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事不能唯结果论,有的东西远比结果重要。
更何况,他总觉得“结局”究竟是怎么样,其实还未可知。
这种迷之自信是有点莫名其妙,明明他自己也清楚,自己现在甚至不能确定自己到底算是个什么存在。是幽灵,是书中人物,还是有了自我意识的虚拟程序,甚至一个野生的bug。
但奇怪的是,既不感到害怕,也没有任何迷惘。
这几年的时光是凭空赚的,吃到了小卖部便宜零食、养成了可爱的小植物、做到了和家人勉强地和平共处,还有……发现了这个世界上有人虔诚爱着他。
也第一次尝了爱和心动的滋味,第一次拥有了无与伦比的勇气,已经比之前一辈子收获都多。
雨越下越大。
大到世界好像暂时失去了雨声之外的一切音色,大到前排裴利斌和唐采萍斗嘴的声音他都有些听不清。很快,明明是下午,天空却陷入了一片黑夜的颜色,高速路上排起了长长的车灯和喇叭声。
肩膀上的少年动了一下。裴临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感觉那兜帽上的软毛继续磨蹭着自己的脖子。
他想少年多半该渴了,伸手从车门上拿了瓶矿泉水递给他。
霍修珣没有接。
裴临挑眉,毕竟“追人”训练有素惯了,他乖乖给他拧好。
霍修珣仍然没有接,少年指节紧绷着,微微颤抖。
“裴教授……进步了许多。”他轻声说,“演技进步了很多。”
雨继续下。
只有两人才能看到的悬浮屏上面,赫然写着:【11月1日,任务者裴临,新增物品栏:宝石戒指+1、限量女士沙龙香水(定制款)+1,限量款收藏运动鞋(球星签名款)+1、Twizzlers甘草糖(超大包装)+3……”
“11月5日,任务者裴临,物品栏变动:Twizzlers甘草糖(超大包装)-3。”
Twizzlers甘草糖,一种在美国很受欢迎、很普遍的一种糖果。很少有国人能理解Twizzlers那种如皮鞋蜡烛一般的奇异口感,在国内鲜少有售。
偏偏在他们身边有那么一个异常罕见的、喜欢嚼Twizzlers的异端楚真淮。
赵星路每次看他嚼得欢,都会忍不住问他要一根,每次挑战的结果都是挑战失败,附加整整yue一下午。
“裴教授去一趟美国,给家人和朋友们都买了不少礼物。”
“只不过,在给其中有的人些买完以后……突然发现再也用不上了,是不是?”
还记得出发前,赵星路天天缠着他嗷嗷叫:“我要我偶像球星签的蓝球鞋!临哥,一定要给我代购球星亲签篮球鞋,真的我新鞋全靠你了!”
裴临于是给赵星路买了球鞋,也给当时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楚真淮买了Twizzlers糖。
他唯一做错的地方,是他本来应该把那糖果好好带回来的,然后再打开行李箱装出一脸的迷惑:“我怎么会买了这个?”
他该做戏做全套。而不是因为明知用不上了,就干脆没拿回来。
高速路上,一阵雷明电闪,车辆终于又开始缓缓移动。
这一幕似曾相识,同样的昏暗暴雨,同样车上淡淡的柑橘香氛,仿佛什么轮回般的首尾呼应。
裴临心里默默叹了口气,那个糖哪是他不肯带回来?都怪艾尔文杨嘴馋,都翻出来带去霜降世界里吃了!
不过,其实这样也好。
虽然他事到如今仍旧可以找理由不承认,虽然他本来还想多看看有些人背着他搞完了事情以后,是怎么样继续装出纯洁弱小无辜的样子博取怜爱的,但话又说回来,反正那样的戏码他过去也看得多了,不差这一次。
“不必客气。seth你也进步了,也学会跟我炸鱼了。”
炸鱼一人一次,非常公平,所以裴临说这句话时是挂着微笑的。
他天生喜欢人生中这样循环往复的你来我往,就像是流畅的文法一样颇有诗意。直到他看清了霍修珣的脸,看到了他疲惫、空洞的、凄惨而通红的双眼。
裴利斌:“喂,喂!你干什么!”
这可是高速路上!这孩子突然怎么着了,发疯开门要跳车是闹哪样???幸好他这新车的锁上了安保,不然真跳了他们一家可得背人命的!
唐采萍也惊了:“啊?啊?怎么了?这,怎么回事,裴临你是不是干什么了,你怎么惹着珣珣了?”
