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有心想改变养法,但还没说出口,光是自己动一动念头,就牵肠割肚。
之前将人送出去留学两年,她和丈夫时常深夜对坐,相顾无言——想儿子想的,都恨不得打电话叫儿子回来,那书别读了。
不仅仅是他们两个,家里的老人也一个想法,怨他们当父母的狠心。她母亲为了明珠留学的事生了她好久的气。
还好,孩子没养歪,除了有些娇气,平时都很听他们的话。
他们这种家庭,听多了小孩不听话闹的事,光是跑出去赛车就够吓人了,前些日子还听说哪家孩子落了个终身残疾。
“今天怎么不高兴?”
苏太太在秦明珠旁边坐下,她看到自家儿子没穿袜子的脚,脚趾雪白如贝壳。虽说最近天气热,但房子里冷气足,她怕冷到秦明珠,便拿过旁边的羊毛毯给人盖上。
秦明珠摇摇头,“没有不高兴。”
苏太太莞尔,“是工作室的事?又遇到不懂你审美的甲方了?还是说跟珈玉闹别扭了?”
秦明珠不由看自己母亲一眼。
苏太太见状,笑意更浓,“你是我儿子,你那点想法心情,我这个当妈妈的,怎么会看不出?说吧,跟珈玉闹什么别扭了?”
还没等到秦明珠回答,订购的珠宝先一步送上门。
苏太太便暂时抛下小情侣的事,先认真试戴秦明珠生日宴的珠宝,“明珠,帮妈妈戴一下。”
秦明珠从珠宝盒里拿过钻石项链,给自己母亲戴上。他本不想说的,但先前苏太太都问到嘴边了,“妈妈,珈玉哥可能今年不陪我过生日。”
苏太太从全身镜中看了眼身后的儿子,“是为了工作的事?”
“是,但……”秦明珠眉心似蹙非蹙,“他原来都没有这样,妈妈,是不是我太过分了?其实只是一个生日。”
苏太太说:“很正常,我和你爸爸年轻的时候啊,别说生日这种日子,他下班后没有去接我,没有第一时间回家,我都会跟他生气。”
“那爸爸什么反应?他会觉得你、你太黏人过分吗?”
“明珠,如果那个人真心实意喜欢你、爱你,是恨不得你时时刻刻黏着他的。但倘若他们有正事要做,我们也的确该放一放小性子,毕竟恋情婚姻就跟生意一样,都是要经营的。”
苏太太转过身,“不过作为你的母亲,我给的意见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儿子就不应该委屈自己。大不了,不要珈玉那小子了,换一个工作清闲的,能天天陪你的,最好就在你工作室打工。”
秦明珠知道苏太太在开玩笑,无奈地不吭声,只拿过手链,给苏太太戴上。
苏太太不仅给自己订了一身珠宝,还连带拍下两只手表,今天一起送了过来,“这两只手表,你和珈玉一人一只。等珈玉从国外回来,叫人一起来吃个饭吧。”
这顿饭并没有吃上。
原计划生日宴后一定会赶回国的晏珈玉迟迟没回,秦明珠在国内等了一段时间后,等不住了。
他飞去了晏珈玉所在的国家。
晏珈玉的特助下来接人的时候,轻易地被站在玻璃前的秦明珠晃了眼。
玻璃反光,勾勒出秦明珠的身形,细高挑儿。
刚过了二十六岁生日的他,仿佛将身上那点稚气彻底褪去,彻底散发出骨子里的肉.欲,白瘦却不柴,露出的任意肌肤都透出一股诱人的香气。
但他自己偏生又对此事浑不知觉,一种迟钝的欲。
秦明珠听见动静,半转过身,见是晏珈玉的特助,便提起旁边的行李箱走过去,“你们晏总呢?”
“晏总在房间,我帮您。”特助伸出手。
秦明珠把行李箱给了他人,空出的手便拿出手机,把晏珈玉的备注从“讨厌的人”改成“特别讨厌的人。”
等电梯的时候,他瞥到一群人下来。那些人手里提着一些像是医疗器械的东西,他不免多看了几眼。
“你们这次怎么那么忙?忙到连回国都没时间?”在电梯里,秦明珠装作无意问起。
特助神色丝毫不变,“是有些棘手。”
秦明珠细白的下巴略微一点,又说:“你们晏总刚刚是在开会,还是忙什么?”
