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不要觉得有什么扭捏之处,他虽然是爸爸的朋友,可也是你的校长,你们间误会的话,你年龄又小,又是下属,当然要由你主动来说明解决。
等到你评上一级教师,我们再在树花中学呆上两年,我想你差不多就可以调到市里的采菁去了。这几年采菁中学的办学成绩很不错,爸爸和那边的教导主任有些交情,你调到那里去,在教学上,也更有进步的空间。到时候,高级教师也比较好评。”
柏今意没有回答。
柏培云发现柏今意还在走神,他微微皱眉,说:
“怎么,你看起来不太高兴?我记得你刚毕业的时候,不想回到树花中学,是想留在市里的。现在能去市里了,你不高兴吗?当年我叫你回来,现在我叫你出去,是此一时,彼一时的关系。
当年你刚刚毕业,树花中学既是你出身的学校,又是爸爸好友担任校长的学校,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都更适合初入社会的你,能帮助你快速的站稳脚跟,专心教学,走上职称评选的流程。老师这条道路上么,二级教师到高级教师、爸爸都还能给你一些指点,等到特级教师,恐怕就没有办法,只能靠你自己的努力和拼搏了。
毕竟爸爸也不是什么高官显贵,只是因为做教育做得久,在教育路上,多少还有一些人脉。但这点人脉,也不过尽量让你前期的路,走得更顺一点而已。就比如,你现在不过参加工作三年,就带了初三毕业班,如果学校的领导对你没有一点儿了解,他们恐怕也不太放心将这件事交给你吧。
但是,前头的路是前头的路,我们开了个好头之后,最终到达什么高度,不是爸爸能够决定的,是需要你去努力的。”
柏培云的话,柏今意都听见了。
也许无论什么时候,父母给孩子规划前进的道路,都饱含一片拳拳爱意吧。
只是父母的想法,与孩子的自我,总是无时无刻,不进行大大小小的摩擦。
如果最初的路,不是想走的那一条,那么由此延伸的所有选择,似乎都变得模拟两可,暧昧不清起来。
柏今意不知道怎么回应。
柏培云说的,似乎都对,做教育的人,很擅长说服规划,他也没有什么可以反驳的。
他不太想听下去。他的眼神往旁边偏移了下,正看见死神。
死神大约不知道房间里哪里还能做,便飘到桌子上坐着,柏今意不太想听柏培云的话,死神倒是听得津津有味,正抬手托下巴,还认真计算:
“二级教师、一级教师、高级教师,特级教师……上面还有吗?好像打怪升级哦……不过柏老师现在已经要评选一级教师了……嗯……”
对了。
柏今意想。
死神。
柏培云开始感觉到自己在唱独角戏,他叹了口气:“现在回头想想,虽然当年让你回来,是担心你在竞争太激烈的地方不能纯粹地感觉到教学的快乐,但凡事有利有弊,来到了小地方,能感觉到教学的快乐了,周围的环境,却又太像一潭死水,把人的意志消磨……柏今意,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和爸爸说说,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如果你真的想好了,爸爸当然会尊重你的想法。就好比说,如果你觉得还是呆在树花中学好,只想呆在树花中学,爸爸妈妈当然也会尽量给你铺好路,让你走的更舒服一点。”
“……沙发床。”柏今意说。
“什么?”
不止柏培云愣住了,死神也愣住了。
不够,相比摸不着头脑的柏培云,死神一下就明白过来了。
“柏老师,我不需要沙发床。”
柏今意暂时没法和死神说话,只能像柏培云解释:“……我想在房间里放个沙发床。”
“可是家里不缺沙发?”柏培云疑惑说,他看着自己坐着的单人沙发。
“……”
“当然,”柏培云累了,“你如果想买的话,那就买吧。”
他终于站起来了,对柏今意挥挥手,离开房间。
柏今意再度把门锁上。
他看向死神,死神重复:“柏老师,沙发床是给我睡的吧?”
“是的。”
“可是柏老师只在家里住几天吧?如果又买了张沙发床,好浪费钱啊。”
“但你总要有睡觉的地方。”
“我有啊!”
“哪里?”柏今意一愣。
死神的目光挪到房间的正中央。
柏今意跟着看过去,他看见了自己的床。
死神的声音跟着响起来,带点疑惑:
“柏老师的床那么大,只是几天时间而已,难道我不能和柏老师挤一挤吗?”
