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先是一下吊起来,又缓缓的、缓缓的平稳下去。
因为他想起了一件事,他在想……嗯,这不是人,是鬼。
蜗牛的触角在壳子外僵硬了片刻,没有感觉到太多的危险,重新柔软,继续探知更多讯息。
怀里的死神。柏今意想。凉凉的,软软的。
像个巨大的人形果冻,透明色的。这透明色的大果冻,还在他怀里怕鬼怕得抖啊抖,抖得柏今意忍不住捏了简无绪的胳膊两下。
真的好Q好果冻……
“其实我想说……”
“什什——什么。”简无绪虽然还有点卡,但抱住柏今意的他宛若落水患者抱住了救命浮木,能够勉强镇定。
“为什么一个真鬼,要怕一个假鬼?”柏今意问出内心的疑惑。
“这也是我要问的问题啊!”简无绪死不回头看电视,坚决地抱住非常有安全感的人类,“明明我和我的同事从来没有那么可怕过,为什么人类要把我们拍得这么可怕!人类真的好可怕!”
这也不失为一种角度清奇的辩解吧?
某种程度上,柏今意的思想和死神的,发生了一点共鸣。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太过贪图情景喜剧:“让让,我关电视。”
简无绪咬定青山不放松,甚至埋头在柏今意的肩膀处,明明只是个巨大的果冻,柏今意依然能够感觉到对方凉凉的发丝正扫在自己肩膀上。
像是雨滴,反复落在肩胛处,聚成片小而沁凉的水洼。
柏今意的肩膀处有点不自在,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太近了……这么近,人不行,鬼也不应该!
他赶紧呼叫智能魔盒:“柏一星。”
“Hi,柏今意。”
“关电视。”
“好的,柏今意。”
电视关掉,音效消失,惊悚人生结束了,死神终于缓了过来,果冻从柏今意怀中挪到了沙发上,仿佛灵魂出窍般呆了几秒钟,忽然醒来。
“不行。”
“什么不行?”
“不能关电视。”
难道真鬼还想再被假鬼吓?
“其实我还准备了一套方案。”
……那你真的很棒。
“这个方案一定能够成功!”
祝你成功。
柏今意没说话,他开了瓶汽水,喝一口。汽水所有的灵魂,就在开瓶盖的这一口上,有一段时间,柏今意喜欢喝汽水,后来觉得每次开了瓶只喝一两口,有点浪费,也就戒掉了。
他将剩下的汽水放回桌子上,并且不打算再动。
原本飘向遥控器的死神的目光,又一次黏了过来,他的眼神仿佛在说:会冒气泡诶!
但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并假装自己对这瓶汽水一点都不在意,只是按下按钮,开了电视。这次他学乖了,没有去挑选另一部鬼片,而是选了……
#看完会哭#
#令你绝望#
#人世再见#
简无绪又恢复了元气,快乐的打开了这部拥有以上tag的文艺电影,对柏今意信誓旦旦:“也许光光视觉的冲击无法帮助到你。但这部电影,我相信可以给我们心灵的洗礼,然后我们就可以走上轮回路了。”
柏今意:“嗯……”
电影播放十分钟。
柏今意安稳看着,简无绪有点不安。
电影播放三十分钟。
柏今意安稳看着,简无绪坐立难安。
电影播放一个小时。
柏今意安稳看着,简无绪眼眶红红。
电影播放到了高潮。
柏今意安稳看着,面无表情;简无绪强忍着眼眶里打转的水光,忍着忍着,他突然从身侧的小腰包里头掏出了个酒瓶,拔开瓶盖,咕嘟咕嘟喝了三分之一瓶!
柏今意吃了一惊,脑海里第一个闪过的念头是:
……啊,死神原来喝酒吗?
接着他再想:
嗯,那个小包包比外表能见的体积能装,是有什么地府空间扩展技术在吗?
酒入喉咙,简无绪坐在沙发上,安静片刻。
然后,很突然的,眼眶的大坝关不住泪水了,泪水决堤——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究竟为什么……”
……求求你别哭,咱们好好说。
柏今意再一次麻了,他觉得死神这次的哭泣比之前还厉害,那张透明的脸上,都因为激动泛起了樱花粉红色。
这电影,也不至于威力这么大吧?
