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眉目俊丽,就是脸色很臭,斜睨了两男子一眼,对江郎中道:“他们刚才说我的坏话。”
两中年男子大惊失色,解释道:“我们什么时候说你坏话了?你休要血口喷人!”
江郎中看了少年一眼,又转过头,问这两男子:“为何而来?”
嗓音柔而轻,却分毫不落地进了被问话者耳朵里。
江郎中不喜说话,刚开这家医馆时,常常整日里也说不了一句话,只用纸笔与看诊者交流,如今才有所改善。
听见他开口,两男子对视一会儿,有个低声嘀咕:“也不难听,怎么就这么不喜欢说话呢。”
另一人则对江郎中拱了下手,说:“我们是金爷府上的,金爷这几天失眠多梦,身体不太爽利,想让我们过来请江郎中过府一趟,替他看看病。”
“江郎中您瞧……我们已送了轿子过来,就在医馆出门右转十几米外。”
后面排队的几人露出奇怪的神色。
这金爷是镇上的丝绸大商户,论钱财,可谓在小镇内数一数二,府里有的是郎中,怎么还需要特意派人来请江郎中?
江郎中坐在桌后,听了他们的话也纹丝不动,而是淡淡道:“请回。”
两中年男子脸色歉意,却没有移开脚步。
就在这时,站在江郎中身旁的黑衣少年忽然出手,狠狠一掌劈在了桌上,目光冷厉,寒声道:“他叫你们滚,没听见?”
江郎中面前的桌子应声而裂,结实的木桌碎成了两半。
众人:“……”
江郎中:“……”
两中年男子也被吓了一跳,他们其实没来看过诊,自然不知道这医馆里的少年隔三差五就要劈坏一张桌子,愣了一下才出声:“江郎中,其实也不必……”
他说了半句就住口,因为那黑衣少年正沉沉盯着他。
眸色如墨,浸着森森冷意,男子浑身一颤,直觉自己再多废话半个字,这少年或许当场就要暴起取他性命。
这少年——真杀过人,男子心想。
他的视线又不自觉移向少年腰间,那里绑着一件不短的类似匕首的东西,用布料严严实实包着,只露出一个柄。
少年的手正搁在上面,缓慢而无声地轻轻摩挲。
两男子打了个寒颤,于是道:“这……江郎中今日没空,便算了,我们回府与金爷汇报下。”
他们匆匆离去,下一个脸色蜡黄的妇人看着那张裂成两半的桌子,沉默片刻,不知所措。
“稍等。”江郎中说。
他转身进了屏风后的内室,黑衣少年冷冷扫了眼两中年男子离开的背影,也跟着进去。
内室里,姜朔随手关上门,取下帷帽,轻吸了口气,道:“第五张。”
这个月还没结束,这已经是尹隋劈坏的第五张桌子。
少年模样的尹隋黑着脸,忿忿道:“他们说我坏话。”
“明明是本尊……”尹隋说,“救了萧尘那些人,如今本尊灵力全无,他们倒不敢在外说承了本尊的情。”
姜朔抬手理了理尹隋的头发,闻言道:“是他们的错。”
当日,在东衍自爆灵核后,尹隋没有进留魂斛,而是用灵核内所剩灵力,为玄极门地界内半死不活的弟子们设了个防御法术。
一刻钟后,东衍自爆灵核的余波才逐渐平复,玄极门的除魔大阵也同时消失。
而尹隋的灵核……也碎成了粉末。
甚至因除魔大阵的威力太强,尹隋无法抵挡,身体千疮百孔,百年修为一朝散尽,外貌竟倒退回了少年之时。
姜朔在事后找到他时,尹隋已陷入深度昏迷,花了整整半年的功夫才转醒。
醒来后,又用了一年有余的时间,才将身体恢复与普通人无异。因此尹隋如今天天爱在医馆里活蹦乱跳地劈桌子,姜朔也拿他无可奈何,只是纵容。
两人搬来小镇,算来也有不长不短的三年。
姜朔带着重伤的尹隋,起初是当遍了身上值钱之物,才买来这一处略显偏僻的宅子,本是图个清净,不料医馆开张后,人一日多过一日,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尹隋盘腿在榻上坐下,蹙眉道:“那什么金爷寻你是何意?”
姜朔摇摇头,重把帷帽戴上,安抚好了少年,准备出去看诊。
尹隋看他动作,如有灵光乍现,突然开口:“定是那日的几个人窥见你的样貌,又传出去了!”
