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暇心里想着事情,路上也无暇注意周遭风景,自然也没有注意到旁边一个仓促躲开、藏到树后的身影。
另一边,直到听着那道脚步声渐渐行远,藏身在树后紧绷着身体的杨守澈才缓缓松懈下来。
杨守澈苍白着一张脸顺着树干一点点滑落下身体。
这次的事情,杨守澈本来以为脑海中的那道声音会嘲笑他什么,可意外的、对方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冷淡又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的发生。
杨守澈后来也发现,那次的斗诗会要比他让方夫子指点诗作的时机要更晚一些。
但是到了这种时候,谁先谁后已经并无意义了,二十余首佳篇,篇篇才气逼人,对方又有什么理由偏偏在其中混上他这么一篇呢?
——这可真真是百口莫辩。
据传斗诗会的那日方夫子也在,可事后对方却并未来寻他。
杨守澈自然而然地生了这种猜测:是对他彻底失望、连分辩的机会都不愿意给吗?
这么想着的少年只觉身上越发寒凉彻骨。
*
方暇本来以为说服山长要费一番功夫,但是他那当做证据的诗作还没有拿出来,刚刚提了来意,对方就摇了摇头。
“这种事你情我愿,外人总不好插手。”
老山长叹息了一声,“洪老爷子也是爱子心切、犯了糊涂,为了洗刷儿子过去的名声用力过了些……不过是平日里一些文章,到了科考考场之上,他总不能再如此。”
方暇:“?”
老山长将方暇那困惑的表情误解成了别的什么,他抬手拍了拍方暇的肩膀叹息,“这世事多艰,总不能一概论之。小友有如此明事正理之心是大大的善事,只是个人有个人的难处……那背后捉笔的人也不是等闲人,虽不知道遇到了什么困境,竟然甘愿为人代笔,只是如此大才必不甘久居于人下,待有时机,定会如鲲化鹏扶摇而起。”
方暇听了这么一长段话,总算明白了老山长的意思,山长这是以为洪老爷子给儿子请了个代笔?不考虑非自然因素,山长这么想想好像也说得通,毕竟“枪手”这职业,从古到今都是屡禁不止。
可问题是现在不是请的枪手,而是剽窃未来啊!!
但是很显然,别说他这会儿被世界意识限制着说不出真实情况,就算说出来了,对方信不信还是个问题。方暇觉得比起相信来,老山长更大的可能把他的话当成疯言疯语,或许还觉得他摔坏的脑子还没好。
方暇犹豫着,但还是把自己当做证据带来的几首诗放到了老山长面前。
对方似乎因为他这“执迷不悟”叹了口气,但还是接过来看了下去,少顷眉头一点点皱起来。很显然,有提前的怀疑在,很容易就能看出里面的几首诗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直看得皱起眉头。
老山长毕竟活了这么些年岁、见识得多了,他对洪家情代笔之事早就有几分猜测,心里倒也知道为何,只叹,洪老爷为了洗清自家儿子那傻子的名头,不免急功近利点。
对此山长虽然心中不喜,但是这种事情你情我愿,只是赚些名声、也舞弊不到科举考场上,洪老爷在这附近也有些能耐,他实在犯不着为了这点事得罪人。
只不过这会儿这些诗词让他禁不住升起了怀疑,这些诗作风格迥异,确实看得出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
只是若说这是洪家四处走访搜集的,却也是勉强。洪老爷是在附近有些势力,但是这一篇篇传世佳作,真能此前都默默无闻却一下子被一位地主老爷找到?
山长生出一点怀疑,但是这情况太过奇异,他这又不知道该如何怀疑、该往哪个方向怀疑,于是禁不住一时沉默下去。
方暇看山长的表情,就知道他有所动摇,忙趁机提出来,“晚辈这里倒是有个办法,只是不知道可不可行,不知山长可愿相助?”
老山长眉头皱得更紧了,抬头看向方暇。
方暇坦然回视。
过了好一会儿,前者叹息了一声,“有什么法子,你先说说罢。”
*
方暇确实有点想法,但是这办法能不能成还要看另一个人。
因此在做通了老山长的工作之后,他就急匆匆地要去找人,却不想出来还没有几步,就碰见了想找的那人。
“守澈?”