“……?”
柏培云站在柏今意关上的房间门外。
他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那一声“咔擦”落锁声,他没有回到书房,去找了梅相真,梅相真已经梳洗好了,正倚着床翻杂志。
柏培云也梳洗一番,上了床。
“你说得没错,孩子确实变了,可能是外头有了对象,没有告诉我们。”
“嗯。”梅相真。
“会不会是刘柔柔?”柏培云掂量着,“之前柏今意就和刘柔柔传出过绯闻,小道消息,一般没有不真的。”
“如果是刘柔柔的话,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们?”梅相真反问。
“我们毕竟也不太接受。”柏培云,“难道你能接受刘柔柔吗?”
“……”梅相真不说话了,她是有点不能接受。但她说,“我还是觉得,是个男的。”
“我不太觉得。”这回是柏培云摇头,“这些事情都是有端倪的,他上学的时候,天天在我眼皮子底下,回家的时候,又天天在你眼皮子底下,青春期的时候没有任何征兆,怎么现在突然有征兆了?难道他的青春期迟来这么多年了?”
“反正,不管是男的是女的,应该都是有对象了没有提。”梅相真说。
“我刚刚和他聊了,看他的样子,不太想离开树花中学,和他前几年的态度大相径庭,当初他为了不来树花中学,破天荒地和我们大吵了一架。”柏培云,“再加上我前几天去送饭,也没见他有什么急匆匆要离开学校的事,我判断,他对象住的地方,不会离他太远,很可能就在树花中学里头或者附近。”
梅相真突然一惊:
“你说,会不会是师生恋。”
“……有可能,但这是犯罪。”
“不能太急,我们还什么都没确认。”
“嗯。”
“但是,柏今意回来休息了,无论他的对象在哪里,他都暂时和他对象分开了。”
“没错。”柏培云深深叹气,“好歹给我们争取了一些时间。”
夫妻两聊到这里,心情终于舒缓了。
而同一个屋檐底下,望着死神,觉得自己不应该答应,又觉得自己不应该不答应的柏今意,陷入了全新的沉默。
死神没有沉默,他飘出了门,飘进隔壁的洗手间看了一眼。
“柏老师,时间差不多了,我们是不是应该洗个澡刷个牙,准备休息了?”
“嗯……”
“但是房间里有你爸妈,如果听见浴室里凭空响起水声,会觉得很奇怪的吧。所以我们要不要一起进浴室,一起洗了?”
“……??”
第三十六章
父母房子里的洗手间, 和绝大多数三室一厅房间的差不多。
一个嵌套在主卧里的主卫,由梅相真和柏培云使用;一个客卫,就在柏今意房间的隔壁, 客卫里头做了干湿分离, 中间由一扇透明磨砂门隔开。
死神正在这扇磨砂门进进出出, 做着安排:
“磨砂门还挺能保护隐私的,到时候我在里面洗澡, 柏老师就在外面刷牙;等柏老师刷完牙了,我也差不多洗好了,我们就可以互相交换位置, 这样时间上和过去差不多, 柏老师的爸爸妈妈也不会觉得奇怪吧。”
柏今意眼看着死神飘进去, 一道淡淡的影子;再飘出来, 淡淡的影子变成实像。
仿佛临水照月,月亮从水中一跃入你的怀抱。
“……不行。”
“啊?”
柏今意回了房间,他从衣柜里找出样东西, 再回到洗手间。他把这样东西抖开来,挂在磨砂玻璃门上。
死神望着:“柏老师,这是床单吗?”
“是。”
“可是为什么要挂上去?”
“遮住你。”
“可是我不需要诶。”
“……”柏今意看了死神一眼, 悠悠转口,“遮住我。”
“那, 那好吧?”
死神停顿片刻,一摆身体,又飘到柏今意身旁:“柏老师, 你先洗还是我先洗?”
