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盛乐突然觉得这小孩儿生得实在是瘦弱,得好好补补才行:“你日后的例菜里加一道补身的炖品吧,就从我的份例里走,我回去会跟秋容姑姑说一声的。”
他沉默了许久,才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让正酝酿着想跟殷盛乐表个忠心的沈徽一愣,他依旧没有回绝,而是乖巧地应了声是。
暖色的烛光下,殷盛乐愈发觉得沈徽可怜了。
他爹怎么忍心任由后母欺凌这么乖巧的一个小孩儿的?
殷盛乐抬起手,摸了摸蹲在自己身前的沈徽的脑袋:“你就放心在宫里呆着,陪我读书,其他的都不用担心,我会罩着你的。”
他肉嘟嘟的小手收回在身侧时,沈徽还可以清楚地看见手背上可爱的肉窝窝。
世人都说宫墙高且深寒,宫规严苛无情,但沈徽却觉得,这高高的宫墙之内,比起自己那毫无亲情可言的家中温暖松快得多了。
他再是稳重成熟,如今也不过一个八岁的孩子。
正是渴望温暖关切的年纪。
沈徽深深吸进一口气:“殿下,草民日后定当唯殿下马首是从,但凡殿下所托,必不敢负,即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他郑重的姿态让殷盛乐一时有些反应不及,只依从身体的本能去将跪下的沈徽扶起:“......这倒也不必......”只要你以后不觉得我是个暴君把我宰了就成。
殷盛乐默默地想着,自己现在是不太敢崩人设的,但只要沈徽知道,自己不是个不听劝的熊孩子就好啦!
因为明日还要上课,所以殷盛乐没有跟沈徽说太久的话便回自己屋中歇息了。
头一次去传说中的御书房上课,殷盛乐还是挺期待的。
御书房跟国子监不太一样,这里多半都是宗室宗亲,年纪从殷盛乐这样四五岁的小豆丁,到二皇子这样早已成家立业的成年人都有,不过后者这个年纪的宗亲多半领了差事,不会常常在御书房里。
第一天上课,除了五皇子的眼神过于骇人之外,也没什么太特别的地方。
因为年纪不同的宗室子弟课程也是分开的,所以给殷盛乐上课的这位老先生讲的内容也就只是些基础的课程,这让总分一百五十的语文,成绩从来没能突破过百分的殷盛乐松了一口气,好险,老先生讲得再深些,他就要在上课的第一天直接睡过去了。
一转头,他发现李武毅已经睡得不省人事,而另一边的沈徽左右开弓已经抄好了两份笔记。
头一天上课就在老先生眼皮子底下呼呼大睡的李武毅自然是被罚了好几篇大字,而殷盛乐收到了沈徽字迹清秀的爱心笔记,愈发笃定了自己跟沈徽这辈子绝不会闹到君臣离心那一步的决心。
下了学,秋容姑姑便来催着殷盛乐去商皇后那儿请安。
殷盛乐眼神变得严肃起来,他努力地绷住了自己的人设,傲慢地带着宫人和伴读慢悠悠地从重华宫溜达到皇后宫中。
离开商皇后身边对于殷盛乐来说,是减少自己在原身亲娘面前暴露的风险,但对于商皇后而言,是宝贝儿子头一次离开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恨不能连他晚上睡觉蹬了几回被子都要盘问个清清楚楚。
又被商皇后搂进怀里使劲儿揉了几遍,殷盛乐十分庆幸自己过来的时候带上了两个伴读。
与儿子亲香过后的商皇后很快就关心起了两个伴读的情况,哪怕这些事情她早在听皇帝告诉她已经定下这两个孩子当伴读之后,就已经把两人的背景摸了个清清楚楚,但现在她还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询问,非要从他们本人那里听见保证,才略觉得放心。
来自母亲沉重又密切的关爱让殷盛乐有些愧疚了。
他毕竟不是原身,也不知道原身去了什么地方,自己和他还能不能交换回去。
这些日子以来,长辈们对他自己的关怀,殷盛乐是记在心中的。
也罢。
旁人投我以木瓜,我便报之以琼瑶就是了。
殷盛乐这么一想,心里的拘谨也放开了许多,面对商皇后过分热情的投喂,他十分乖巧地把自己吃撑。
第6章 陷害我的嫌疑人
殷盛乐逐渐从刚刚发现自己穿进一本小说时的惶恐与不安之中挣脱了出来。
在御书房。
给他们上课的都是在翰林院里跟各类书籍相对了大半辈子的老翰林,负责这殷盛乐这一班小豆丁的老翰林姓刘,学生们便喊他一声刘夫子,又因这刘夫子蓄着短短的一节山羊胡子,性格也格外一板一眼的不知变通,严格得很,所以又被学生们私底下叫一声刘老羊。
“啊!来个人把我的手打断吧!”
屋外的斜阳照进夕光,李武毅揉着手腕一脸的生无可恋。
他历来都对这些诗书一窍不通,也对读书写字半点兴趣都无,常常听着刘夫子讲课讲到一半,便呼呼大睡过去。
刘夫子果然不愧是山羊一样的倔强固执,根本不给李武毅这个国公之子,皇子伴读半点儿脸面,不但用戒尺把李武毅拍醒罚站,还留他在散学后写满十篇大字才肯放人。
被罚站被留堂这种事儿李武毅倒是经历得多了,也不怎么害怕,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如今是远近闻名的小魔头七皇子的伴读,就怕这天魔星会觉得自己给他丢了面子,再叫宫外头的李国公知晓,那李武毅的日子可就要变得不好过了。
他也不想在课堂上睡觉的,奈何自己实在不是读书的料,根本控制不住啊!
