区大面积断电,信号非常差。
他打盛英祺电话,打不通,联系物业,物业说半个多小时前看到盛英祺前开车出去,当时他们有劝说,可盛英祺说自己有急事必须出去一趟。联系不上人,也不知道人去哪了,只能在家里等,这一等就等了两个多小时。
在那两个小时里,秦明珠以为自己又要失去一个非常重要的人,脑海里控制不住地闪过很多画面——路边的一棵大树倒在马路中间,盛英祺浑身是血在车里。
这是他幻想的。
还有真正发生过的。
他站在荒山,周围全是哭声,是遇难家属的哭声。
他是来做什么?
啊,想起来了,他是来找晏珈玉的残骸。
可无论他怎么找,手指翻得全是血和泥,也找不到晏珈玉。
周围的人都在悲恸大哭,他们都是遇难者家属。
他不是家属,他顶多算遇难者朋友、遇难者弟弟、遇难者前任,甚至他连哭可能都没有资格,因为晏珈玉是因为来看他,所以才坐上这个航班的飞机。
在此之前,晏珈玉每年往返他们两个所在的城市数次,每一次的旅途至少十小时以上,但他从来不知道。
“叮——”
电子锁传来解锁的声音。
秦明珠猛然站起身,看到走进来的人时,紧绷的情绪终于得到片刻的松懈,紧接着涌上来的是愤怒。
他想问盛英祺为什么连招呼都不打,就在这种天气出门,知不知道自己很担心。
他怕,他太怕,他已经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他在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