柏今意:“你先。”
“那我去了。”
“嗯。”
“我会快点的。”
“没关系, 我慢慢刷牙。”柏今意回答,刚刚打开龙头接水, 就听见哗啦一声,浴室里的蓬头出水,淅淅沥沥的砸在地砖上。氤氲的热气开始出现在室内的上空,挨一挨,挤一挤,间或翻个跟斗,从天花板上落下来砸在柏今意肩头。
柏今意刷着刷着,感觉到空气的变化。
有点闷,有点热。
他朝被床单遮得严严实实的浴室门看看,叹了口气。
要不然,还是快点吧。
等一人一鬼分别洗好澡、刷好牙,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时候,柏今意深深呼出一口气,他的手里抱着脏衣服以及床单,还有死神的牙刷与口杯。
牙刷与口杯擦干净水,放进了房间的抽屉里。
剩余的脏衣服,则通过房间另一道通往生活阳台的小门,放到阳台上,等待明天起床洗涤烘干。
而后柏今意再回到房间,从柜子里拿出另一条被子,盖在正仰面躺在床铺一边的死神身上,死神咦了一声:
“床上不是有一床了吗?”
“我们各盖一床。”
“哦……”
死神乖乖地任由柏今意拿被子把自己盖好,甚至往下缩一缩,缩进被子里,可是等柏今意上了床的另一边,刚刚盖上被子,死神忽然又从被子中间探出脑袋来:
“柏老师——”
“……什么?”
“明天真的要和慈父一起去学校吗?”
“不用。”
“那怎么去?”简无绪跃跃欲试,“我可以帮柏老师开车。就像之前坐在柏老师怀里帮柏老师改卷子一样。”
“……我们可以打车。”
“是不是有点浪费钱?”简无绪思考。
“开车也要油,油也很贵。”
死神立刻被说服了,重新在被子里躺好。
柏今意于是伸手关灯:“睡了。”
“晚安柏老师。”
柏今意闭上眼睛。窗帘拉上了,但夜晚星月的微光,还是透过窗帘的缝隙,射在柏今意的眼皮上。他的脑海充斥着纷乱的情绪,宛如是夏日灯火下的小虫,上下翻飞……但是夜的微光,将它们逐一消融了。
柏今意渐渐困顿下去,感觉清凉靠近自己。他也靠近清凉,而后惬意深睡。
死神侧脸趴在枕头上,他的一只手在被子底下,被柏今意抓住了,他开始还小小挣了挣,但一挣动,柏今意就有要从睡梦中醒来的趋势,他立时不敢动了,只能将自己的手,放在对方的掌心。
柏老师的手掌热热的。
人体的热度,和被子的热度是不一样的。
何况他是冰凉的,盖着被子,也根本不会变热,只有靠近人,才会感觉身上有了不一样的温度。
死神朝柏今意小小挪挪。
从床的边沿,挪到床的中央,又越过中央的界限,压在柏今意的那半边。
他的身体压着被子的角。
两床被子,堆在床上,好累赘……
死神用手指捏起了被子的一角,掀起了一点来,他感觉自己心跳有点快,还有一点点晕乎乎的感觉,状态和柏今意上回发烧感冒有点像。
难道我也发烧了?
可是我是鬼,鬼也会发烧感冒吗?
死神觉得有点怪,茫然发呆一会后,叹口气,放下被子,回到了自己原本睡的地方,翻出勾魂本来,看了眼柏今意的情况。
从“79%”,“喜悦”,变成了“82%”,“沉默”。
死意值上升了。
死神立刻转脸,借着房间里的微光,看一眼柏今意。
但是从睡熟的人脸上,看不出什么来,好像无论柏老师内心是怎么想的,都不会展现在脸上。
他抬手,想要去碰碰那张脸,又觉得可能会打扰柏今意睡觉,遂作罢。
他重新躺了回去,勾着柏今意的手,望着天花板,想:
柏老师在学校的时候,死意值降低,心情比较愉快。
柏老师在家里的时候,死意值升高,心情比较糟糕。
看来还是学校好……啊,不对,我是死神,我应该期待柏老师的死意值升高的。
这样我就可以完成工作了。
嗯。
可是一直在家里的话,就可以一直和柏老师睡一张床上,感觉人类体温……
柏老师会在家里呆多久?
三天还是五天,会有一个星期吗?
柏老师的手要好久才好。
他会在家里呆好久吗?
那我和柏老师会不会在一张床上呆好久?
这天晚上,死神思考了很多奇怪的问题,最后,枕着这些问题,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等梅相真起来的时候,房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