他赶紧去拿遥控器,和前边一样,如法炮制关了电视机。
可这招也不好用了,哪怕电视关掉,简无绪的情绪也并没有稳定下来,他怔怔地盯着手中的酒瓶,半晌悲伤道:
“好可怜,电影里的主角好可怜,明明这么努力工作了,依然是没有出路的,甚至要在厕所里睡觉。”
“那都是假的,是演出来——”骗你眼泪的!
“就和我一模一样。”
“……”柏今意卡住。
“我也很努力的啊,我也想好好工作的啊……但是阎王欺负我。阎王那么大的官,为什么要欺负我,我只是进去报个道,打算领点勾魂物资而已,他就跟我说什么……地府物资不丰裕,你要自己艰苦朴素,克服一下。然后应该给新人的手机,工作服,我都没有,明明他拉开抽屉,去拿掌上游戏机的时候我看见了,那些东西堆得满满的,抽屉都要关不上了!”
“当着我的面,骗我说没有;还当着我的面,一直玩游戏……”
简无绪真的委屈,眼泪落得更急了。
“边玩游戏边让我不要自称鬼差,说我只是个实习生,不是正式员工,如果自称鬼差,可能会造成一些不好的影响。你是不是也很奇怪我为什么自称死神,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很奇怪对不对!”
其实我没有……好吧我确实有点奇怪,就是觉得你有点中西合璧。不过你们的阎王是不是太苛刻了。
“我觉得好苛刻,就稍微问了一下,阎王就呵斥我说,现在的年轻鬼差,太没有思想觉悟了,究竟是道具在抓魂魄,还是鬼差在抓魂魄?我这样掂轻怕重,不负责任的态度,他对我能否胜任鬼差一职非常怀疑,他说,鬼差是帮助痛苦的人类解脱的神圣职位,是地府最基层但也最重要的基石,没有一个合格的鬼差,痛苦的人类就得不到解脱,就只能一直被永无止境的痛苦折磨着,身在人间,仿若地狱。这种崇高的事业,没有责任心是不可能做好的……”
又大谈理想又克扣物资,纯纯职场PUA了吧。柏今意欲言又止。
“他说得有道理,我也能明白,可、可是,没有手机,我就不能支付,又不能进商场买衣服,又不能进饭店吃东西……”
原来现在的地府已经这么高级了?也是,之前都提到阎王在安排地府公务员时还玩掌上游戏机。
“阎王最后丢给我一个小包,”简无绪掀开斗篷,将挂在腰侧的小包包给柏今意看,纯白的底,横一道黑条,竖一道黑条,和死神挂在脖子上的黑色十字架差不多,“我翻遍了里头,能吃的就只有几个糖丸和一瓶酒,可是我又不喝酒……”
一人一鬼的目光,同时落在简无绪手中的酒瓶上。
简无绪悲从中来,一扬手,咕嘟咕嘟,苦酒入喉心作痛。
“我回去好说歹说,阎王终于勉强同意了,说别的鬼差要一年的实习期,但我情况特殊,只要成功勾了一个魂魄,就从实习期转正,那些东西也会给我配备上的……可是我偏偏碰到了你。”
“……”柏今意。
“我不能吃东西,不能换衣服,虽然这对死神而言都不是必须的,但我还是想吃点东西换身衣服呀,天天穿斗篷,斗篷都脏了,你还天天在我面前加餐吃零食,人类真的好过分!”
“……”柏今意。
死神已经悲伤得胡言乱语,哇哇大哭了。
“明明死意比任何人都高,就是坚定的不去死,你骗我!你这个诡计多端的人类,就会骗死神!”
“我说,”柏今意,“你喝醉了吧。”
“我没醉!”
“……嗯,你没醉。”柏今意看得几乎醉倒在茶几底下的死神。
“我都哭了这么久,你怎么还不来安慰我?”简无绪哭了好一会,懵懵的问。
我……
我安慰你……
柏今意不太会安慰鬼,只能胡乱抓了桌上的纸巾,犹犹豫豫递到死神面前,却被死神一把抱住胳膊,蹭蹭泪水蹭蹭脸,而后死神用带鼻音的声音和柏今意商量:
“阎王还告诉我,掉眼泪减法力,你以后能不能不要让我哭了。”
并不是我让你哭……
“我本来法力就很微薄,再哭下去,本就不富裕的法力就更要见底了,就没有办法帮你解脱痛苦了。”
好吧,可能确实是我的错……
事实证明,人会喝醉,鬼也会喝醉。
喝醉的半小时之后,死神好像忽然从醉酒状态醒来了,然后彻底歇菜,以一种脸孔朝下双手双脚全部朝上的姿势咸鱼趴,非常像是被社会毒打了一天之后,精疲力竭的社畜姿势。
“好累……”
柏今意把沙发让给死神,稍微收拾了下桌上的零食,也稍微让身体上还残留的果冻触感散一散。等到收拾完毕,他自在许多,再看向死神,问:
“你现在好点了吗?”
