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洗墨忙迎过去,不多时端来一盘瓜果。
将盘子放到谢舒桌前后,洗墨便嘻嘻一笑道:“主子,这是郎君派人给你送来的,怕不是担心主子太过用功,身体劳累了吧。”
谢舒的目光落到这些精心摆放好的新鲜瓜果上,露出一个微笑。
谢舒想起几年前,父母还在世的时候,他曾经在书房读书,也会受到这样的照料。
这么一恍惚间,却好像隔了很久很久一样,但心头的熨帖仍一如既往。
谢舒收回思绪,温声道:“等会我该谢过郎君才是。”
洗墨听见谢舒怎么说起郎君的时候还是如此客气有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可又不好说主子,只能拐弯抹角地暗示道:“主子和郎君有什么好谢不谢的,郎君多半也不爱听主子老说这个。”
谢舒闻言觉得洗墨说的有几分道理。
郎君对他如此之好,他却只能用言语来表达心中的感谢,这样的话说一次两次还好,说得多了,就像是虚言了,倒不如以行动来说明。
他一定要努力用功,争取在下次乡试的时候,考□□名,也不枉郎君如此对他。
想到这里,谢舒重新摊开书卷,又专专心心看书起来。
看到这一幕,洗墨不由得有些傻眼,主子是不是误解了他的话啊?
*
虞万春有气无力地靠坐在冰冷的铁栏上,周围的环境阴沉黑暗,潮湿逼仄。不过十多日的时间,虞万春就好像瘦了一圈,眼角的皱纹多了几道,眼窝深深凹陷下去,仿佛去了一口气一般。
哪有之前笑面迎人,慈眉善目的模样?
这十多日,虞万春都被关在牢房里,期间受了无数道审讯,一开始虞万春还有力气辩驳几句,到了后面,见他一直不交代事实,就上了“荆子”,虞万春本就养尊处优,又经得起这几下?
虞万春不禁深恨不已,他这次的跟头栽的足够大,不仅计划失败,再也不可能继承虞家,他的名声也一并毁了,只有熬过去,才有日后的机会。
于是虞万春一一交代了口供,不过关于那红玛瑙,他依旧一口咬定那物品真是他从赌坊拿到的。
但偏偏除却他以外,其他几个泼皮无赖交代的异常干脆统一,都声称他们在之前根本就没有见过这红玛瑙,一切都是虞老爷虞万春在幕后指使。
虞万春这时哪里不清楚,他们一方面定是被他那个好侄儿收买了,一方面也是想将责任都推到他的头上来!
而这些天,虞万春也不是没有试着让人通融一下,这些狱卒虽然也有他侄儿买通的人,可也不乏反复无常,见钱眼开之辈,因此虞万春还是和自己的忠仆见过了几面,又细细嘱咐了几句。
这十多日里,虞万春从头到尾回顾了一遍,发现一些蹊跷出来。现在虞万春细细回想之前的种种,方才发觉似乎从一开始,谢舒落水后醒来,所有的事情就和他的预想有了偏差。
而虞万春如今唯一的机会,就是在几日后的公开庭审上翻供。
当今刑罚分为五刑,分别是笞、杖、徒、流、死,由轻到重,这死刑当然是最严重的。
虞万春清楚他的罪行还不至于到了死刑的程度,可无论是前面的哪一种,都足以让虞万春胆寒至极。
不过徒刑及以上的案件就要经过多级政府的审理,州县下一个便是府,只要他能够在庭上翻供,他便还有机会。
*
此时金陵府中,知府万林明的案桌上才送上一堆今日的卷宗。
万林明今年刚满四十,在应天府已经当了三年的知府。
知府是从四品的官,在地方上算的上是首屈一指,又是在富饶的金陵,按他这个年纪,便是不错了。
其实万林明是正经的翰林出身,只是他不善于讨好朝臣,一开始被下放到这里做一个小官,后来也算赶上时运一步步升上来的,
万林明捋了捋胡须,将案卷打开,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关于虞家的这件案子。
这几日他也略有听闻这满城的风雨,对此案有一个大概的印象。
接着万林明再仔细查看了案卷,其中细节倒是清晰可见,逻辑严密,口供和证据都有,看来已经没什么异议了,判此人一个流放之罪倒也恰当。
不过万林明注意到这一案涉及到的谢秀才谢舒,这名字倒是有几分熟悉。
万林明忽然想起,这不是前些日子,在西园诗会上以桃花诗扬名的谢舒吗?