“晏总在开国际视频会议,所以只能让我下来接您,不过他特意叮嘱了我,一定要好好照顾您。”
都是些官方客套话,一句实话都没有。
秦明珠不爱聊了,他闭紧嘴,准备直接朝晏珈玉发难,可见到晏珈玉本人时,那些苛责的话一个字也讲不出了。
“你、你怎么瘦了这么多?”秦明珠快步走到晏珈玉面前。
明明才一个多月没见而已,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不仅瘦了,人也憔悴许多。
晏珈玉握住秦明珠要摸他脸的手,温和地道:“之前感冒了,加上有点水土不服,所以瘦了点,没什么事。”
秦明珠紧紧盯着晏珈玉,眼里尽是心疼,“你怎么不跟我讲一声?你要是早点说,我就把工作停一停,早点过来陪你。”
“你过来陪我,万一你也水土不服呢?而且我这边工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叫你过来,你要陪我到什么时候?”晏珈玉讲到这里,转移了话题,“路上过来累到没?要不要先睡一觉?”
“我在飞机上睡过了,现在不想睡。”秦明珠看了下晏珈玉所在的套房,“我没订房间,跟你一间房吧。”
晏珈玉眼里闪过一丝犹豫,但还是说了好。
久别相逢,夜里秦明珠自有一番话跟晏珈玉说。
他窝在晏珈玉怀里,略微提了提自己的生日宴,还讲到了一个小孩。
“我那天碰到一个还蛮聪明的小孩,本来我怎么都调不到你说的频道,是他帮我调的。”
秦明珠边说,边捏着晏珈玉的手指玩,晏珈玉的手修长白皙,表面是略微凸起的青色静脉。
他自己的手虽然也长,但手心肉肉的,只是表面看不大出。
“那你谢谢人家没有?”晏珈玉的声音在黑夜里听上去,依旧是他所习惯的温温柔柔。
秦明珠扭过头,“我当然谢了,难道你以为我那么没礼貌吗?”
他会在亲近人的面前,会不由自主露出幼稚又娇气的模样。
“嗯,我的明珠好乖。”已经可以称之为男人的人,低下头轻轻含住他的嘴唇,滚烫的气流擦过。
这几年不仅有秦明珠有变化,晏珈玉也是。
无论是相貌,或是在商业上的手段,都成熟不少,脱骨于原来的模样,彻底成了雕琢好的金玉。
等放开秦明珠,他已然察觉到怀中人的脸颊滚烫,明明在一起也有几年了,但还是很容易害羞,跟外貌极其不符合。
晏珈玉用手指轻轻抚摸秦明珠的脸,一路往下摸到锁骨的时候,他脸色骤然发白,另外一只手忍耐地握紧。
秦明珠并不知晓黑幽幽中晏珈玉的变化,他呼吸有些急促,静等接下来的事情,可等到的是——
“睡吧,不早了。”
晏珈玉松开秦明珠,先一步躺下。他背对着秦明珠的脸已满头虚汗,唇齿紧咬。
秦明珠呆了一瞬,委屈地也躺下了。他生晏珈玉的气,所以故意背对着晏珈玉。
旅途的疲惫没让他生气多久就陷入睡眠,醒来是被一声巨响吵醒的。
他惊吓地坐起身,刚想找晏珈玉,叫他一起躲起来——这个国家允许持械,他怕发生了枪击。
但他看到晏珈玉摔在地上,旁边是碎了的台灯。
晏珈玉手臂撑地,似乎费力想站起来,可连坐都办不到。他死死咬着牙,溶溶月光落在他脸上,一张脸苍白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
秦明珠从没见过晏珈玉哭,可此时此刻,他好像见到了眼泪,他幻想中的眼泪。
“珈玉哥!你怎么了?”秦明珠想去扶晏珈玉,却被叫停。
“别过来,地上有碎片。”晏珈玉深呼吸一口气,手指到手臂一直在抖,“你从那边下床,穿好鞋把灯打开,然后去隔壁叫我的特助过来,跟他说——”
他转过头看了秦明珠一眼,眼里是无尽的绝望。
“我的腿又不能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引用:
“你在朱丽叶的夜晚、
在复杂的拉丁篇章、
在犹太和日耳曼
另一个夜莺的松林里歌唱,
……
你在记忆、兴奋和童话里
在爱情中燃烧、在歌声中死去。”——博尔赫斯《夜莺》
第22章
虽然站在套房客厅,但秦明珠的心思全在房间里。他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脑海里反复都是刚刚看到的场景,以及晏珈玉的那句话。
什么叫做腿又不能动了?
手术都过去几年了,怎么会这样?
