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的声音没有办法安抚梅相真,梅相真将他扯到身后,保护着他,而她则对着火盆的方向,对着简无绪的方向,失控说话:
“是你,是你,对不对?我这几天一直能够感觉到,你在看着,你在看着……你进了我的梦里,你进了我的生活中,你还追到了这里!你追到了寺庙中,你怎么能进来的?你怎么进得来?”
“你死了,是不是?你死了!”
“所以你来找我了,你——你要过来抢你孩子了——”
“我告诉你,你死心吧,死心吧,我将柏今意养到这么大,柏今意只会是我的孩子,他只会是我的孩子!——”
“嗡——”
又是一声重重的,震耳欲聋的钟响。
震得柏今意刚刚清醒的大脑,再次含混。
妈妈在说什么?他想。他看着母亲的背,继而往旁边一步,又看向母亲的脸。
他看见母亲因恐惧而扭曲,因愤恨而尖锐的脸。
他的鼻端,嗅着浓浓的呛人烟气,香的气息,火的气息。
火焰还在盆中跳动,高高低低的焰光,洒在梅相真的脸上,记忆中一直温柔的脸庞,在此刻被烟迷蒙了,看不清楚。
妈妈在说什么?他又想,而后他发现,他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梅相真闪电般转回身,看向他。
她慢慢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她连退了好几步,最后被殿里的门槛绊倒,跌坐在地上,这一跌,似乎跌去了她的所有筋骨。
她嘴唇翕动着,反复要说,反复说不出来,她呆呆地看着柏今意,目光中充满了哀恳和请求,她还在无声说——
妈妈爱你。
他的目光顺着梅相真,落到简无绪身上,又落到寺庙里的佛像。
佛陀高座,低首垂眉,怜悯一视。
作者有话要说:
梅相真的名字调换一个字,就是没真相,这个小彩蛋看到这里大家应该都明白了。
第六十三章 正文完
这是不可能的。心中有个小小的声音, 在和柏今意说话。
像孩子一样的声音,稚嫩,执拗, 不讲道理。
他朝梅相真走了一步, 他要从梅相真这里, 听到否定的回答。
“妈妈,你在说什么?”
“柏……柏今意!”梅相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 但这一刻,仿佛有人偷走了她日常的优雅与温柔,她惊慌失措, “你听……你听妈妈说, 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的。”
“我知道, 妈妈。”柏今意说, “事情是怎么样的?你慢慢告诉我。”
他看着妈妈,不止是眼前的妈妈,还有心目中的妈妈。
他在比较, 将眼前的妈妈,与心目中的妈妈做比较。
他一直以为,她们是一致的。
她们只是实像与虚影的区别, 她们是纤毫吻合的。
她们是吗?
“……柏今意!”梅相真撑着地板,努力坐直, “你在说什么,你当然是妈妈的孩子!”
“是吗?”
“当然,你不要胡思乱想!妈妈刚才是太害怕了, 所以才口不择言——”她看着佛像, 看着明明被自己丢进火盆,又自己从火盆里跳出来的档案袋, 明显瑟缩了下。
柏今意跟着看去。
简无绪抢救得及时,档案袋只被烧坏了外边部分,里头的病历和文件都还完好。
他出了会儿神,又将目光转向梅相真。
“可是,妈妈为什么要这么害怕?”
“那,那当然是因为有鬼——”
“但是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
“而且妈妈,”柏今意又说,“我们正在寺庙之中。如果有鬼的话,也有神佛吧。举头三尺有神明,对不对?”
“……柏今意,你想说什么?”
“我不知道,妈妈。但是妈妈,你不用害怕,没有东西会伤害你的。”柏今意有些木讷。他的思绪纷纷扰扰,像是一团乱麻,他所有的情感和理智,都被缠入这团乱麻之中,无法解脱。他几乎全凭本能在和母亲对话。
“你……你不相信妈妈吗?”梅相真抖着声音问。
“我相信妈妈。”
“那你就要相信妈妈,你就是妈妈的孩子!”
“可是,我也记得,我很小的时候问过妈妈,我说我们家好像有个很大的院子,你说我记错了……”
“那是……”梅相真脸色苍白了。
“那是我记错了吗?”柏今意喃喃着,“后来我们搬家,爸爸想买高层的屋子,可是妈妈你意志坚定的要买一楼,要买院子,是因为我曾经说过的院子的话吗?”
