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煜迟疑地看着林潇霜,再思及方才那般神乎其技的手段,再结合天衍宗能当师父一辈的修士,当真信了几分:“真的能行?”
这话虽然问的是林潇霜,可目光看向的却是楚临渊,很显然他更信得过自己养了好些年的养子。
楚临渊迟疑了片刻,在林潇霜锐利的目光下违心地答道:“我师父无所不能。”
许煜总算是放心下来:“那您随我来。”
两人一同随许煜父子到了一间小屋,屋檐下还晒着衣服,屋子算不是多好,可却打扫得整洁干净,一看就是有个勤劳的女主人。
“寒舍简陋,见笑了。”许煜被楚临渊搀扶着,他对林潇霜这位「仙师」仍然抱着十足的敬意,一举一动毕恭毕敬。
倒是对楚临渊随意了起来,时不时还唠唠家常,但想来四年未见,两人终究是生疏了。
许煜喊起楚临渊是叫名字,楚临渊却是叫「您」,一道无形的隔阂横架在两人之间。
“回来了?”屋内走出来一位女子,长相说不上多好看,约莫是中年妇女普通又温柔的长相,身上的衣服打了好几个补丁,可许煜和许一身上却是一处补丁都没有。
许一兴高采烈地跑了过去:“娘亲!”
许煜介绍道:“这是内人余舒桐。”
女子抱住许一,脸上仍带着疑惑的表情,在看见林潇霜和楚临渊两人时,脸色终于还是变了:“许煜,你怎么把外人带到家里?作孽啊,快些,快些去……”
许煜连忙打断道:“别着急,这位是天衍宗的仙师。另一位就是我和你说过的——楚临渊。”
“夫人,叨扰了。”楚临渊彬彬有礼地说道。
“天衍宗……”余舒桐迟疑地看着林潇霜,“天衍宗的修士怎会这般年轻?”
她看见的那些修士都是些看上去德高望重的老头,一个个穿着道袍,背着把剑亦或是八卦阵,少有见这般年轻的。因而下意识以为修士的是那些不知岁数的老头,却不曾想真正的修士长命百岁,百岁光阴如弹指一挥间,却越是容易显老,越是修为低下,亦或是仙途艰阻。
只是余舒桐终究是愿意相信自己的丈夫,一方面是见到了一直被许煜提在嘴边的楚临渊。
一方面是林潇霜当真看上去深不可测,比她想象的仙人还要好看上几分。
“两位仙师,别在外面站着了。快,里面请,里面请。”
林潇霜轻轻一笑:“叨扰了。”
余舒桐老脸微红,连忙回避了他的目光,拉着许一进到房间内。
……
直到两人进了屋内,许煜这才愿意将方才闭口不谈的「鬼」一一道来。
“不是我们不愿待客,只是近些年冉州发生了很多事。”许煜默默叹了口气,继续道,“不知何时,冉州城出了一只「鬼」,专食寄宿者的心脏。”
这个故事就要追溯到三年前……
第64章
可那时是那般安心,大手牵小手,与其说是赡养,不如说是两个无家可归的单身汉相互扶持而活。
三年前, 冉州城死了一个人。
彼时冉州已然成了东南第一城,此处远离京城,远离魔域, 又靠近海边, 是个仙修与凡人交杂的大都市。而更让冉州城出名的是一间花楼, 名为醉凡间。
每到夜里,醉凡间都是门庭若市,换盏推杯,旖旎一片,无数人闻名而来。
直到有一天,醉凡间一间上房内死了一个人,是从楼上被推落摔死。而那时屋内却只有一个风尘女子, 便是醉凡间的老板娘, 名为杜娟。
死掉那人是冉州城的一位二世祖, 其父是当朝二品官员, 其兄是城内的县令,平时里没少做强抢民女, 欺压百姓等肮脏事。人们纷纷都认定了是女子将人推下,心里为此事叫好,明面上为女子同情,暗地里却恨不得把这女子被处死, 把花楼关了。
可是,仵作来检查尸首时,言明男子是被活活掐死之后才摔下楼,而掐死男子的这双手是他自己的。
案子就这么停滞了下来, 而当事人杜娟仍旧开着花楼, 花枝招展地招揽着下一批客人。
于是, 坊间开始传言起这花楼有鬼亦或是老板娘是鬼的传言,二世祖是被杜娟迷乱了心窍,才会自裁而亡。
听到这里,林潇霜了然地点点头,花楼太火了,以至于断了不少人的财路,勾了太多男人的魂。
无论是哪一方都期望这花楼能快点倒闭,而让这么一处娱乐场所快速倒闭的最佳方法就是闹鬼。
不过这件事情也确实奇怪,首先不说活活掐死自己的二世祖,就是这杜娟事后的反应太过冷淡了些,居然还敢继续开着花楼,更可怕的是这花楼居然还有人敢来,还不少!
