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谦此时暗暗叹息,他说这话是出自私心。
他虽然并不支持小儿子顾钟的想法,扶立三皇子为储君,不过顾钟到底是他的孩子,顾谦又怎能不知道子孙在江南和谢舒的纠葛。
谢舒绝不能得到重用,更不能出第二个吕朔了!
而顾谦清楚吕朔师门纠葛,吕朔决不会为他这“师弟”说上一句话,如今谢舒还未入仕,便已在众人心中留下一个才用不堪的烙印,即便高中会元,往后仕途也很难再进一步了。
这时,突然听到旁边一道散漫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顾尚书此言差矣,当日在望川楼本王亲眼见过谢舒,他确实是才学卓然,为人萧肃,举止清逸,超凡脱俗。”
当听到来人的话语,顾谦苍老松弛的眼角极细微地抖动了一下,他慢慢转过身去,只见迎面走来的人身穿亲王制服,正是被称作“太平闲人”的裕王。
*
当天会试张榜,谢舒的名字第一个唱念,不到一日的时间,便轰然响彻了整个长安。
而后,不止是礼部来人为他登记泥金帖子,用来报给他的籍贯,就连长安不少士人也在四处打听他的消息。
原来自从科举大兴后,便有人开始编纂了一本《登科记》来记载每年中第者,而进士第一名,更是能够独得一页。民间迷信的人将此虔诚供奉,认为可以沾染几分才气。
之后,谢舒便接到了数不清的宴会邀约,相识宴,闻喜宴、烧尾宴等等,这些宴会邀请都是同科进士,谢舒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闭门不出了。
因为所有人都清楚,当进士中第的那一刻,他们的一只脚已然迈入了紫禁城的大门。即便之后还有一场殿试,不过殿试并不会淘汰人,只是因名次之分有所不同,所以只要是同年的进士往后便都是今年同入朝中的共事者。
谢舒作为今年会试的会元,无疑最受人关注,每每宴会上,总是不得不被人催着第一个致辞。
然而其他寒门弟子的处境则完全不同。
虽说此事谢舒早有所料,可亲眼所见又是另一种感触。
昔日和他一起来京城的同乡大部分离开了京城,包括张恩施、徐胜凯。
他们两人都不幸落第,离别时,徐胜凯只怅然道明年再来,而张恩施却不再打算入京了。他如今已经年过二十六,深知自己才学并不突出,即便再考下去,也无望进士,倒不如趁着未及而立,早日在当地入仕,扛起一家老小的责任。
而留下来的人,也不见得一帆风顺。
这些宴会的意义并不是为了庆祝新科进士及第,更确切的说,是一种需要进士们提前适应的政治活动,一定程度上关乎着进士们日后的仕途如何,在这方面,寒门并无优势。
虽说会试意味着他们在统治阶级面前有了话语权,但要维持这来之不易的话语权,依旧艰辛不已。
毕竟在这样的宴会上,人际关系,门第阶级显得十分重要,世家子弟如鱼得水,寒门往往备受冷落。
而谁都知道,要想摇身一变最快捷的方式是什么。
第089章
殿试那日, 并无任何悬念,谢舒被庆帝钦点头名,也是有史以来连中三元的第一人。
顺理成章, 作为前三甲, 谢舒当朝被赐为编修, 之后就要去翰林院报道, 和他同去的有榜眼孔修, 探花高义。
翰林院既是储才之所,也是研究学问的清贵之地,去了翰林院往往要呆上几年时间就有机会升迁, 当然具体职位,就看各自的造化了。
秋高气爽,波光澄澈。
殿试之后,其他进士也没有了后顾之忧, 只等着吏部关试考察后便分配职务, 而关试前夕的宴会, 也叫作离宴,因为吏部公文一出, 所有同科进士便有了自己的归处。
这最后一场宴会设在曲江的游船上。
曲江位于长安以南, 占地三十顷, 以南有紫云楼, 芙蓉苑这样的赏景胜地, 以西杏园、慈恩寺等比邻而居。
每到天气晴朗之际,都人仕女或乘车跨马,或徒行野步在附近的园圃、阁楼。
也不知道是不是仰慕进士风采的缘故, 得知新进士会在曲江设宴后, 今日前往曲江的长安百姓极多, 放眼望去曲江江岸人头攒动,车马阗塞,说是万人空巷,也绝非虚言。
这场宴会也比往日更是盛大,不仅有名伶鼓乐,还有饮妓侑觞。
这些名伶饮妓都隶属教坊,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平民难得一见,可对于新科进士来说,只需要事先知会教坊一声交上足够的钱财即可。