他心目中,母亲的神像,裂出一道缝隙。
“你……”梅相真的手,在地上胡乱摸索着,就像溺水的人在摸索着救命的稻草,“你其实……”
“其实?”
“你其实是你爸爸……是你爸爸带回来的孩子,是你爸爸出轨,和其他女人生下来的,带回来给我养的孩子,可是我爱你,妈妈从小到大,养了你这么久,柏今意,你知道的,妈妈爱你——”
“……可是,”柏今意又说,“我记得我上学的时候,爸爸出了车祸,血库存血不足,我想要献血,你没有让,最后血是从别的医院调过来的……”
他心目中,母亲的神像,又裂出一道缝隙。
“妈妈。”
柏今意再喊梅相真。
这一次,梅相真怔怔地看着他,已经不会说话了。
“妈妈。”柏今意低声说,“你教过我,你说,好孩子不要说谎。我听你们的。我从小到大,一直都听你们的话。”
“因为我觉得,你们说的,一直都很有道理。
因为我觉得,你们是为我好,你们想要把我抚养成优秀的人。
那之后许多次,我总觉得,是我不够优秀,是我还没有达到更好的自己,没有达到你们的期许,你们的期许是正确的,是我一直为之努力的目标……”
他茫然了一会儿。
他问:
“妈妈,你为什么要装病骗我?”
“妈妈,我的身世到底是什么?”
梅相真狼狈极了,她在柏今意的询问中节节败退,她恍惚跌坐着,再也没法站起来,在缭绕的烟气与神像的注视下,她终于说话。
她还是可以说谎的。
谎言早已堆砌于孩子与母亲中间,再多一些,也没有什么。
可是这一次,在柏今意的注视之下,在柏今意的询问之下,在柏今意的疑惑茫然之下,她没有说谎。
她到底,还是妈妈。
“你爸爸有缺陷,没法有孩子,那时候你奶奶着急抱孙子,逼得急,如果我们再不生就得离婚,所以,我们只能这样……”
“你……”她抖着嘴唇,“你是我们买来的……”
“你刚刚毕业的时候,想离开我们,自己发展,我们都很害怕,所以……”
她闭上眼睛,两行泪水从眼皮下淌出。
“柏今意,我们爱你。”
柏今意上前,越过最后几步,弯腰,扶起梅相真。
他与梅相真越来越近,又觉得与梅相真越来越远。
他握着对方湿漉漉的掌心,看着眼前和幻想中截然不同的妈妈。
心中崇高的神圣的母亲的像,轰然坍塌了。
柏今意从寺庙中离去。
简无绪跟着他,他知道,但是他整个人都有些魂游天外,就像是被罩在一个透明的壳子里,没办法和外界交流。
他没有坐车,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在他从小生活到大的城市来来回回,看了自己的小学、中学,看了自己往返过成千上万次的街道,看了自己的家。
看了自己以为真实的,实际虚假的世界。
他最后回到了树花中学。
已经放假了。
往昔热热闹闹的学校里,变得冷冷清清,他穿过没有人的草场,来到熟悉的教学楼底下,教学楼的天台和窗户已经被封了,但是学校里有好几栋教学楼,他随意挑了一个往上走,很简单地来到了天台。
他站在天台的栏杆边上,看着天空和城市。
他方才恍然发现,今天也是个有玫瑰色黄昏的日子。
“感觉……”
柏今意找到了声音,明明是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却非常陌生,像是别人的声音。
陌生到令他不解。
“和遇见你的那一天很像。”
柏今意转回头,看着一直跟着自己的简无绪。
简无绪脸色很苍白,他站在柏今意的两步之外,手掌用力握着,勾魂本捏在他的掌心,已经皱了。
“柏老师……”
“那天我把你从井盖里拉上来,你说自己是死神。我其实挺害怕的。有死亡念头的人,反而会更加刻意的回避死亡吧。”
柏今意停顿片刻,他在整理思维。
“你一直是虚幻的,其他人一直是真实的。
但是……
但是,我觉得是真实的,其实是虚假的;我觉得是虚假的,反而是真实的。我生活的世界,真的很神奇。”
“柏老师……”简无绪的声音在颤抖。
“你害怕了吗?不要害怕,我不想你害怕的。只是今天站在这里,地心引力真的很强。”柏今意开了个玩笑。
这不是玩笑。
短短的几息安静,柏今意又轻轻说:
“我在想,你爸爸妈妈给你点了这么久的引魂灯,你都没有变化,也许我们之前的想法错了。那是不是……是不是,我从这里跳下去,你就能够变回人了?”
