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朔静静听了片刻:“所以呢?”
东衍语气平平:“你我结为道侣,本就是一桩荒谬错事。如今解除这层关系,以免徒增不必要的负担。”
一旁的尹隋闻言,冷笑一声:“不就是怕遭人非议?”
东衍浅色的眼眸中似有短短一瞬情绪波动,但很快又归于无形。
姜朔定定看他一会儿,嗓音也轻了下去:“我知晓了。”
*
两方人马短暂见过一面,彼此心中都有了计量。临别前,萧尘放话,七日之内必定率三界正道之师围攻玄极门,要将尹隋这百年祸害斩于剑下。
回应他的,是尹隋一个法诀将他扔下了山。
返回九华的路途上,萧尘忍了又忍,仍忍不住出声问:“仙尊,你为何要那样与姜仙君说话?”
东衍漠然瞥他一眼:“我怎样说话?”
“……”萧尘年纪尚轻,面对这样的威压也不禁退缩,但还是鼓起勇气:“仙尊明明有苦衷,为何要将话说得那样、那样……”
东衍抬手御剑,准备回牧云峰顶,淡声道:“谁告诉你我有苦衷?”
萧尘愣住了:“仙尊你——”
东衍没有再搭理他,长剑“明止”亮起法术金光,转瞬间就看不见东衍的身影了。
只留下个萧尘怔怔在原地,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东衍落至牧云峰顶地面上,峰顶终年白雪覆盖,与他的衣着一般冷得毫无人情味。东衍在闭关的洞窟前站了片刻,忽然收了剑,沿着不远处的天池往前走去。
……姜朔来到九华,应已有数十年。
东衍对自己所谓的道侣,其实总共也没见过多少次面。说来这近一年,他见到姜朔的次数,像是比以往十几年加起来还要多。
姜朔身上似乎有了点变化,又似乎不太明显,东衍向来不在意这些小事,更记不起来自己道侣几年前是个什么模样。
只是今日临别前姜朔那一眼,却令东衍心里有了些许不自在。
“明止”剑尖在雪地上划出几道剑痕,东衍在天池边站了半个时辰有余,才逐渐平复了心底那阵异样。
因尹隋重生,九华元气大伤,玄极门投入魔道,其余大小修真门派的年轻弟子在那场秘境试炼中死伤不少……今日的修真界,比之上辈子杀死尹隋时,还要动荡不安。
东衍半月前曾用心头血卜了一卦,卦象极凶极险,错综复杂,令得东衍都难以参透。
思及此处,东衍阖上眼,用灵力压下心脏处的痛楚和焦躁。
自九华创立以来,他已在门派里守了三百一十五年。
他一生坚守正道,虽不知为何,此次三界内的劫难来得似乎早了点……东衍握紧手里的剑,他不会后退。
姜朔一事,确是自己有错。
东衍淡淡想,但如今这个关头,九华不会冒着折损弟子的风险入玄极门救人,三界内人心也不能乱,九华作为正道门派之首,更不能有半点行差踏错。
解除道侣关系,玄极门便不能再用东衍道侣的名头来威胁九华,姜朔留在玄极门,也应更为安全。
东衍垂下眼,不再寻思。
*
今天见到萧尘过后,尹隋的心情显然不是很好。
姜朔见他臭着一张脸的模样,就觉好笑,主动开口转移魔修的注意力:“玄极门的其余弟子在何处?我近日似乎都没有见到过几个人。”
方才在山脚下听了尹隋说的话,姜朔才想清楚自己这段时间若有若无的怪异之感来源何处——
他来到玄极门这么久,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尹隋造的“曲台小院”里,但也不是没有出去过。
然而每次在玄极门的大殿间走动,都很少见到什么人,整个门派仿佛陷入了死寂,除了偶尔几个战战兢兢的仆从,半个正常的弟子都瞧不见。
尹隋口中所言的“半死不活”又是何意?
“那东西嫌麻烦,”魔修目视前方,冷淡道,“让用不上的人都老实待在自己房间里。”
姜朔思索片刻,开口:“我想看看他们。”
这是小事,尹隋索性带姜朔到了多数玄极门弟子所在的居所附近。
透过昏暗的木格窗户,姜朔瞧见不少呆呆坐在屋子中央的身影,不禁蹙眉:“摄魂术?”
尹隋瞥了里头一眼:“不过是神魂暂时被封闭,才显得像个呆子。”
姜朔忽然问:“不能叫醒他们么?”
