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又说:“欸?说到姑大,我倒是知道一个有名的修复专家,他好像就在那里教书,修复专业虽然冷门,但有他应该不会差吧?”
“你说的是李儒教授吗?”另一人立马反驳,“算了吧,李儒只是受姑大邀请,在那里成立研究所,根本不教学的。”
“噢噢,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杜老板听得很满意。
周围看戏的来宾表情里的震惊少了,看向沈意时,多了点宽容的微笑。
刚刚大家本来还挺期待的,想看这年轻人什么来历,居然能够直接断定这东西是假的,现在一看他没经验,二看他毕业院校也一般般,所以他们都认为,这大概就是年轻人搞错了,说的话也便没有可信度。
也别怪他们印象刻板,稍微懂点的都知道,鉴宝这一行,学识要有,但资历更重要,更何况这年轻人还可能是半吊子水平。
杜老板心里已经完全有了底气,没了刚才的狼狈和愤怒,优哉游哉背过手在身后:
“小兄弟,我很欣赏你直言不讳的精神,很难得,不过呢……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你别往心里去,就从客观条件来说,你现在手上连个放大镜都不带,就说是假的,很难让人信服啊,之前帮我做鉴定的老专家,五十多年的鉴宝经验,还会拿着电子显微镜细看呢,你这隔着玻璃就能断定真假了?”
说着说着,似乎在说什么笑话似的,杜老板自己先笑起来了,还朝周围人看看。
他身后的那群人自然跟着他一起笑,前仰后翻的,好不得意。
余锦白低着头,笑得极其含蓄,可实际上内心里已经很久没这么扬眉吐气了。
沈意还真是仗着自己的身份职业,信口胡来。
就像杜老板所说的,看一眼就能断真假?他可不信沈意有这么神。
沈意现在可以说是骑虎难下,不应就是承认自己胡来,应下了就得当着一群大佬的面丢脸,想来在场的并非所有人都不懂古董,那些古玩大佬不会放任沈意胡诌,这可太精彩了。
看对面笑得那么开怀,沈意心如止水,淡淡道:“你们愿意相信什么就是什么吧。”
沈意不争不抢的态度,更是让杜老板以为他心虚了,于是腰杆子挺得更直。
他料沈意无话可说,才一副随他们便的样子。
杜老板往旁边让了一步,指向玻璃柜:“既然你是专业的,我信你不能无凭无据就乱开口,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要是不能说出个所以然,那我只能当你故意跟我对着干了啊。”
余锦白更乐了,怕沈意不接招,还在一旁煽风点火:“杜老板,我参加节目的时候,沈意对着一个龙什么瓷碗,说得头头是道的,看起来真的挺专业的,他不可能说不出来。”
旁边一人连忙道:“龙泉窑瓷器吧?”
余锦白:“对对对。”
那人一摆手,很不屑:“那有什么,真正的行家都不兴收藏那玩意儿,没什么鉴定价值。”
杜老板笑得眼睛眯起,无形中对沈意施压:“小兄弟?”
沈意却不确定道:“你真让我说?”
杜老板眼睛一亮,又往旁边挪了一步,都快弓下腰了:“请啊!”
沈意舔舔唇角,正要上前。
蒋云澜却开口了,只是以沈意才听到的音量道:“你要没把握就算了,这点小事,放着我来。”
沈意回头,轻轻拧了下眉:“我没说没把握。”
蒋云澜似乎没把他的话放心上,眼神轻淡:“行,那你随便忽悠两句吧,反正在场的也没几个人能懂。”
沈意明显觉得蒋云澜也不相信,摇摇头,没再说什么,继续朝前方走。
他扫了眼嘲笑拉满的那群人,又垂下睫,叹气一声,颇有几分“给过你们机会,可千万别怪我,这是你们自找”的意思。
刚刚沈意迟迟不出面鉴定,是因为杜老板只顾着攻击他的背景学历,没有邀请他鉴定,他如果直接说出来,作为一个懂行的人,显得太急切证明自己,也太没品,但现在杜老板开了这个口,他也就无所顾忌了。
沈意来到透明的玻璃展柜前,看着里面的黑釉蓝斑瓷器腰鼓,就见瓷器流畅的形体上,上面的斑纹呈蓝白色,远看了像一簇簇火焰,近看了像一片片翎羽,色彩张力具有唐代气韵。