万林明向来爱才,毕竟金陵考生乡试中在江南省的录取率也关乎他的政绩,他之前还叫人查了谢舒一下,才发现这谢舒曾经还是儿子万天云的同窗。
知道万天云认识谢舒之后,万林明自然忍不住督促万天云几句。
说来,万林明如今顺风顺水,官运亨通,可唯一的不足就在于他的儿子,当年万林明被下放到金陵,因他夫人已怀了孕,不便远行,万林明又无力照应,于是就让他夫人留在老家。
等万林明起势之时,方才将他夫人接过来,这时万天云已经六岁了。
由于愧疚这些年在孩子身边的缺失,万林明几乎对万天云有求必应,加之他母亲也十分溺爱他,等大了些,万天云养成一副纨绔性子,万林明方才后悔不已。
原本万林明将他送进金陵府学,是希望他有所长进,谁知道万天云反而变本加厉起来,这让万林明怎么安得下心?
因此如今少不得时时训诫,盼着他早日改进。
那日万林明让万天云向谢舒学习一二,谁知道万天云还向他犟嘴,说谢舒在金陵书院的时候,并非多么出众,此次扬名却不过是赶巧二字。
气的万林明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次又看到谢舒的名字,万林明不免有些上心,此人能在此种情况下,冷静处理,识破阴谋,可见并非一概不晓事的书呆子,若是自己儿子能有他几分能力倒也罢了。
因此万林明今日吃饭的时候,又提及了一次。
可这一次,万天云却更加不服气了。
这谢舒曾经还在他面前打转过,又上门做了商户的赘婿,怎么到了如今,反倒成为父亲口中自己的榜样?
更令万天云不快的是,他之前可是从别人口中听说过谢舒的风流韵事,现在传闻中他倒是一个有才学,又专情的人了!
万天云当然得揭破这一切,同时为了夸张一点,他还故意将谢舒和那案情中的双儿搅合在了一起。
万天云不知道这是歪打正着,而听在万林明的耳里,也引起了一些疑虑,他虽然并不相信自家儿子的秉性,可万天云说的有鼻子有眼,让万林明十分在意。
不过如今这案子已经到了这一步,只差自己上堂定审,若是重新打回去,万林明又担心自己有所误会,白白耽搁了时间。
万林明思虑几番,决定干脆在庭审之前,考察这谢舒一番,看看到底他真是蝇营狗苟之辈,还是一个真有才能之人。
*
这些日子,谢舒都在专心读书,眼看离庭审的日子越来越近,这天,虞家忽然有衙门来人传唤谢舒过去。
谢舒虽然有些意外,但想来多半是这案情还有什么地方没有结清的关系。
他问心无愧,也没什么可以紧张的。
反倒是虞楚息不解道:“这几日我查到二叔动作不少,莫不是他买通了官府的人,这庭审明日就要开始,怎么会突然传唤你过去?”
郎君的担心不无道理,但谢舒神色未变,只是平静地笑了笑摇摇头安慰郎君,因为要急着离开,谢舒也来不及和郎君说更多的话。
临走前,见郎君一直注视着自己,谢舒即将迈开的脚步不由得停了一停,他的目光轻轻拢在他微皱的眉心上,那里如蹙春山,远颦秋水。
这一刻,他忽然低头忍不住想伸出手来为他一点一点地抚平。
作者有话要说:
第029章
谢舒指尖在身侧下意识地蜷了蜷, 当他抬起手的时候,方才反应过来,自己怎么会想对郎君做出这样轻浮的动作来。
此时他与郎君视线相交, 而郎君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意图, 好像任人所予。
这一瞬间, 仿佛过了须臾之久。
谢舒重新收敛好心神, 接着,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庄重的笑容,他低声道:“郎君, 安心等我回来。”
见虞楚息点头,谢舒终于迈开脚步,出了虞家的大门,跨上门口的马车, 不过上马车的时候, 谢舒忍不住回过头, 看着郎君也遥遥望过来。
而等谢舒上了马车,这次来带话的小吏不免多瞥了谢舒一眼。
他是万林明的心腹, 自然知道万大人的意图, 刚才也一直在观察谢舒。
只见此人倒比传闻中还要出众几分, 不仅风仪无可挑剔, 与他夫郎依依话别的样子, 哪里像是有其他人插足?