尹隋拧眉:“要做什么?倒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怕他们受刺激罢了。”
姜朔不太明白,一双水蒙蒙的眸子疑惑地看着他。
尹隋沉默了片刻,干脆推门进屋,随着他步入而进的动作,屋里呆呆坐在地上的一个玄极门弟子猛地浑身一震,一滩死水般的眼睛复又转动起来,但当看见尹隋的脸时,神情逐渐从麻木变成了惊恐。
“尹……”多日没有开口,这弟子的嗓音沙哑如破锣,但仍不掩惊惧之意:“尹隋……!”
他睁大红丝遍布的眼,发出了一声难听至极的叫喊,随后因神魂初解封,情绪波动又太大,竟两眼一翻,硬生生把自己吓晕过去了。
姜朔:“……”
“这些人的记忆停留在本尊重生而归的那日。”尹隋淡淡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嘲弄:“在他们看来,本尊死而复生,还要屠尽玄极门满门。”
魔修百无聊赖道:“本尊在世人眼里,整天就爱废些时间在屠人满门、欺男霸女、窃取功法上头。”
“若不是他们自来招惹本尊,”尹隋抬起眸,墨黑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猩红,嗓音沉沉,“本尊哪有功夫理会这些闲人。”
姜朔一直没有开口说话,此时终于道:“既如此,你变个模样。”
尹隋:“?”
他看向身旁的人,姜朔长长的羽睫落了又掀起,里头的神色带着几分笑意,又有两分不易察觉的狡黠。
“韫儿。”姜朔特意放软了嗓音叫他。
尹隋僵了一霎那,随即偏开脸去,语气冷硬道:“本尊是什么人,岂是你能使唤的?”
“不过为了方便行事,”魔修说,“本尊也不是不会灵活变通之人。”
姜朔见他拉着张脸,仿佛不情不愿地用幻术将自己变为了少年于韫的模样,忍不住扬了扬唇角。
“怎么?”尹隋的嗓音也变得更为清亮,俊秀的脸上神情不满:“本尊与那萧尘相比,如何?”
姜朔忍笑低下头,轻声道:“怎总是喜欢和旁人比。”
真是小孩心性。
“萧尘不过与我见过几面,并未有多少接触。”姜朔说:“你不必与他做比较。”
尹隋不依不饶,硬要追问出个结果:“所以,本尊与萧尘比,谁更好?”
姜朔顿了顿,无奈开口:“我如何能回答这个问题?若是别人听了,总觉我偏心于你。”
尹隋明明听懂了,却还要凑上前去,用着这样一副少年人的模样,脸皮似乎也更厚了,揪着姜朔不放:“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本尊。”
姜朔被他缠得没办法,刚要说话,突然听见两人身后传来一声痛呼声——先前被吓晕过去的玄机门弟子好巧不巧,就在这时候醒了。
尹隋:“……”
虽然他平日里懒得费功夫理会这些人,但偶尔碰上这种时候,也是容易魔性大发,恨不能杀几个人以泄愤的。
那弟子呆呆醒来,脑子还转不太动,一眼看见房间里站着两个陌生面容的人,下意识问:“你们是谁?”
尹隋还没说话,姜朔先出声了,斩钉截铁对这弟子道:“我们是九华的人,今日是为召集各位正道之士,共同剿灭那魔头尹隋而来。”
尹隋:“???”
第50章 酸意
玄极门的这个弟子懵了, 他口齿不清片刻,终于说出来一句完整的句子:“剿灭魔修尹隋?”
姜朔抬手在这屋中下了避音诀,温和道:“对。”
封闭神魂的法术究竟太过伤身, 玄极门弟子坐在地上半天, 才后知后觉地疑惑出声:“刚刚我好像……在梦中看见了尹隋。”
他自言自语半晌, 又抬头去看面前的两个人。姜朔的面容秀丽, 气质高华, 是很容易令人产生好感的那一类,而他身边的少年,虽然脸色不太好看, 但总归也是个单纯的模样。
玄极门弟子稍微放下点心,但还是想不通:“你们是怎么进来的?又怎么单单只找我一个人?”
“我们正想问你,”姜朔淡定地编瞎话,“玄极门为何一个人也没有?你们怎么都在房间里昏睡?”
为什么呢?玄极门弟子苦苦回忆许久, 直到一旁的少年阴恻恻提醒:“尹隋几月前来了你们门派。”
“对!”玄极门弟子一拍大腿, 总算想起来, 愤然道:“听闻那魔头在秘境中杀了百余人后,竟从九华的锁妖塔内重生, 我们门派上下皆惊, 不料还未有所防范, 他、他御剑进了我们门派, 直奔我们掌门住的大殿而去, 要来杀我们掌门!”
