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修士心口一揪,红着眼道:“不打了,不打了!谁爱杀尹隋谁去杀,我们门派反正是不杀了,快去把他们喊回来!”
他周围还有其他零星数个门派的长老,闻言皆是一惊,下意识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退缩。
剿杀魔修这样的大事,本就不该是他们去做……
九华都不来,玄极门也没有发声,他们凭什么让自家的无辜弟子去送死?之前不也是九华出力最多……
人人心思各异,但不等他们开口,就发现底下其实已经不剩多少站着的人了,倒是有了一堆横着的,也不知死了还是活着。
而另一侧,少年抬起袖口,缓慢将“朱”剑身沾上的血渍擦去,神色冷冷,猩红眼眸里没有一丝波澜。
中年修士恐惧地腿发抖,但正是这一眼之下,他发觉了几分异样。
“这魔头……”他嗓音艰涩道:“怎么脸上有了那么多伤?”
不仅是他,其他几人也看见了。
少年身姿笔直,持剑的手极稳,但那小半张爬满魔纹的白皙脸上突然多了数道血痕,再往下,是脖颈,乃至握剑的手背,都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血痕。
滴滴鲜血沿着少年俊秀的侧脸轮廓落下,血痕越来越多,甚至破坏了黑色魔纹,逐渐,少年半张脸都被鲜血染红,看起来可怖至极。
尹隋如有所感,抬手擦了一把脸,盯着掌心的血痕和大把血迹看了片刻。
“他……”中年修士虽然修为算不上高,但阅历丰富,琢磨半晌,恍然大悟道:“姓尹的魔头吸食了太多魔气,这具身体要撑不住了!”
中年修士仿佛发现了一个机遇,惊喜道:“再过不了多久,尹隋这身体就会碎裂——”
他迅速从乾坤袋中掏出一套法器,压低嗓音对身边的弟子说:“待会我持法器下去,等尹隋撑不住的那一刻,我就立即将法器扔他身上,将他的魂魄困住!”
中年修士眼中现出狂热,一旦擒住魔头尹隋,还能把那强大的魔魂收为己用……
尹隋注视着掌心的血迹,半晌才把手收回来。
……时间不多了。
“他想逃!”突然有弟子惊声叫道。
中年修士一瞧,果然尹隋停下了攻击,微微垂下头,开始用滴血的剑尖在地上画极耗精力的传送大阵。
中年修士热血上头,狠声道:“定不能让他跑了!”
他带着几位修为较高的弟子迅速往下赶,但没等他们来到尹隋跟前,少年的动作忽然顿住了。
尹隋停下手中画的阵法,抬起头。
石山临海的峭壁一端,站着一身海棠红的姜朔,神色苍白地望着他,还有少年身后那重重叠叠全身染血的生死不知的修真弟子。
尹隋略感惊诧,姜朔是怎么破开他下的禁制出来的?
姜朔强行把目光从那数百人的“尸堆”上移开,心中如有重石悬坠,沉甸甸地透不过气来。
他忘了,如今面前的人早已不是小徒弟于韫,而是……魔修尹隋。
魔修者,嗜战喜血,正派修士应杀之以证天道。
姜朔持着剑的手在轻轻颤抖,一时间竟不知要如何应对。
他抬起长睫,与少年猩红的眸子对视上,却不能从那双妖异的眼睛里瞧见任何熟悉的情绪,唯余冰冷和压抑的疯狂。
姜朔如今看着少年,只有陌生。
“你也是来杀我的?”尹隋倏然出声,他用了一点灵力把嗓音修饰了一下,听起来依旧沙哑,但清晰许多。
少年人扬起唇角,直直盯着姜朔看,语气讥讽:“你站得那么远,如何能杀到我?”
姜朔动了动,果真朝他走近几步。
尹隋心中既痛且恨,他还牢牢记着不久前姜朔说的话,冷冷道:“过来啊。”
他盯着姜朔颤抖的长睫,看着那抹微挑的眼尾染上浅淡的红,一双漂亮的眸子里雾气弥漫。
两人对峙片刻,尹隋忽然笑了。
“你这幅样子,”他笑起来的时候,依然能显出一种天真无辜的模样,语气轻佻道,“旁人见了,还以为我光天化日之下在□□你。”
刺耳的话传进脑中,姜朔反而攥紧手中的剑,逐渐平复了心里那阵酸涩。
……这是个魔修。
尹隋故意挑衅完,见姜朔终于要有所动作,正在此时,他余光瞥见身后几道黑影袭来。
尹隋不耐烦地皱眉,反手一剑,震开中年修士等人,然而一个金光烁烁的法器却当空罩下,尹隋随意一瞥,脸色微变。
困魂钟!