这些人就仿佛中了蛊似的,前仆后继地往温柔乡里蹦,不是说古人最为忌讳鬼神之说吗?
“此事直到县令亲自来审,仵作直接改口,几乎是一瞬间,杜娟就被定了罪。”许煜继续说道,接过了余舒桐端来的热茶,轻轻端放在两人面前,“杜娟被处以火刑,在公众面前被活活烧死,醉凡间因而也荒废了些时日。”
楚临渊找住了话里的重点:“荒废了些时日?”
“是,前后不到两个月,醉凡间突然又开业了,来了一个与杜娟长得一般无二的女子,自称是杜娟的孪生姐妹,名为杜倚楼。杜倚楼不卖身,不卖艺,只卖他看天象视人运的本事,招了不少不信邪的。冉州县令便是一个,明面上前去卜算,实际是去找茬。这杜倚楼上来也不含糊,直言「秋后犯火,是鸡烧屁股装凤凰」。”许煜语气渲染得很是到位,故意停顿了片刻,才用那熟悉的说书腔调,抑扬顿挫地继续描述道,“你猜后来如何?此事不久,县令府走水,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县令一家无人生还,于此同时,其父,就是那个二品官员因为贪污受贿被罢去官职,流放到北边。这一下,醉凡间又火了。”
第一次火是因为花楼生意,第二次火是因为卜算天机。杜娟与杜倚楼长相几乎相差无几,旁人看了,只道是冤魂索命亦或是其妹为姊报仇。
“那与冉州城不宿外人有什么关系?”林潇霜听了半天,只听出了点迷迷糊糊的轮廓,兴许是许煜说书的职业病,最关键的事情总是喜欢压在最后才说。
许煜懊恼地叫了一声,随后连忙解释:“是是,是我说多了。自此以后,冉州每到夜里都会死两个人,不多不少刚好两人,死的都非本地人,且都是男的。尸体会被挂在东面的城墙上,每具尸体的额头都会被刻上一个字。”
原来这就是不让外人留宿的原因啊。
林潇霜问道:“什么字?”
“怎么个死法,就会刻上什么字,金木水火土五行排序,其中以火刑居多。”许煜又继续解释,“火刑就是用火烧死,金刑便是用刀子剖开内脏,水刑是将人活活溺死,木刑是用绳子勒断脖子,土刑则是活埋。所有人无一例外都是外地人,且都是男子。因此冉州城不让外人寄宿,谁愿意家里突然……”
许煜说到这里,稍微迟疑了一下,又看向面前两名修士:“当初有人去请山头的仙师,我就一介凡人看不出什么修为,就感觉挺靠谱的。也是一夜的事,突然就没了。腹部被剖开……”
许煜只是回想起那个场景,脸色就变得很难看,他只记得那日他出门比以往稍早了点,为了早些时间能捡些便宜点的东西买。突然看见城墙边围了一群人,他下意识抬头一看,便看见城墙上挂着一具干尸,鲜血糊了一城墙,腹部金光闪闪的东西一点点往外飘。
那名修士来时如何被八抬大轿请来,死时就有多狼狈难看。
“仙师,此事您当谨慎处理,若是实在不行便走吧。我一家老小都是本地人,那鬼怪不吃本地人倒是无恙,重点是你们。楚临渊怎么说也是我一手带大的,实在是不忍心他遭到如此待遇。若是他出了点什么事,我可就无颜面对他地府下的娘亲……”许煜哽咽了一下,目光死死地锁在林潇霜身上。
“我自然会保他无恙。”林潇霜淡淡地回应道,“我记得你们说「城东花楼兴许能去躲一躲」,是什么意思?”
许煜连忙解释道:“对了,城东,就是那个醉凡间。外人在那儿过夜,可保自己安然无恙。”
林潇霜了然地点点头,起身:“方便为我们腾出个房间吗?”