那小吏想到这里,心中有数。
这时谢舒也注意到这名小吏来,对方年纪虽轻, 但穿着打扮十分干练利落, 不知道是何人指派而来。
谢舒试着和他搭话道:“在下谢舒, 不知这位小哥如何称呼?”
那小吏想不到谢舒如此有礼,要知道他们职位低下,在有身份的人眼中实在是不值一提。
他笑着开口道:“谢相公不必多礼,叫小人李铭即可,至于别的,大人有令,还恕小人不能相告。”
李铭说完一顿,又多说了一句道:“谢相公不必担心,等会照实答就行。”
谢舒闻言点点头,心知这已经是对方能够透露的极限了,看来真是与案情相关。
不过谢舒从李铭的态度可以看出一点,这次传唤他应该并非是虞万春收买的关系,这样的话,谢舒心中一定,接下来的路上,他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再从头到尾回忆一遍,确定并无遗漏之处。
这时等车马一停,李铭引他下来,谢舒发现两人到的地方正是应天府的衙门。
只见周围立了一排栏杆,大开着兽口大门,旁边有一面红漆白皮的大鼓,正是古代被称为“堂鼓”的东西,而这附近除却门口站立着几名官差,几乎没有百姓靠近。
谢舒跟着李铭走进衙门后,很快就到了一处随厅,李铭让他在此处先等待一会儿。
谢舒自然毫无异议,心中有些奇怪,他原以为对方会带他到审查案情的地方,想不到是一处随厅。
不过谢舒并未掉以轻心,等不了多时,便有一个穿着常服的人走过来,他年纪看上去略有四十岁,相貌端肃,留着一撇胡子,目光由上至下地打量着他。
谢舒不知他到底是何人,不过想来此人便是李铭口中的“大人”。
谢舒不卑不亢地见礼道:“晚生谢舒见过大人。”
万林明面色看不出好坏来:“你便是谢舒?这些日子,我倒是听了你不少事情。”
接着万林明坐下后,也不待谢舒开口,他双眼一眯,观察着谢舒脸上的端倪,然后加重了语气开口道:“谢舒,你十四岁便考中了秀才,当初倒是在金陵轰动过一阵子,为何这六年里却无所寸进?”
谢舒没料到这位大人说话如此直白,其实十四岁这个年纪考中秀才确实是十分少见,可以说才学出众了,至于原身之后为什么没中,想来也有盛名所累,心态不佳或是疏于学业的原因。
当然谢舒脸上并无羞耻之意,他只是平静地回答道:“晚生才疏学浅,只是侥幸而已,如今越是学下去,越是深感自己的不足。”
万林明见他如此沉得下气,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但万林明语气却愈发不悦道:“按你这话,那你应该专心学业才对,为何三年前又从金陵书院中退学?难道在学院学习,比不过你自己在家专研?”
谢舒心中无奈,这原身退学的原因他并不清楚,可现在他需要好好解释,否则显得自己有心蒙骗一样。
谢舒思考半刻,回答道:“并非如此,只是当时有别的事情要忙,这三年里晚生也自加勤勉,尽量不耽搁学业。”
这话万林明也不能否认,毕竟前些日子,谢舒在西园诗会上扬名便已证明了这点。
这时想起什么,万林明似不经意般道:“别的事情?难道是被如花美眷所误?”
万林明并未提及“入赘”这两字,也是顾念到了谢舒的面子,但他心里其实是有些惋惜的。
他刚才试了试谢舒,见谢舒此人在他的刁难下,能够进退得宜,举止有度,又有过人才气,不免十分欣赏。
要知道这世上从来不乏天才,可一个天才若是恃才傲物,不可一世,往往不能长久。
而很少有一个人可以将才华和处事能力兼具一身,所以大多数的天才往往会像一道短暂的流星,即便在空中出现,也不过是刹那间的事情。
万林明见谢舒虽经过这六年的沉寂,但却能保持心态,继续专心学习,如今又一朝扬名,可见他的优秀。
与此同时,万林明十分可惜的是,谢舒三年前选择入赘虞家,这意味着他以后的仕途可能会蒙上一层阴影,毕竟虞家即使再富足,也只是商户,这对于朝中官员出身清正的要求不符,所以谢舒日后很难有平步青云的机会。
不过想到这里,万林明又不禁苦笑,这世上哪有人能够一步登天呢?自己不也是被下放下来吗?
而听到对方的话,谢舒眉心不易察觉地一皱,虽说此人这句话说来如同玩笑一般,谢舒完全可以打个哈哈敷衍过去,但谢舒不愿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