“秦先生。”
晏珈玉的特助从房间里走出来,他反手带上了门。秦明珠只来得及从门缝里看上一眼——他看到了躺在床上的晏珈玉,以及围在床边那群深夜赶到的医务人员。
原来他白天到的时候,撞见那群提着医疗器械的人,就是专门为晏珈玉过来诊治的。
秦明珠想进去,却被拦住。
“秦先生,晏总不想让您进去。”
“为什么?我是他的男朋友,我们马上就要订婚了,我连进去的资格都没有吗?”
特助神色为难,“晏总说他不想让您看到他现在的样子。”
秦明珠倏然沉默,他知道晏珈玉在想什么,怕他心疼,怕他着急,可是他现在在门口等,只会更难受。
他闭了闭眼,把眼里那点酸涩压下去,半晌道:“是不是这次出国根本就不是因为工作?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珈玉哥的腿到底怎么了?严重到什么程度?”
他怕特助还不肯说实话,便又补了一句,“你们现在就算想瞒,也瞒不住我了。”
秦明珠不懂医学,听不懂医学词汇,但听懂了因果。
几年前晏珈玉的手术是一场极其冒险,甚至可以称为赌博的手术,当时做手术的专家团队给了危险评估,建议晏珈玉不要做,但晏珈玉的态度坚决。
此后光是术后的复健,晏珈玉都像是从死里逃生了一回。
而这场赌博最终还是赌输了。
今年年初,手术后遗症初露端倪,并且逐渐加重。
一开始是术肢时不时出现几秒到几分钟不等的麻痹,后来逐步延长到一两个小时,甚而几个小时。
除此之外,膝盖开始出现脓肿,体温不正常发热,疼痛,体重迅速下降。
秦明珠之所以会在酒店撞见那群医务人员,是因为他们才抽取了晏珈玉膝盖处的积液,以保证他可以正常地面对秦明珠。
但晏珈玉病情太严重了,仅仅几个小时的时间,再次出现恶化。
秦明珠听完特助的话,直接崩溃了,近乎连站都站不稳。
他控制不住地弯下背脊,手指需要死死地撑住旁边的墙面,从而维持自己不倒下。
从年初到现在有半年多时间,他竟然没有一点察觉,还抱怨晏珈玉不陪他过生日……
“能治好对不对?”秦明珠抬起头,眼圈泛红,脸上是肉眼可见的脆弱、恳求,甚而是哀求,“现在医术那么发达,肯定有办法治好的。”
特助别开脸,不忍看秦明珠的眼睛,“的确有,专家给了治疗方案。”
秦明珠太想知道答案,紧张到失礼地抓住特助的手臂,瞳孔都放大,“什么方案?”
“截肢。”
他攥到发白的手一点点松开。
*
——“我有你,还有了健康的双腿,我大概是世上最幸运的人。”
——“上天对我真好。”
“秦先生,我希望您能劝一劝晏总。晏总本人不愿意接受治疗方案,医生说……说如果不再尽快手术,恐怕会有生命危险。”
秦明珠坐在床边,看着因药物而陷入沉睡的晏珈玉,手指轻轻抚上对方的脸。
小时候画画,画天使,书上说天使拥有最美丽的面庞,最善良的心,哪怕经历再多苦难,也会由心爱着世人,爱着世界。
秦明珠想象不出天使的模样,画笔迟迟下不了笔,这时他的目光忽然瞥到旁边静静读书的晏珈玉。
那时候晏珈玉坐在窗前,雪白带苍的面容好似有着丝绸般的润泽,丝绸下是鲜活的血肉,以及被仿佛钉在轮椅上的残疾腿。
晏珈玉从11岁开始,就借住在别人家里,没有同学,没有体育课,没有同龄人拥有的普通生活,日复一日将自己关在不大的晴昼堂里。
书和秦明珠是他这个时期唯二的陪伴,秦明珠有自己的生活,不能经常来,剩下能陪着他的就是书。
他注意到秦明珠的眼神,轻轻转过脸,昼光透过木质菱花窗,落在细枝条似的长睫上,显得睫毛好像是金色的。
那张脸露出一抹很淡的笑。
“明珠。”他唤他。
*
秦明珠指尖发颤,在外人面前不敢落下的眼泪,此时簌簌如雨下。一滴又一滴的泪顺着脸颊滚落,打湿床单。
他死死咬住唇,把唇咬得发疼,咬得齿牙现出血色,从而克制着不发出声音。
为什么偏偏是晏珈玉遭遇这些?
绑架、手术、复健,每一步都难以承受,都是锥心之痛。
为什么要给了希望,又将希望拿走?甚至比之前还要残忍。
截肢……
那条遭遇过绑架案伤害、做过手术的那条腿,现在要从膝盖这一块就开始切除,只有这样,才可以保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