一旁的余舒桐当即招呼道,指引着林潇霜去往一个空房间,可又有些尴尬地回复道:“自然自然,仙师这边请。只是寒舍简陋,大概两位仙师要挤一挤。”
林潇霜:“无妨。”
“师父?”楚临渊见林潇霜起身,连忙叫道。
“没事,你们可以聊会儿。”林潇霜摸摸楚临渊的头,知道两人多年未见此事肯定有许多话想说,于是兀自跟着余舒桐走了。
徒留楚临渊一人坐在许煜面前,许煜也不说话,两人面面相觑对着发呆,可偏偏都没有移开目光。
如今的楚临渊已然长大了不少,脸蛋依稀还有原来影子,可如今却已然是成年模样。而许煜则是老了,曾经靠着一张脸,一张嘴行骗四方的时光已然褪去,留下来的是微白的鬓发和微亮的眼神。
就像当初许煜把楚临渊捡走的那个夜晚,楚临渊也是这般,呆呆地盯着许煜看,似乎想从许煜脸上找出半点歹人的模样。而花言巧语的许煜从未带过小孩,还是这么个半大的刚丧母的小孩,生怕说点什么把人刺激跑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天,最后以楚临渊遭不住睡着了结束。
时间仿佛倒退到当年的模样,可对于如今活了两世的楚临渊则太过于久远了,久远到记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叫他「老骗子」,当初是住在怎么样的房间,又是如何跟着许煜流浪四方。
可那时是那般安心,大手牵小手,与其说是赡养,不如说是两个无家可归的单身汉相互扶持而活。
许煜颤抖地叫了出声,方才在林潇霜面前不敢多表达的情绪翻涌了出来:“楚临渊。”
楚临渊停顿了一下,下一刻迟缓地一字一句地叫道:“老,骗,子?”
“诶,小混蛋,怎么就不知道叫爹呢?小时候就无法无天,长大了还这般,白养你那么久了……诶……”许煜嘴巴上抱怨着,可脸上却满是欣喜,不知不觉眼眶竟有些湿润了,抹了一把眼泪,“你娘若是知道你当真入了仙门,该多高兴啊。”
第65章
“何方肖小敢闯入我师父的房间!”
林潇霜进到屋内, 粗略扫视了一眼里面的环境,便知道这应该是许一的房间,角落还有些没清理干净的玩具——有些是奇奇怪怪的小石头, 也有木制的小风筝, 不过角角折断了一块, 应该是飞不起来了。
房间说不算多好,但胜在整洁干净,可以看出余舒桐对自己孩子的用心。
“大哥哥,我可以进来吗?”许一抱着麻布袋子走了进来,虽然娘亲说过不要去烦这位漂亮大哥哥,可是许一还是忍不住好奇地打量几眼。
他印象里的神仙就是头发花白的老爷爷,会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会被大人们追捧, 还会收一堆金银珠宝。
可是眼前的大哥哥却不是这样, 甚至可以说长得特别好看, 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下意识的, 他觉得神仙就该是如此。
“进来吧。”林潇霜坐在窗口,看着小不点小心翼翼地走近房间。
“不敢打扰大哥哥修习,许一只是取点东西就走。”许一学着大人的腔调一本正经地说道,可还是捺不住自己只是个小孩, 方才撑起点气势转眼间就消失殆尽,先是四处张望,随后终于在角落找到他的玩具,兴冲冲把东西收拾进他的麻布袋子里, 准备拖走, 临走前还是忍不住再看林潇霜一眼。
夕阳西下, 昏黄的余辉在林潇霜身上镀上一层金边,他单手撑着下巴,目光斜着穿过了窗台,望向了远方不知何处。如今的林潇霜已然没有再穿天衍宗统一的道袍,而是一袭白衣,长发也只是随意地用发带绑好,黑发与白带相间,披落在肩头。
许一还太小,望着这如画般的侧颜,却只是问道:“大哥哥不高兴吗?”
林潇霜侧过脸,不知是余辉折射的错觉亦或是什么,那对眼眸里似有金光流转。只见林潇霜眼里诧异的神色不过一瞬,下一刻便端起了那抹熟悉的不出错的笑意:“怎么会这么想?”
可转念一想,在小孩子面前还装模作样怪没意思的,那笑意突然就淡,林潇霜直勾勾地盯着许一看,又回复道:“许一真聪明,大哥哥不太高兴。”
“为什么会不高兴?”许一坐在床边,目光单纯而稚嫩,“神仙也会不高兴吗?”
“会啊,神仙也是人,神仙也有很多烦恼,神仙也会无助,也想摆烂,嗯……摆烂嘛就是突然就想抛下一切滚蛋走人,管你什么天道人间,是非因果。”林潇霜沉沉地吐了一口气,目光再次望向了远方,“我想起了一些事情,也想不起来很多事情。我觉得那是很重要的事情,可是我想不起来了。”
林潇霜承认他有点骗不了自己了,那一幕幕场景浮现在眼前,仿佛自己亲身经历过一般,原本的坚定突然土崩瓦解。曾经他有多么固执地觉得自己不会被这个世界的一切影响,如今他就有多么固执地想知道一切。
还差一点,就差一点点……林潇霜潜意识的声音说道,期待着也恐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