说来也是件乌龙事,数日前姜朔看诊,黄昏时碰见个带三岁幼童的妇人,幼童高热不止,还很有力气地在妇人怀里挣扎踢打,姜朔抱孩子时一个不留神,就被他打掉了帷帽。
虽然姜朔很快捡起帷帽戴上,医馆里外人也不多,但该妇人以及她身后排队的几人都纷纷露出惊愕神情。
尹隋神色非常不高兴,目光里杀意昂然:“哪来半老不死的老头子,也敢如此嚣张,等本尊——”
他的嗓音忽然顿住,因为姜朔走过来,一手轻撩起帷帽上的轻纱,俯身弯下腰,用唇封住了尹隋不满的话语。
虽然是蜻蜓点水般的一吻,但显然尹隋吃惊至极,连眼都忘了闭上,就愣愣看着姜朔,黑白分明的眸子睁得圆溜溜的。
姜朔见好就收,从容直起身道:“你身体尚未好全,切忌动武斗殴,好好待在屋子里。”
随后,姜朔走出内室,去外堂坐诊。
尹隋呆呆坐在床上,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抬手抚上自己的唇,沉思半晌,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不枉自己费劲心机,花了大半条命救回修真界那群蠢货……如今三界中关于要将“尹隋”斩草除根的势头已过,也极少有修士再提起要追杀自己,此事是否与祈凤于普那群人有关,尹隋通通不在乎。
最重要的,是这一步棋让姜朔放下了心防。
尹隋思绪万千,心内既酸涩又充溢着甜蜜,坐在屋中自顾自笑了半天,才听见外堂传来细微的喧哗声。
又有人来找姜朔麻烦?尹隋皱眉。
他当即出了内室,一下听见医馆外有人高喊道:“江郎中,大事不好了!我们金爷中风昏过去了,您快来我们府上看看!”
姜朔正低头在一张小凳上写药方,闻言抬头看了眼医馆外排队的人群,对闹腾的几个金府仆从说:“城中妙手药铺的掌柜,最擅医治中风癫痫,从此处过去不用半刻钟。我这医馆今日还有不少病人需要看诊,还请诸位劳驾往别处去。”
那十几个仆从堵在医馆门口,皮笑肉不笑:“咱家金爷说了,就要江郎中过去替他看诊,别的大夫他不相信。”
他们结结实实挡在医馆门口,不让排队的人进来,渐渐有人怨声责骂,但这群人装作没听见,就这样若无其事地堵着。
姜朔又看了眼外头还想进来看诊的病人,起身走到门口,对他们道:“行至这条街东端再右转两百米,是刘郎中的医馆,你们今日先去他的地方看诊,与他说将钱记在我帐上。”
等病人陆续散去之后,姜朔看了看那十数个高大的仆从,问:“一定要我到金府上门看诊?”
一人答:“自然,江郎中请吧。”
他让开,示意身后抬轿子的人上前。
姜朔还没再次开口,医馆里忽然传出一声:“好啊。”
黑衣少年从堂中走出,俊秀的面容上笑意玩味,瞥了一眼那些仆从,漫不经心道:“他去可以,不过我得跟着。”
先前来过的中年男子见他的模样,就不自觉发虚,但恃着自己这边人多,又胆子壮起来:“金爷只邀请了江郎中,你又是何人?”
“哦,”尹隋懒散出声,“我是江郎中的药童。”
姜朔:“。”
仆从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见过长这么大个的“药童”。
不过江郎中身边的这个人他们倒是有所耳闻,听说曾经还是个药罐子,病怏怏的,成日里黏在江郎中身边半步也不肯离。如今不知吃了什么神药,竟变得力大无穷起来,最大的爱好就是在医馆里劈桌子,恐吓他人。
不过是个力气大点的怪东西,仆从心想。
金爷催得紧,他们也顾不上再与尹隋多拉扯,只得说:“那请江郎中和这位药……童赶紧上轿,咱家金爷的病可等不得。”
姜朔上轿后,尹隋袖着手,慢悠悠地从这帮仆从面前走过,顺带还轻飘飘地瞥了眼刚刚话最多的那个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感到脖子上一凉,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喃喃自语:“……原来还在。”
说不定很快就不在了呢,中年男子内心突兀冒出这样一个想法,打了个寒颤。
作者有话要说:
第55章 用处
金府是小镇上数一数二的大户, 从门口的两尊石狮子到府内处处的金玉屏风、摆设,无一不透露着浓浓的富贵气息。
中年男子引姜朔下了轿,开口:“江郎中, 你唤我张管家就成。”
张管家信心满满, 故意带着姜朔二人走了一条弯弯绕绕的小路, 把金府的阔气都展现出来, 准备等着姜朔惊讶出声询问他。
但他一直待着姜朔和尹隋走了半炷香的功夫, 别说姜朔有什么反应,就连他身后那黑衣少年,都眸色冷淡, 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奇了。张管家心想,先前明明打听过,江氏医堂就是个没钱的小医馆,这两人怎么进了府……毫无反应的?