在长安,本就有着尚浮华的风气,新科进士前途无可限量,长期的压抑迎来了挥霍与放纵,似乎显得顺理成章。
但对于大部分出于世家的进士来说,宴集资费不足挂齿,在寒门眼中,却是一笔沉重的负担。
所以这次离宴,谢舒主动接过了录事的职责,当然作为本届科举的状元,又是即将上任的编修,也无人有异议。
录事要做的便是主持宴会,包括确认邀请人员以及收取会费。
不过谢舒只向每人收取一贯钱用来租下船只,又分配给几位世家弟子相应的职责,有人主乐,有人主酒,有人主茶。
在没给任何经费的情况下,众人却抢着担任。
这其中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他找到的这些人都来自顶尖世家,无一例外都不愿意落于人后,又不缺钱财,此时正是他们显示自己家族豪富的机会。
便有了今日这样寻芳定胜,竞车服,聘杯盘的场面。
不过,谢舒也没有想到,这场曲江宴会办下来会如此奢侈隆重,盛大空前。
见满座后,谢舒起身简单致辞两句宣布宴会开始,便不再开口。
但即便如此,仍然受到了万众瞩目,毕竟今科会元的名头本就十分响亮,何况谢舒本人也足够吸引人的注意。
孔修看着谢舒,思绪百转。
他没想到今日,谢舒依旧只披着一件青髦,一身素衣白裳,在一众华服锦衣中显得格格不入,但他身姿挺拔,风仪出众,反而如岩岩孤松般清逸。
当然,谢舒其人绝非孤松,更像极了能映照幽夜的明月,寒门敬慕,世家垂青,就连皇亲国戚也......
孔修回过神来,压低声音对谢舒道:“谢兄,今日这场宴会你该清楚内情吧?”
谢舒观察他脸上的神色,挑了挑眉。
其实他刚才就在想,即便是曲江宴会的消息流传出去,也不至于引来这么多的长安百姓。
而且他注意到,几名之前有些行为荒唐的世家弟子即便身边有教坊饮妓作陪,今日也十分规矩,并无放诞之处。
这时,孔修虽面色已刻意保持平静,还是隐藏不了其中的艳羡道:“谢兄,你知道么,紫云楼上有位佳人可是看了你许久了。”
孔修口中的紫云楼便在曲江江岸,在今日能占据此阁的人想必不太容易。
谢舒不动声色地握着茶盏。
孔修面上滑过一丝自得:“谢兄,难道你还没发现吗?今日来的不仅是长安百姓,还有京城的公卿权贵,以谢兄的才貌人品,已是许多人眼中的东床快婿,只可惜......”
然而见谢舒神情并无动容,孔修话锋一转,又继续道:“当然,我知道谢兄在江南已有家室,本不该在谢兄面前提及此事,不过谢兄之前乃是入赘,想来迫不得已......谢兄现在今非昔比,琴瑟不和,改弦更张,是人之常情。”
此时紫云楼薄纱卷帘后,一个华服美冠的少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游船的画面,眉眼流露出几分好奇之色,姣好白皙的鼻尖上一颗红痣极为显眼:“这人就是谢舒吗?他看上去和我想的不一样。”
身旁一位上了年纪的雍容男子眼含慈爱地看着他道:“他的相貌气度可还入我儿的眼?”
那少年下意识地点点头,又皱皱眉道:“阿爹,他确实当得盛名,可是三表哥不是说他已有妻室......”
他话音落下后,旁边一位锦衣公子目光一闪笑道:“这有什么可担心的?难道还有人不想娶我的表弟吗?”
雍容男子也语气宠溺地说道:“你表哥说得对,和我儿结亲是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天下不知多少人做梦都求着,何况他之前还是入赘的商户,膝下并无子嗣,不会委屈我儿,到时候让他停妻再娶,有何不可?”
这话好大的口气,周遭侍者却无一人觉得有不对之处,因为众所周知,这三人的身份尊贵到了极点。
那男子乃是当今陛下的长兄邵玉,邵玉是双儿,并无继承权,受有封地渭河,因此也被封为渭河公主,他嫁给卫国公后,生下的这名少年是他仅有的孩子,名叫陆娇。
旁边那位三表哥,不是别人,正是三皇子邵祯。
陆娇今年十六,从小是千娇百宠,虽未定亲,但想要与之结亲的人只多不少。
不过邵玉知晓陆娇脾性,高门为妇对他来说不见得是件好事。再加上经不起邵祯劝说,邵玉得知陛下属意寒门,又对世家多有忌惮之后,便把目光放在了新科的进士身上。
而又有谁能比谢舒更好,更合适呢?