其实沈意也就知道这个是假的,至于其他的,他得走近了细看。
周围人看沈意走上前来时,一副心中有乾坤的样子,他们难免又燃起了兴趣,人群自发地朝中间围过去,期待能听到沈意的见解。
沈意正在打量。
杜老板双手背在身后,迟迟不听沈意出声,他心中的笃定又增加了几分,差点哼笑出来:“怎么样啊小兄弟?要不然玻璃门给你打开吧……”
说着,他很大度的样子,朝身边人道:“来,谁去取一副手套来……”
沈意却一抬手,打断了他说话,眼睛看着玻璃罩下的腰鼓,冷静道:“不用,光这么看,差距就已经很明显。”
闻言,杜老板面色又沉了一下,觉得这年轻人简直不识相,还在这儿嘴硬。
专家都用显微镜验证过的,他居然还说隔着玻璃就能看出差别,口出狂言,看不起谁呢。
杜老板刚想让沈意说说看。
沈意来到展柜的侧方,纤白的手指轻磕了磕玻璃,声音不疾不徐:
“出土的唐代文物,釉面肯定会有老化现象,这处比较明显,就是这些附在表面的侵蚀斑痕……一般来说,由于土壤呈现酸性,再加上土壤里的水分作用,会让瓷器表面看上去像是有被什么咬过的痕迹,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土咬。”
沈意说话的时候,在场有不少古玩爱好者已经开始点头了,表明沈意说的这些没错,他们看向沈意的眼神也多了一份认真。
起码这个年轻人思路清晰,不像什么都不会的。
杜老板见沈意如此淡定,又像是胸有成竹的样子,自己反而有些心浮气躁了,他皱起眉:“那又怎么样?”
沈意没去看杜老板,专注于眼前的腰鼓上,保持音调不变:“土咬是经过上千年的水土和瓷器反应而成的自然现象,就光时间跨度来说,人为是很难跟自然之力抗衡的,你这件作旧作得不太高明……再不客气点说,是堪称拙劣。”
“你!”杜老板瞪沈意,有些急眼了。
沈意继续:“首先,你这个明显是弱酸冲刷过的结果,也就是作旧时常用的酸咬,因为化学试剂肯定会对釉面产生破坏力,但凡对比一下土咬痕迹多的这片区域周围,再对比一下腰鼓平滑的地方,可以看到两边光泽并没有保持在一个度上,再说明白一点,被弱酸冲刷过的地方,已经失去了釉面光泽。”[1]
此言一出,周围一圈人又乱哄哄地上前了几步,但都很客气地避开沈意。
蒋云澜看着人群间的沈意,眼中不自觉带上了兴味以及笑意。
之前那点疑虑也打消了。
看来沈意比她想象得要专业,这事并不需要她出面解决。
一个女人睁大眼睛,拿手指着道:“还真是!不过不会是灯光折射不均吧?”
沈意微笑了一下,拿出手机,打开手电,冲着光泽黯淡的区域打光。
这下,众人看得更明显了,即便被灯光照射,那块区域折射的光跟周围的一片相比,明显黯淡许多。
众人互相看看,脸上显露出惊奇,纷纷点头称是。
这时,他们倒是都忘记顾忌杜老板的面子问题了。
再看杜老板,一张堆着横肉的脸已经失了先前的得意和嘲弄,额头都有些冒汗。
听沈意说得这么有板有眼,他的自信心狠狠产生了动摇。
不过很快,杜老板擦擦汗,强迫自己稳住。
光凭这点,未必能说明什么,说不定这件古物经历过什么,才出现这种情况。
沈意再厉害,也不过是个没有实践经验,只懂理论的毕业生,就这样还能比得过专家的显微镜?
余锦白站在杜老板身后,看着被人群包围的沈意,心里也有些打鼓。
不会真让沈意说中了吧?
沈意这时又道:“酸咬的痕迹也不如土咬的痕迹自然,可以看这边有个坑,边缘过度棱角分明,这就明显是人为作旧的手笔。”
“这个我懂。”一个男人眼睛一亮,道,“我有件出土的瓷器,那上面的痕迹斑纹就不像这件一样刻意,正好也在展区内,有兴趣的话,大家一会儿可以跟我去看看。”
周围人连连称好。
杜老板此刻心里已经凉了半载,但他不相信自己真会拿三千万买到个假的,嘴硬道:“就……就这?”
沈意看他一眼,又继续道:“这是最直观的,但接下来要说的,因为你们没看过真品,所以没办法对比。”
众人的兴趣已经完全被调动了,连忙看向沈意:“什么?”