张管家只好停下脚步, 手一伸, 对着不远处摆在廊下的一株半人多高的红珊瑚道:“这是咱家老爷特意托人从南海打捞出来, 又请有名的琢玉高手细细雕刻而成,名‘红云当头’……”
“哦, ”尹隋扫了一眼, 道, “不值钱。”
张管家脸都憋红了:“你这不识货的, 不要乱讲!”
“这是用牛骨染色而成的假珊瑚, 自然不值钱。”姜朔忽然开了口,语气平静道:“他没有说错。金爷究竟住在何处?不是说急病需要看诊吗?”
张管家沉默了一下,讪讪笑道:“金爷可能正在梳洗, 让我先带江郎中逛逛。见江郎中这样的人物, 自然不能够蓬头垢面的……”
“……”姜朔看向他, 略有些无语:“你们金爷不是中风了吗?这样贸然洗浴,易加剧病的严重程度。”
张管家:“……那请您这边走。”
尹隋在后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这下几步路过后,姜朔二人就来到了金爷住的主屋,一进房险些被满屋摆放的金器亮瞎了眼。
那四十有余的金爷横躺在一张挂金坠玉的紫檀木榻上,身穿一件暗黄色外衣,上面绣满了金线牡丹,一旁则有两个貌美侍女在给他捶腿。
金爷有气无力地哼哼两声,以示自己重病缠身,难以起床。
张管家作揖道:“江郎中,你看,咱家老爷已病得这样重了,你要不稍微走近点,先给他诊诊脉?”
姜朔遥遥往榻上瞥了一眼,就道:“你们金爷……身体好得很。”
张管家脸上陪着笑,却挡在姜朔要出门的方向上,说:“江郎中,我们都知道你医术高明,但隔着这样远的距离怎么看得出来病呢?还是请上前吧。”
两个貌美侍女一声不吭搬出张凳子,放在金爷榻前,紧挨着他垂落的满是褶子的手。
姜朔顿了顿,索性走过去,在金爷榻前坐下。
金爷睁着双眯眯眼,一边“啊啊”装病,一边贪婪地上下打量姜朔的身形,又着重在那轻纱层叠的帷帽上停了一瞬。
紧接着,他伸出手,想要去抓姜朔的腕,不料才抬起两根手指,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制般,竟连手都抬不起来。
金爷愣了愣,惊惧地睁圆小眼睛——他的舌头!舌头也不能动了!
姜朔给榻上这金爷施了个定身术,敷衍地在榻前坐了一坐,就起身对张管家道:“你家金爷这病太重太离奇,恕我无能,还是另请高明吧。”
张管家皱眉:“怎地如此说,我家老爷其实也……病得不算太重,还是能稍微说两句话的,是吧,金爷?”
金爷如死尸般躺在榻上,与张管家大眼瞪小眼。
张管家:“……”
姜朔转过身,语气温和:“金爷,您也觉着,还是请过另一家大夫过来更好吧?”
金爷:“……”
张管家也懵了。
这和商量好的,不太一样啊?
张管家虽然不明何意,但收到榻上金爷要杀人般的目光,还是下意识挡在姜朔跟前,说:“江郎中,你就再看看吧,开两副药也行。”
姜朔站着没动。
开药?若是之后金爷吃出了“毛病”,岂不是极大的把柄落在对方手里了?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尹隋突然很轻地哼笑了声,说:“我来给他把把脉吧。”
张管家要阻止,尹隋却不由分说地在凳子上坐下,毫不嫌弃地抓起金爷的手,装模作样把了半天脉,说:“没救了。”
张管家大怒:“你……!”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闻见房间里弥漫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怪味。
尹隋施施然起身,对他指指榻上的金爷,神色无辜又无奈:“他真的病很重了。”
张管家与旁人一同看去,见片刻前还能用眼神暗示下人的金爷此刻目光浑浊失焦,口涎流到了枕头上,掀开被子一看,众人不禁都捂住鼻子。
竟真是中风了。
张管家扑到榻上,大喊:“爷啊!”
姜朔带着尹隋趁乱出了金府,才曲指轻敲了敲少年的头,开口:“你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