只可惜的是,谢舒在江南已有过妻室,但在邵玉看来这并不是什么问题。
毕竟能成为进士的人年岁不可能太小,谢舒已经是十分年轻的了,这样的年纪,没有成家的人本就极少。
而谢舒父母双亡,可谓是孤寒一人,邵玉便更为满意了,可想而知,以谢舒的背景,只能仰仗他们了。
至于谢舒本人同不同意,这点无论是邵玉还是陆娇,都未曾考虑过。
邵祯唇角冷笑隐没,从谢舒平安来到京城的那日起,邵祯就知道,谢舒已经成为了他一个心病。
更令邵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谢舒竟然能够连中三元,所有今科试子都对他心服口服,自己的一切苦心布置显得是那么地黯然失色。
邵祯深知现在的谢舒已经不是他随便动的人,可心病一日不除,他便一日难安,何况如今要角逐储君之位,钱财必不可缺,虞家万贯家财他也势在必得。
恰好有一个一箭双雕的机会放在眼前。
面对邵玉递来的橄榄枝,谢舒如果拒婚,那便是得罪了一位权势滔天的皇亲国戚;若是接受,那么他和虞家只能一刀两断,当然,这个时候,邵祯自有别的办法来应对。
所以无论谢舒做出怎样的选择,结果都在邵祯的掌握之中。
今日他送给谢舒这场“泼天富贵”,看他如何消受!
第090章
孔修说到最后, 眼里已染上明显的热切。
他面前的谢舒眸色却如曜石般幽冷,当意识到这一点时,孔修仿佛被灼伤一般感觉到面上传来一抹刺痛。
但谢舒并没有露出嘲弄的眼神, 他的语气既轻描淡写又不容置疑:“并非迫不得已, 而是心甘情愿。南园遗爱, 故剑情深, 谢某此心不会许第二人, 还请莫再相提。”
孔修一时无话可说,有那么一刻,他只觉得自己苦苦追逐的功名利禄, 王权富贵,在眼前的人看来仿佛真的不值一提。
可孔修不信,也不愿意相信。
何况他不想就此揭过,也不能揭过。
孔修强压翻滚的心绪, 再次出口的时候, 声音却不免干涩了几分:“谢兄何必如此斩钉截铁?世事无常, 故人易变,再说了, 谢兄真的不想知道我是受何人所托吗?”
闻言, 谢舒心下一沉。
刚才孔修一开口, 谢舒便知道了他的意图。
虽说一旦及第, 无限辉煌, 但想往后仕途畅通无阻,还需要得到豪族权贵的青睐,此道对寒门庶族尤其迫切。
因此不少新科进士都期待着能和世家联姻, 这样便等同于在整个朝堂中站稳了脚跟。
但于旁人是梦寐以求, 谢舒却唯恐避之不及。
之前谢舒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前来探听他意思的人, 谢舒一概如此轻巧揭过,毕竟他已身在官场要处处考虑,不能与人结仇。
往往谢舒一表明态度,旁人也十分识趣,不会再提,一次两次之后,便很少再有人和他说这事了。
然而孔修却依旧不依不饶,其中必有古怪。
要知道孔修家中虽然也没什么根基,但因是孔子后人,自然和普通庶族不同。
孔修之前又攀上了裕王这样的大树,和权贵的关系比旁人更深,如今和他同为编修后,很快撇下过去的婚约,重新与豪门卢氏定下了一桩亲事。
他身后之人能让他办事,还这么尽心尽力,绝非富贵二字可言。
到了这时,谢舒也知道此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善了。
谢舒轻敲桌案,让人停下曲乐,看向孔修正色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见周围人都注意过来,孔修面色微变,又迫于谢舒之压,只好语焉不详地说道:“谢兄,你看那紫云楼上坐着的是渭河公主之子陆娇,用金枝玉叶来形容也不为过,若是他看中了谢兄,谢兄以为如何?”
说完这话,孔修心中一定。
渭河公主之子陆娇,年轻貌美,贵不可言。在座的哪位不想求娶,即便谢舒再装得一副正人君子、冠冕堂皇的样子,此刻在众人眼下,也不敢真的将事情做绝吧?
谢舒唇角轻轻一勾,孔修眼中得逞之色还未露出,只见谢舒神情戏谑地说道:“我说刚才为何孔大人频频看向紫云楼,君如今已是豪门贵婿,想必乐事无穷,还想再添一筹?”
谢舒话音一落,全场哄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