问完之后,又突然迟疑:
“你是不是变得透明了些?”
“我感觉……确实有点累。”简无绪喘气都费劲,“我真的变得更透明了吗?”
他勉力撑起身体,以8字型斜斜飘到浴室里的照镜子,而后浴室中传出一声哀叹。
“忘了镜子照不出我。”
于是死神只能又飘出来,飘到柏今意面前,将胳膊伸到柏今意眼前。
“你再看看,我是不是真的变得透明了?”
柏今意仔细的看着伸到面前的手臂,再和记忆中对比,发现前后确实不一致。
记得最早见到死神的时候,死神在夕阳下穿过马路像他走来,那时血色的夕阳穿透死神的身躯,前来勾魂的死神是淡淡的玫瑰粉。
而现在,伸到眼前的胳膊更透,更不能留住光的颜色,也更没有了活力的感觉。
柏今意将自己的观察如实告诉简无绪。
简无绪虽然还是很悲伤,不过大体冷静,可能是刚才醉酒状态消耗太多了。
“阎王没有骗我,果然掉眼泪减法力。”
柏·魂魄·法力·今意:“……”
“勾魂真的好累好辛苦。我再休息一下下。”简无绪越发垂头丧气,和柏今意商量道,“就一下下。休息完这一下下,我再来努力勾你的魂魄!”
“……你可以多休息一下下。”柏今意斟酌道,“勾魂……虽然很重要,但工作也不是死神的全部……吧。人类法定做五休二,死神不妨也取其精华,效仿一下。其实做四休三,一天开工一天休息,劳逸结合,也是可以的。这叫可持续发展。”
他劝完了,感觉自己劝错了。
沙发上的死鬼感动地看着他,眼睛都恢复了光彩。
“柏老师,你人真好!”
我不好。
“刚才我太不专业了,居然因为压力大就胡乱说话,柏老师,请放心,我不会辜负你的!”
请辜负。
“我要像你这样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教育工作者学习,就算燃烧自我,也要帮你从苦海中解脱,照亮你前往轮回的道路!”
我千万个,谢谢你。
死神在柏今意宿舍的沙发上恹恹趴了好一段时间,从沙发上慢腾腾飘起来,一边歪歪斜斜走S线,一边冲柏今意挥挥手,“那柏老师,我先走了,今天晚上先不来了,不是放你鸽子,明天我还会准时过来的!”
“……”虽然从8变成了S,少了道弯,但感觉还没彻底醒酒啊。
等死神走了,柏今意随意一瞟时钟,却错愕地发现时针指向数字8,他再拉起窗帘一看,天也全黑了,只有盏盏灯光宛若鬼火,亮在冷清的校园里。
死神简直是个时间黑洞,这就吞了一个下午兼半个晚上。
柏今意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但忘记总是这样,对忘记清清楚楚,对忘记了什么,却稀里糊涂。
他坐回办公桌前,开始思索着晚上接下去的安排……
死神在的时候,空间被占据的太过饱满;导致死神离开了之后,原本大小合宜的空间,便有种被撑大了收不回来的奇怪空旷感。
他独自思索还没有十分钟,只听“砰”一声仿佛叫全楼都抖了一下的巨响。
发生了什么?
柏今意念头闪过。
左右也响起其余住在宿舍楼里的老师的声音:
“什么声音?”
“怎么了?是不是水管爆炸了?”
这时候,十分钟前才离开的死神,又兜头撞进了他的房间里。
他毛毛躁躁,慌不择路,一飘飘到了柏今意的书桌里,和柏今意快要身体贴着身体却毫无意识,只是在跳脚叫道:
“柏老师,柏老师!”
柏今意不由将椅子向后挪一挪,拉开了一人一鬼的距离,然后抬头看死神,发现死神咬牙切齿,怒发冲冠。
“怎么了?”柏今意还是第一回 见简无绪这么生气,一时有点在意。
“有色狼!”
“?”
“好几个!!”
“??”
“一声不吭闯入我的洗澡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