“都是……假的。”
“所有,都是假的,你从一开始就……就从来没有……”
唐采萍:“珣珣你说什么?”
霍修珣喘得厉害,死死咬着牙,声音几乎破碎不成调子:“都是假的……放我下去,我要下车。”
唐采萍:“老、老公,停车。”
裴利斌:“停?妈的这是高速路哎,停个屁啊?马上都到家了有什么矛盾下个路口下高速再说!”
裴临:“他没事。”
他说罢伸手,直接把霍修珣的大毛绒帽子盖下去。那件大衣本来是他的,满满是他的味道,霍修珣不再挣扎,咬着牙埋头无声大哭。
裴临第一次看他哭成那样。
他把手伸过去,握住少年的手。霍修珣没有反抗,可滚烫的眼泪还是不住地落在他手背上。
唐采萍:“小临!你到底怎么人家了?你们是好朋友来的,这都高高兴兴来的,有话好好说,不必要吵架的。”
裴临:“嗯。”
唐采萍:“你看这也哭得太委屈了吧,无论如何你先给人家道个歉吧?”
裴临:“嗯,知道。”
小Q:【呜,主、主人,您那个没礼貌的朋友让我帮他传个话……】
【道歉,凭什么道歉?杀人犯倒是有脸在这哭,受害者都没哭好吧?】
裴临:【你让他赶紧闭嘴吧。】
第64章
一会儿,车子终于开下了高速。
裴临:“先去城东,送他回家。”
城市不算大,车子很快开到了霍修珣租住的公寓楼下。裴临也没多说,只一把钳住了霍修珣的手腕扯着他一起下车。
唐采萍:“小临!咱们今晚咱们在大酒店,订好了你的生日会的……”
裴临:“嗯,放心吧,到时我会去。”
唐采萍:“哦,那你好好劝劝珣珣,两个人一起来啊!”
“没问题,晚上我带他一起过去。”
话虽这么说,可是……
大雨中,唐采萍先是看了一眼霍修珣那佝偻委屈、微微发抖的背脊,又不禁又怀疑地多看了一眼她那素来无甚表情、实在看似不像具备任何哄人能力的儿子。
就那一脸气死人的冷漠,不说跟她老公非常相似,也至少是一模一样了吧?
确定能把人哄好吗?不会越哄越糟吧?
裴利斌:“嗨!你就别操心了,小孩子的事咱少管,能有什么天大的矛盾?”说罢,直接一脚油门载着老婆就开走了。
能有什么天大的矛盾?唐采萍怒:“你当年也是这么说的,结果是闹离婚的矛盾!傻X狗男人!惹人生气,你们姓裴的就没一个好东西!”
裴利斌:“行吧,疼疼疼……”
“先上楼。”
那俩走后,裴临叹了口气,拽着霍修珣的手腕把人往家里拖。
外面雨大,先回家再讲道理,可雨水湿滑,钳着的手腕竟轻易脱了手。
裴临:“喂,seth!”
这下可好,撒手没。绝了,这是在演书架上那几本翻烂了的“在大雨中奔跑”的疼痛青春文学?他跑,他追,他插翅难飞?
霍修珣不愧是校运动会厉年的一千米长跑第一名,直接一口气跑上了两三公里有余。
其实这个长跑裴临也能跑,可他嫌累从不报名。万万没想到逃得了学校运动会,躲不开花季雨季伤痛雨中狂奔,最后还得给活生生地跑上一次大的!
霍修珣一直跑到穿城长河的绿化堤坝。
雨大路滑,他被淤泥绊住了脚,失去平衡顺坡滚了下去。
好在堤坝的坡种满了草不怎么伤人,但草坪下面可全是淤泥。霍修珣滚了几圈,瞬间沦为一只狼狈、凄惨的小野泥狗,偏偏那泥土还又重又黏,他爬了几次都没成功爬起来。
裴临只能无奈跟着他一起蹦下去,也沾了一腿泥。
伸手去去捞凄惨的小泥狗,偏偏霍修珣今天穿的又是他的大衣。在他亲妈极端审美的常年淫威下,他整个衣柜也没几件特别像样衣服,难得最像样的一件此刻连毛领都沾满了泥,看着已然没救。
“呵……”
于是他只能又无奈笑了。如同刚才在车上围观霍修珣哭时一样,并没有露出任何该有的同情。这种完全不知所谓的态度显然再度彻底刺激了霍修珣,他红着眼张口咬他。
活像路边野性难驯的哈人野猫,裴临:“行行行,你咬,给你咬。有本事真咬。”
“不嫌脏你就来,咬啊?”