简无绪的大脑一片空白。
勾魂本捏在他的手里,他偷看了,他知道,柏今意的死意,已经百分之一百了。
他听见了柏今意的话。
柏今意的每一个字,都像柄小小的刀子,射进他的心脏,牵出连绵起伏的疼痛。
“抱歉,让你难过了吗?”柏今意更长地停顿了一段时间,“我也想要再坚持一下,明明之前才跟你说过,我觉得自己还可以再坚持的,现在只是几天时间而已,我就坚持不下去,我真是……我真是糟糕。”
“妈妈不是亲生妈妈,妈妈装病骗我……过去的我一直按照他们的期望而努力,现在目标坍塌了,过去做的那些事情,一下子变得没有意义了……我知道我不应该这么想,过去我做的那些事,成就了如今的我;妈妈的一些欺骗,不代表妈妈的所有欺骗,不代表过去全部都是虚假。
这些……这些事情,都没有那么严重。
还有很多比我处境艰难的人,从没有想过放弃,依然在奋力求生。
我不想责怪父母,但我心里还是责怪他们。
我不想用死亡来逃避,我觉得我自己应该能再坚持一下的,为什么不能再坚持一下呢?”
柏今意喃喃自语。
他想要死亡,他又害怕死亡。
他想要通过死亡逃避痛苦,可是又痛苦用死亡逃避的懦弱的自己。
唯一给他慰藉的,是他跳下去了,也许简无绪就能活过来了。只要想想这种可能,恐怖的死亡,似乎也变得温情脉脉起来。
“如果我死了,你就能活过来的话,那就太好了。”
他看向简无绪,眸光温柔如水。
“你是个比我好得多的人。”
“我想,等我死了,说不定能去地府应聘鬼差,到时候,虽然你看不见我,但我能够看见你。虽然有遗憾,但这样也很好,对不对?”
“柏老师……”
“嗯?”
“柏老师……我害怕。”
“……”
“柏老师跳下去的话,我会害怕的。柏老师,你不要跳,好不好?”
“可是你是死神啊。”
“我不是死神,我是人。”
“那你也是医学生啊。”
柏今意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永远那么温柔,连死亡前的话,也只是平和中带着无奈。
“医学生看过那么多大体老师了,为什么还怕这种事情?”
“因为,因为我本来就是个胆小鬼啊。”简无绪说,“柏老师不是知道的吗?我不止是个胆小鬼,我还是个爱哭鬼,医生为什么不能当胆小鬼?虽然,虽然我忘记了,但是我觉得,我就是因为很害怕死亡,所以才选择当了医生,我想要尽力帮大家摆脱死亡,我想要大家都是温热的,会说话会笑闹,就像柏老师对我一样……”
“我是个冷冰冰的鬼,可是和温热的柏老师在一起,我感觉我很快乐,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鬼……但是我,我是个没用的鬼对不对?当死神的时候,我不能勾人,当柏老师男朋友的时候,我也不能治愈柏老师,我只是一个没用的鬼而已……”
“你不是。”柏今意低语,“你很好。”
“柏老师更更更好,是最好的人,是我最爱的人。”简无绪哭着回答。
又是沉默。
直到柏今意问:
“……为什么站在那里不动?如果想要阻止我跳下去,不是应该过来拉住我吗?”
“我很想柏老师留下来,我很想柏老师为我留下来,我很害怕看见柏老师的尸体,我很害怕被丢下一个鬼。可是我……我也不想勉强柏老师,”简无绪怔怔说,“柏老师一直在被人勉强着,也一直在勉强着自己。我不想……不想再勉强柏老师了。”
玫瑰的天色降下来,降在透明的灵魂上。
这么美丽的灵魂。
柏今意的手扶着冰冷的栏杆,他往下看去,地面那么遥远,令人晕眩,催促着他纵身一跃,用一瞬的痛苦,解除永久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