此法器能将任何活人的三魂六魄强行摄入其中,并在内里炼化成丹,修为再高者被摄入其内,也束手无策。
尹隋当即注意力转移,全神贯注地祭出数道法术,再将灵力注入“朱”,凌空一劈——
困魂钟遭此一击,钟身大震,现出几条裂缝。
尹隋拧着眉心,还要再将它毁去,骤然后心一凉,他反应极快,飞速转身,一把狠狠抓住偷袭之人的脖颈。
姜朔纤细的脖颈在他掌下被攥出青紫勒痕,尹隋先是大怒,再是一惊,下意识松开了手,只松松抚着那脆弱不堪的颈。
姜朔的剑尖其实只划破了他的皮肉,尹隋也懒得管那困魂钟了,另一手举剑横在姜朔颈侧,冷声道:“你……”
话刚出口,尹隋忽觉体内灵核一痛,寸寸碎裂开来,强撑太久,这具身体终于到了崩溃边缘——
察觉到异样,姜朔陡然抬起湿漉漉的睫,轻声说:“韫儿。”
尹隋怔住。
姜朔的眼里落下泪来,滑过苍白颊边,掉在尹隋抓着他脖子的手腕上,烫得惊人。
他举起剑,剑尖颤动不止,姜朔往尹隋心口刺去,在利剑即将划破血肉的那一瞬,他手一滞,剑身偏了开来。
下一刻,姜朔的剑倏然被一股大力制住。
尹隋道:“你该刺在这里。”
少年一手抓着剑刃,目光终于有了波澜,他狠力摁住面前人白皙的脖颈,突然凑上前去,凶恶地咬住了姜朔的唇。
血腥味覆盖了所有感官,尹隋用力打开姜朔紧闭的齿,以毁灭般的侵略姿态,扫荡过温暖的内里,强行留下了一个血气弥漫的吻。
分开的时候,他亲着姜朔失神茫然的眼,语气低了下去。
“我早就想这样做。”少年轻叹。
霎那间,尹隋猩红的眼眸迅速暗淡下来,他松开禁锢姜朔的手,整个身体无力地向后倒去。
“死了……”
不远处的几个修士不敢置信地看着尹隋胸口处插着的长剑,愣愣道:“这魔头……死了?”
姜朔茫然地站在原地,尹隋心口的血溅了几滴到他脸侧,在苍白的面容上显得刺目至极。
“死了?”中年男修士奔过来,弯下腰颤抖着手去探少年的鼻息,而后直起身喜悦大喊:“死了!”
姜朔的视线落在尹隋身上,瞧见少年布满血痕和魔纹的脸,以及没有一丝气息起伏的插着剑的胸膛。
“姜仙君……”中年男修士还在欣喜若狂,他一转头,却怔了一下:“仙君你……怎么了?”
数千里外,九华门内,因锁妖塔异样而慌乱的弟子听见一声巨响,都不自禁往上看去。
在数百人的惶惶注视下,锁妖塔刻满符咒的塔尖先是震了震,而后在某一瞬间,突兀地爆裂开来。
“后退——!”司药堂大师姐率先反应过来,高声对其他弟子喊道。
灰黑色的碎石块猛地砸落而下,挟着浓重到实质化的魔气,在地面上砸出腐蚀大坑。
与此同时,尹隋在锁妖塔第九重上,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大肥章
第41章 拜师
辛巳年十二月, 半年前就已被“剿杀”的魔修尹隋死而复生,重返被压制在九华锁妖塔第九层的肉身,并突破塔内禁制, 自此失去踪迹。
同日, 被称为修真界第一人的东衍灵力失控, 险些入魔, 九华众弟子合力祭出心头血设阵, 才勉强将东衍暴动的灵力流控制下来。
一日后,东衍再度于牧云峰闭关。
玄极门举办的三年一度的秘境试炼也意外频出,试炼内死伤数百人, 多为魔气侵体所致,秘境也毁坏得十分彻底,难以追踪缘由。
玄极门未对秘境试炼一事作出任何解释,闭门谢客半月有余后, 忽宣告已迎尹隋归位, 并由其接任玄极门下一任掌门。
三界掀起轩然大波。
天下各处流窜的魔修纷纷投于玄极门下, 其余正道门派则发声与玄极门断绝一切来往,进入相见即眼红的仇敌状态。
“咔嚓——”
三月初春, 枝头的桃花花苞才绽开一丁点红意, 就被人无情折下。
邝何折了一支离得最近的花枝, 满意地打量了一会儿, 收入袖中, 转过走廊往大殿深处走去。
步至殿门口,邝何对着紧闭的两道门犹豫了一下,抬手轻轻敲了敲。
等了半晌, 不出意料的没有回应。
邝何稍微一用力, 殿门就被推开, 他走入其中,一眼瞧见空旷大殿一侧坐着的男人。
男人随意坐在案几后,正一手支额,偏头看向木窗外的桃花春景,神情淡淡。
从邝何的角度,能看见他斜飞凌厉的眉,以及苍白无血色的薄唇。而眉峰不易察觉地蹙起,唇也紧抿,似是碰见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尊上。”邝何半跪在地,低声唤他。
尹隋置若罔闻,动也没动。
邝何习以为常,自顾自道:“殿两侧的桃花株已全部栽种完,属下已命人设下阵法,保得桃花终年不败。”
他顿了一顿,试探性问:“尊上以为如何?”