方暇看见人不由这么叫了一声,他也没想到这么巧就在路上碰到了。
却并不是碰巧,而是方才杨守澈在原地呆立许久,终究还是决定追上来解释。
此事他自问问心无愧,并不想方夫子误会于他。
但是即便如此,对于自己的解释对方能够听信几分,杨守澈却并不确定。
毕竟这种事情实在太过巧合,要不是曾经在诗会上发生过,就连杨守澈自己也不信世上有如此离奇之事。
杨守澈甚至能感觉到,寄宿在他身上的那只鬼虽然并未出声,但是对于他这个决定,仍旧传来了明晃晃的嘲讽情绪,似乎是在等他碰壁。
方暇自然不知道眼前人如此复杂的情绪,短暂的惊讶后,他忙招呼了一声迎了上去,“可巧,我正要去找你呢。”
方暇本来想接着说什么,但是看看周围的情景,这事实在不适合在外面谈。
他迟疑了阵儿,征询杨守澈的意见,“要不去我那?”
那日斗诗会的热闹到现在还没有过去,杨守澈心知这会儿夫子找他也不会有第二件事了。他本来找来就是为了解释此事,事到临头自然不会再退避,当然是点头应下。
方暇一路组织着语言,倒没太把注意力落在一旁的杨守澈身上,等到了地方总算注意到对方那难看的脸色。他也同时想起了这日闹得沸沸扬扬的斗诗会,同在书院里的杨守澈不可能不知道。
自己作得诗被按到另一个人的名下,想要解释,又碍于对方的才名、担忧自己的话无人听信。
方暇越是想越是觉得,这个世界的真傲天真是惨极了。
他忍不住抬手拍了拍杨守澈的肩膀叹息,“苦了你了。”
杨守澈愣住了。
——夫子这意思是?
杨守澈只觉得心跳都停了一瞬,竟然一时不敢再往深处去想,生怕到头来成了一场空欢喜。
第57章 寒门11
“刚刚有的念头被先一步说出来, 本来想落笔的文章已经被他先写出来,连作诗都能撞到一起?”
随着方暇的话,杨守澈愣得更厉害了, 他忍不住开口, “夫子怎知?”
旋即又意识到自己这随意插话实在失礼,他仓促低了头,隔了一会儿才想起了自己的来意,讷讷解释:“那日的诗……确实是学生自己写的,并未有借鉴同窗之处。”
听得杨守澈这么说,方暇简直都想要怜爱地摸摸他的头了。
——傻孩子,不是你借鉴他的,而是他抄你的、抄的还是未来时。
方暇越想越觉得, 洪子睦这事儿干得真是缺德极了。
羊毛也不能逮着一只狠薅啊?
虽然厚颜无耻到把别人的作品安到自己名下就已经够没有品德了, 但是怎么着也选个往后的时代久一点吧?
就这么同一时代、同一间书院, 贴脸抄?
先别说愧疚不愧疚——方暇觉得洪子睦既然能干出这种事儿来, 想必也早就没什么羞耻心和愧疚感了——但是他难道就不心虚吗?就不怕自己哪天突然翻车?!
方暇心情复杂。
但是不管洪子睦到底哪来的自信自己不会翻车, 他这会儿都要人为地让他翻一下了。
只是这事情解释起来实在有些复杂,先别说杨守澈到底听不听得懂穿越这种事,就是单说世界意识的限制在, 方暇也没办法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他一路上都在思考这事到底要怎么跟当事人开口,理由借口倒是想了不少, 但是这会儿看到杨守澈的表情,方暇迟疑了一下, 比起那些谎言来, 方暇还是觉得直接提出了请求更好。
方暇先是回答了杨守澈刚才的话, “知晓你不会做出那等事的。”
在表明了自己的信任后, 方暇又开口, “如果守澈信得过我,可否将过往诗作文章的手稿交给我?”
本来还满心忐忑、等待宣判的杨守澈先是为这着毫不迟疑的肯定愣住,等听到后半句却又猛地抬起头来看向方暇。
杨守澈的心跳抑不住地快起来,他忍不住去想这句话隐含的意思:夫子这是打算……做什么吗?为他做什么?