“我们合力阻止,但这魔头修为太高,还会口吐黑雾, 我……只记得被那黑雾缠上脸, 不一会儿就昏死过去。”
姜朔:“……口吐黑雾?”
玄极门弟子坚定道:“对!”
一旁的尹隋漫不经心地将剑抽出半截, 仿佛在欣赏“朱”暗淡的血色剑光。
“而后你们便昏睡至今日……”姜朔琢磨了一会儿,又问:“玄极门内,有无针对尹隋这种魔头的大法阵?”
兜兜转转一圈,终于把话题绕上正题。而尹隋目光一顿,也隐约猜到了姜朔想要做什么。
宿殃如今占据了“邝无极”的身体,龟缩在玄极门内不出半步,只成日搞些小动作,看好戏般瞧着尹隋重生后,修真界越来越乱。
而尹隋如今重生后灵核不稳,姜朔修为受限,难以在短时间内成功制住宿殃。
但若萧尘所言是事实,那七日之内三界所谓的正道子弟便会杀上玄极门,几月前惨烈的秘境试炼还历历在目,在这样众弟子集聚的时刻,宿殃做出什么事来都不足为奇。
如果玄极门内有可以利用的阵法……
借着剿灭尹隋之名,实则尝试困住宿殃,或许不失为一个可行之法。
玄极门弟子眉头皱了皱,喃喃道:“有是有,我们门派所在的山内,就镇压有建派之时的除魔大阵,但那阵已有多年未动过,又岂是我一个小小弟子能启用的?”
说完这话,他用怀疑的眼神扫了扫姜朔二人,不太确定道:“你们真是九华的人?九华人才济济,为何不让你们的师兄弟结出大阵,共同除去尹隋?”
他往后缩了缩,嘀咕道:“我……受伤颇重,应是承担不起此等重任,你们别问我了。”
尹隋看他畏缩的样子,扯了下唇角:“又不怕那魔头杀你了?”
玄极门弟子紧紧闭着嘴,一句话也不肯再说。
各门派风气,高下立见。
尹隋看他尤为不爽,少年索性凑到他跟前,微微笑着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玄极门弟子困惑挤出两字:“是谁?”
尹隋压低嗓音,神秘道:“我叫于韫。”
玄极门弟子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但想不起哪里听过。就在此时,他看见面前俊秀的少年现出一个嘲弄的笑容,随后,那墨黑得纯粹的眼眸渐渐变化,短短一瞬过后,就变成了血般的猩红色。
少年蹲在他面前,说:“现在嘛,也叫尹隋。”
“……”玄极门弟子无声无息地张大嘴,惊惧太过,一时竟然出不了声。
尹隋淡淡道:“睡着吧你。”
他随手将这呆子的神魂再次封了,懒懒起身对姜朔说:“别指望这群人。”
姜朔全程目睹了少年阴阳怪气的做派,好气又好笑。
“用不着吓他两次。”姜朔走出屋外,语气无奈道:“玄极门的人靠不住,寻回九华便是。”
尹隋跟在他身后,闻言开口:“本尊不允许。”
少年冷着脸,嗓音不是很高兴:“本尊与九华有不世之仇,你难不成要在本尊眼皮底下与九华勾结,试图背地里刺杀本尊?”
一连串的本尊出来,少年微微眯起眼,看上去即将发作。
偏偏姜朔还如同没有察觉似的,故意道:“这样岂不正好?”
尹隋蹙眉:“什么?”
姜朔随手将身后的房门关上,浅淡一笑:“你囚我在玄极门内,我历经波折,终寻到时机与九华传递消息。”
“如此一来,”姜朔道,“不是更情真意切,令人信服?”
*
两日后,祈凤在督查九华弟子晨练时,腰间悬挂的白玉佩忽然极轻地震荡起来。
祈凤神色微动,此玉佩为九华上位者才有的传音符,平常只有东衍或其他几位长老有急事寻他时,才会用玉佩传音。
难不成……是今日便要去玄极门?
祈凤行至一僻静处,将灵力灌输到玉佩中,却听见一个意料之外的声音。
姜朔的嗓音极轻,却很清晰:“祈凤?”
祈凤惊愕一瞬:“师娘?”
姜朔在那头咳了一声,语气略有些虚弱,低低道:“时间不多,我与你长话短说。”
祈凤焦急问:“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上次东衍与萧尘等人去玄极门,却独独没有带上他。依东衍原话,是让他协助理好门内事务,但祈凤觉着……或许是自己表现得太为冲动,令人不喜吧。
自东衍告知三界已与姜朔解除道侣关系后,祈凤曾有一日提剑上了牧云峰顶,若不是于普偏要拦着,他或许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