沈意走到展柜的另一边,站定,在那里可以从正中位置俯视腰鼓:“真品的蓝白斑看着更温和,白是月牙白,蓝接近一种钛蓝,不像这件上的色彩这么死板,古代都是从当地的矿料中取色,独一无二,历经了千百年的变迁,作假者很难再找到当时所用的矿料,只能用工业颜料,这就造成了色彩鲜明度上的差异。”[1]
但正如沈意所说,就算是赝品,大家也无从对比。
沈意刚说完,杜老板就沉不住气了,拨开人群,上前一步:“我这是半年前刚出土的,全世界独一份,不可能有错!你口口声声说真品,就仿佛你见过真品似的……”
杜老板还没说完,沈意一笑;“还真见过。”
杜老板一怔:“什么?”
原本跟杜老板一伙的那群人也都懵了。
见过?
能在哪里见?
沈意看杜老板,清晰道:“京市第一博物馆。”
“轰”的一下,周围炸开。
京市第一博物馆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全国最高级别的博物馆,里面藏的都是文物。
文物什么概念?文物是不能私人收藏的!
如果沈意所言是真,那杜老板可就尴尬了。
大家的目光又齐刷刷地看向杜老板,似乎想等他一个解释。
杜老板脸色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结结巴巴,还在死撑:“不……不可能,如果真藏在第一博物馆里,我怎么不知道?”
沈意的桃花眼微弯了弯:“我也奇怪,但凡百度一下,就能看出有问题,怎么买之前就不查查呢?”
已经有热心人士拿出手机搜索了,不出十秒,有人叫了声:“对!以前放在当地博物馆展示,现在已经上交到第一博物馆了!”
杜老板本来还想找个专家再次来鉴定一下,把沈意说的那些点都反驳掉,但现在已经没了必要。
他脸上的猪肝色一下子成了土色。
蒋云澜看到杜老板这样难堪,心情大好,终于笑了。
沈意之所以在听到这件藏品名字的时候就知道东西是赝品,是因为在他工作四五年后,文物界出过一则新闻,就是关于有人买了件唐黑釉蓝斑腰鼓被骗的经历,那时沈意才对这件腰鼓有了初映象,后来跟随导师一起去第一博物馆出差的时候,还特意去展区看过这件腰鼓。
所以即便看不出破绽,沈意也有自信这件是假的。
不过既然杜老板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所以沈意就配合着说出了这件赝品在做旧痕迹以及色彩上比较明显的缺陷。
站在现在这个时间点,这件唐代腰鼓还很小众,目前市面上的报道不多,所以还没进入大众视野,但有心人要是上网搜关键词,还是能找到蛛丝马迹。正是基于这样的信息差不对等,一些仿制文物的工厂才钻了空子。
仿制出来后,古董贩子再一顿天花乱坠地讲明来历,跟专家一串通,不仅是杜老板这样的土财主会上当,就连一些专家学者都会踩坑。
沈意看杜老板还瞪着玻璃柜里的藏品,似乎还不愿意相信,以一种“节哀”的表情叹气一声:“不要盲目相信专家,更何况古玩界的专家鱼龙混杂,不注意就会成为冤大头。”
蒋云澜乐得拍了下手,心里可太痛快了。
“冤大头”正是刚刚杜老板对她的评价。
蒋云澜并非善人,这种时候怎么可能放弃落井下石的机会,怎么也都上来踩一脚。
“杜老板,我花两百六十万,好歹买的是个真货,心里平安踏实。”女人眼睛里闪烁着灼亮的光,“你这件花了多少?三千万?三千万干什么不好,你偏要拿来打水漂?果然是土豪的雅兴啊。”
“噗嗤!”
人群有几个人没憋住,笑声大了点。
杜老板气得胸口起伏,偏偏无话可说,挤开前方人,直接掀开玻璃罩柜,把东西夹在腋下,似乎要走:“我……我得再多找几个人看看!”
“你不会转脸就去坑别人吧?”蒋云澜捋了把鬓边发丝,杀疯了,“要不然我当场给你叫个专家?研究会里出来的,绝对有水平,要是真像我儿子说的,这是假的,我提议当场摔碎,免得扰乱古董市场!”
一旁,傅新词快速瞥了眼蒋云澜,神色微妙。
一个母亲把自己儿子晾一边,管别人叫儿子,请问,亲儿子心理阴影面积有多大?
杜老板看蒋云澜这女人得理不饶人,肺都快气炸了:“你!”
让他当场砸碎三千万?亏她想得出来!
蒋云澜一转脸,对一旁程放道:“去把陈教授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