被那陡然明亮起来的眼睛看着,方暇有种错觉自己像是从水里捞出了什么湿漉漉、毛绒绒的小动物,突然就倍感压力。
方暇咳了一下,觉得还是先得给人降降期望值,“我也不确定办法能不能成功,只是先试试。”
听得方暇这么说,杨守澈也终于稍稍冷静下来。
杨守澈本来也没有对“澄清事实”一事抱有太大的希望,毕竟世间怎会有这样奇异的事?若非亲身遇到,就连他自己也不会相信。
而他方才那样失态,只是这些年来背负的种种太多,又不可与外人言说,只能藏于心底、独自消解。现在突然有人明明什么也没有问,却这么信任于他,他免不了心神震动。
也因此,方暇虽然这么说了,但杨守澈的嘴角却还是忍不住往上扬着。
“学生自是相信夫子的,只是……”还有劳夫子费心了。
杨守澈本来想这么说的,但是话说了一半,却发现嘴巴却像不受控制一样,紧接着吐出了下半句,“此事还是不劳烦夫子费心了。”
杨守澈愕然。
可原地站着的少年却维持着和先前一样温和的微笑,只是态度却成了礼貌中带着点稍稍的疏远。
——那并不是他此刻的表情。
杨守澈立刻意识到:是那只鬼!可是为什么?!
杨守澈顿时浑身发凉。
方暇自然把杨守澈这反应视作了拒绝,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毕竟这孩子被洪子睦坑的这么惨,要是再没点戒备心,说不定文抄公的帽子反而被扣到了自己头上。
方暇正想着再找什么理由说服对方,却听到了系统点数的提示声。
自从之前发现点数对不上之后,方暇就让系统随时注意着点数变动、实时提醒他。
他刚刚确实是想帮杨守澈,但却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干,正常点数变化怎么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原因往往只有一个——入侵者。
而恰巧方暇这会儿还因为先前认错傲天处于精神紧绷到状态,这时候稍一回忆,就意识到了杨守澈前后态度那些微的不自然。
方暇还在思索着不确定的时候,“杨守澈”已经躬身行了一礼,提出了告辞离开。
方暇想也没想,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脱口而出,“你是谁?”
“杨守澈”这回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四目相对,如果说方暇一开始还只是猜测的话,这会儿真的确定了。
方暇和杨守澈认识的时间真要说起来其实也不长,但也绝对称不上短了,这已经足够他意识到:这是绝对不会出现在杨守澈身上的眼神。
似乎也明白对面人已经确定他的身份,“杨守澈”也不在维持先前的表情,而是眉眼一点点舒展开来。
这毋庸置疑是一个笑,而且是比先前少年的含蓄还要更加温和更加舒展的笑。
只是被他这么含笑注视着,却让人无端端从心底生出些寒意来。
但这也只是一瞬,那点冰冷好像只是错觉,再看时对方的表情已是十足的亲切,就连礼节也非常周到,神态坦然得就好像眼下的情况只是普通的自我介绍,“在下杨明流。”
不待方暇再追问什么,就看见眼前的少年身形晃了晃,再睁眼时表情已经变得恍惚,显然是换回了本人。
方暇:“!”
方暇努力保持着自己的神情镇定,不想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本来就已经非常恍惚的杨守澈,但是他这会儿心里已经被“卧槽”刷了屏。
两个入侵者!
一个文抄公,逮着一只羊的毛狠狠地薅,都快把羊薅秃了;方暇本来觉得这已经够离谱了,但另一个更绝,直接上了天命之子的身。
这个世界的傲天未免也太惨了点吧?!
对比前两个世界,这可真是妥妥的继母手下的孩子。
另一边,杨守澈却也不平静,他脑子里来来回回盘旋着一个名字。
——杨明流?!
他还没从被抢夺身体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就听说这么一个大消息,一时之间心神恍惚。以前对于对方所作所为的种种迷惑之处好似一下子拨云见雾,就如名字的事、父亲的事,还有府试院试……但是随即更深的疑惑就盘旋于心,既然都是“自己”、为何不直接将事情告知于他?
困惑和疑问在心间翻涌,在杨守澈忍不住询问对方之前,却注意到了那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杨守澈抬眼看去,就对上了那道关切又担忧的目光,隐于困惑之下的惶恐好像一下子就被抚平了,他的心情一下子就平静了下来。
明明是这般怪异又离奇、连他自己都时不时会有所动摇的事,可是方夫子却如此相信着他。单单只“被信任”这一点,已经足够杨守澈心底生出一种异样柔软又温暖的情绪了。
虽然刚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堪称惊悚,但是杨守澈还是很快就冷静下来。
他平静了一下表情,反过来开口安慰方暇。“夫子莫要担心,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