结果还真被咬了,直接一嘴泥、不松口!
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足以见得多疯、有多恨了是吧?
……
裴临是服气的。
他就着劲儿狠狠箍住了小脏狗的腰。任由霍修珣的身体僵硬成一块无法炼化的钢铁,任由小脏狗发疯,喉咙里发出呜呜声,叼着他撞他发狠。
对,本质是叼,一点都不疼。
令人头秃。
其实他理智上是能理解理解霍修珣的突然崩溃的,也清楚自己现在这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对某人本就极端脆弱的神经又强加了多少刺激。
叹了口,手臂收拢,更加用力地把小泥狗整个裹在怀里。大雨很冷,唯有胸口滚烫跳动,落汤小狗总是那么可怜兮兮,让人忍不住想要抱抱他。
可是。
也总不能天天都惯着坏毛病。
“小珣,你觉不觉得,人类有趣的一点,就是即便手牵手、面对面、成天生活在一起经过长久的时光,也还是没有办法彻底剖开心脏,向对方彻底袒露自己真正在想些什么?”
“正因为这样,人们才要不断地互相试探。”
“像笨拙的小蜗牛。”
“一次又一次,带着期望与不任,互相不甘不愿地伸出触角。”
“一次次的试探,欣喜、失望、受伤、重建,一点一点细枝末节,堆叠再堆叠,燕子筑巢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
“我知道,按照你书架上的那些书的逻辑,别说什么真爱了,一个人哪怕但凡对你有一点点的真心,都应该义无反顾,‘坚定地选择你’,相信你,依赖你,毫不怀疑,把一切交给你。是不是这样?”
“否则,就是假的。就是没有心,是没有感情的精密机器人,就会触发你的终极被迫害妄想症。”
“无论花过多少时间陪你笑、陪你闹,跟你一起装傻恐龙转圈圈,都是在骗你?是不是?”
“……”
大雨继续倾盆。
就在身侧的低矮灌木上,翠绿的叶片上正好有两只被打湿的小蜗牛。它们被雨打懵了,糯叽叽的,又笨拙、又黏腻,又傻。
“可是小珣,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性。”
“就是或许、有可能,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一定是要被冲昏头脑的。”
“并不是所有人面对喜欢的人、想要的东西,都会变得像你一样太过在乎,而逻辑不清、情绪混乱、不讲道理、胡思乱想、神经兮兮。”
“反而有些人正因为有了想要的东西,脑子会变得格外清晰。”
“因为只有清晰、强硬、情绪稳定、才能精准地找到问题出自哪里,才能把握全局把整段关系往一个更好的方向带——一段感情里的两个人,至少得有一个脑子清醒才能不走错路吧?”
“所以,我想再问你一遍,什么叫欺骗?”
“什么叫都是假的?”
“咱们初中化学课,玩稍微危险一点的化学试剂,实验老师都会不断强调要提前做好防护、戴好护具。这叫什么?我觉得这叫‘负责任’!一个有理性的人类,要在明明清楚对方是个危险性分子、是个曾经的罪犯的情况下,不做预案而把一切交给‘爱’、‘信心’这种虚无缥缈东西,期待着用什么可笑的温暖感化对方,那才叫真的脑子完全不正常吧?!”
“所以我做错了什么呢?”
“我不过是在努力地去做一个……保护伞,只是这样而已。”
“尽管你把它理解成了‘背叛’,但就像我刚才所说的,对我而言,那不过是必要的措施。而这一段旅程,seth,也并不是只有一个人在很难地摸索。”
自从艾尔文杨被留下被谋杀的心理阴影后,日常不断抱怨,他说裴教授,我相信你一定不是恋爱脑,但你还是……要多加小心seth!
毕竟,世界上最可怕的恶人未必是那种勇于承认自己罪恶属性的人。反而,seth那样口口声声把你当朋友,然后冷不丁反手就把你往山下推,推完还看起来那么可怜,情真意切的伤心、委屈和无助,仿佛全世界都欠了他的人,要更可怕一些。
这个世界真的很大,物种那么的多样。
要知道,确实是存在从来不觉得自己错了的天然反社会的!!!他们就没正常过,也不可能正常。对于这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来说,爱是礼物,是会让人感动温暖越来越好的东西。可对于一小部分永不知足的恶魔来说,爱和宠溺只会沦为浇灌罪恶的毒药,让他不断变得更挤爱疯狂。
所以裴教授,你的小恐龙,又到底……是那一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