尹隋终于有了反应,他极淡地瞥了地上跪着的人一眼,开口:“邝何?”
“……”邝何脸上有点挂不住:“尊上,是我。”
又过了一会儿,案几后依然没动静,他不禁抬头去看,发现尹隋微垂着睫,在端详手里的一个东西。
邝何定睛望去,发现那是一只怪模怪样的木符,也瞧不出什么特殊之处。尤其是一处像是还断了角,露出点黄灰的缺口。
“九华最近如何?”尹隋忽然出声道。
邝何早料到他要问这个问题,斟酌了一下,回:“东衍仍在闭关,但据传言,他心魔难除,一时半会出不了关。”
“九华近日在举行第二场秘境试炼,试炼已至尾声,听说筛出了一大批天资不错的各门弟子。”邝何突然嘲讽地勾起唇角,道:“那群弟子扬言要组成正道联盟……”
组成联盟为何,不言自喻,邝何及时止住了话语,自觉给人留够了想象空间。
没想到尹隋在案几后皱起眉,语气非常不耐烦:“谁让你说这些废话了?”
邝何:“……?”
尹隋把那只木符放在案上,沉默了片刻,而后看似随意地开口:“姜朔呢?”
邝何愣了一下,没能立即反应过来。
随即他倏然感到一阵极沉极盛的威压,带着凛冽刺骨的魔气,邝何喉间一甜,承受不住地朝前弓身趴下,面色惨白,额上冒出大颗汗珠。
灵核中如被凌迟般的疼痛袭来,邝何忍了好一会儿,这阵突如其来的威压才逐渐散去。
尹隋重回他自己的身体后,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将其上的剑伤刀伤修复,但灵核却不是轻易能医治的外伤,如今尹隋情绪波动较大时,魔气仍然会从灵核中四溢出来,伤到四周的人。
邝何费劲地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整理仪态,急急道:“姜……姜朔他,平日应是处理九华门内的事务,试炼也是他主持的,倒是与之前不成事的模样不同。”
尹隋坐在案几后,依然拧着眉心,似乎对这番回答仍不满意。
男人抿了抿唇,不耐烦地沉声道:“听说姜朔亲自收了个徒弟?”
邝何回忆片刻:“是有这回事……据说是在试炼中挑中的,那弟子年纪尚小,天赋也勉强算不错。”
谈及此处,邝何内心不由得嘀咕,大门派的修士收几个徒弟算不上什么稀奇事。姜朔虽然资质中庸,好歹在九华有些许话语权,要收个打杂徒弟也不奇怪……
他迟疑了一会儿,继续道:“这两日,那弟子似要向姜朔行正式的拜师礼。”
案几后传来一声很轻的裂响声,邝何一惊,偷眼看去,却见男人一手执着笔,淡漠目光落在前面的宣纸上,没有半点异常。
邝何复又低下头去。
尹隋沉默了半晌,将手里被捏断的毛笔搁下,起身往外走去。
邝何不明何意,只当他待得闷了,准备出去散散心。毕竟这几月余,尹隋大部分时间都在殿中闭关,偶尔有寥寥几句传音给邝何,直至近日才露面。
男人走过半跪在地的邝何身边,忽然停了下来。
邝何盯着他垂落在地的黑色袍角,心下意识提了起来。
“让那东西安分点,”尹隋嗓音冷冷,“别以为助本尊回到这具身体,本尊就不会杀它。”
邝何呼吸一窒,强笑着抬头:“尊上何出此言?属下不懂什么意思……”
话音还没落下,他就感到头顶凭空压下极重的魔气。尹隋瞥了一眼地上趴着的人,语气平静:“少说废话。”
邝何被魔气凌迟得几欲癫狂,就在他忍不住要说话的时候,尹隋忽然动了动脚步,径直从他身边走过,似乎根本没有在等他回答。
“……”邝何盯着男人离开的背影,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恨恨咬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