李武毅委屈巴巴地写着大字,在心里祈祷七皇子能稍微微体谅一下学渣的自己。
要是刚刚散学的时候,七皇子对着自己发火,李武毅心想,那样的话自己倒还能狡辩狡辩。
然而。
殷盛乐和沈徽在散学后就离开用膳去了。
李武毅拿不准殷盛乐究竟是生气了没有,只能埋头想尽快把大字写完,也期望沈徽这个才认识不多久的小伙伴能在那天魔星的跟前多给自己说几句好话。
而本身也对那些个之乎者也不太有兴趣的殷盛乐倒是十分能体会李武毅的难处,但他也不能就这么笑呵呵地轻轻放下这个让自己丢面子的伴读吧?
太不符合人设了。
殷盛乐往自己碗里夹了一块鱼肉,眼睛却看着坐在下首的沈徽,这男主也太乖巧了些,连吃饭都是安安静静地,用筷尖一点一点夹了菜,再一小口一小口地往嘴里填,偏生他这吃相瞧着文雅,速度却也不慢,殷盛乐慢悠悠扒饭的功夫,他就已经毫不客气地干掉了两碗米饭。
沈徽既然有意要让七皇子感受到自己对他的亲近,自然也就不会太拘节,而是尽可能地展现出一副自己对他毫无戒备的模样,但凡是殷盛乐的安排,他就没有不顺从的。
假装着乖小孩的模样,沈徽实际上也没放松下来,时刻留意着殷盛乐的表情变化,放下碗筷,沈徽瞧了眼外头的天色,他将坐在上首那小娃娃逐渐变得纠结起来的神色看在眼中:“殿下。”
正纠结着要不要开口关心一下李武毅的殷盛乐猛地回神,乌溜溜的眼珠子凝向沈徽的方向,他的脸蛋白净圆润,这么一睁大了眼,看上去就像只被人提起来的兔子似的:“嗯?”
“殿下,武毅他自小就跟李大公子一起,长在北疆,毕竟是苦寒之域,武风浓厚而文气略显不足,他才刚刚回到京城来,功课一时半会儿赶不上也是寻常......”
殷盛乐也放下了筷子,银箸落在陶瓷上一声脆响:“功课再赶不上,他也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堂而皇之地在课堂上睡大觉吧?”
他假装生气地埋怨,对如何扮演一个嚣张跋扈的熊孩子已经有了三分心得。
而眼前的小少年飞快地眨了两下眼睛,浅色的瞳仁里似乎有道瞬逝的流光。
“本殿下头一次上御书房听课,身边的伴读就叫夫子罚了,那岂不是叫我丢了个大脸?”殷盛乐越演就越顺手,还故意歪歪斜斜地用手支在桌上,撑着下巴,懒散地看向沈徽,敛在那双乌黑的眼里的,似乎是某种凶险至极的东西。
在一旁为他布菜的宫婢虽也才上岗不久,但也从宫中某些老人那里听说过七皇子发脾气前的征兆,与他现在的表情态度都像极了。
她手一抖,本该端上去的羹汤一歪,撒出来了一些,羹汤原已经摆在外头凉了许久,温度并不是很高,但她还是心中大惊,也顾不得主子是否察觉到自己的食物,“咚”地一声就把膝盖砸在了地上:“殿下饶命!”
专心致志维持人设的殷盛乐迷茫地回头,看见一个身穿粉绿衣裙的宫婢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顿时大感无语。
我好像没做什么吧?
他的沉默在周围众人看来,是正压着怒火思考该怎么处置这个突然闹出动静来的宫婢。
而自认为他已经摸到了这位小主子几分脉的陈平亦是无语地望着宫婢:殿下本就因为伴读李公子的事情憋着火呢,你倒好,还非要搞出些事情来......
陈平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当一个正直的,会劝诫主子的太监,上去帮这小宫婢说两句好话,但是......他真的好怕啊!
万一七皇子一个不开心就迁怒自己怎么办?!
万一自己好心救人,结果却和被救的那个人一起完蛋了怎么办?!
他才刚刚熬出了点儿头呀!他还舍不下当七皇子宫中太监总管的风光日子......
按照原身的脾气,在他不高兴的时候还办错事的人必然少不了一顿责罚。
但殷盛乐打心眼里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不就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不小心没站好吗?
他黑着脸,心里却十分巴望能有个人说句话,让自己有个台阶可以下。
但又有谁有那个胆子,在他面前当出头鸟呢?
似乎是听到了他心里焦急的呼喊,沈徽的声音适时响起来:“殿下,草民想请殿下允许草民前去御书房,查看李公子的大字是否写完,也好能帮殿下询问一句他是否知错。”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
或是钦佩,或是怜悯。
他们都不知道,殷盛乐的心里其实一样的紧张,就等着有人开口打破沉默呢,但他还是得继续表演的:“我记得在国子监时,你与他看上去还挺亲近,互相都叫名字的,怎么这会子又开始李公子沈公子的了?”
这问的话倒是挺符合原身一贯阴阳怪气的思路了,但话才出口,殷盛乐就后悔了——这话该叫人怎么接嘛?
男主会不会觉得自己就是在故意针对他为难他呀?
说到底现在的男主也不过是个小孩儿,万一他哪里答得不太对,自己还要不要接着演个恶人呢?
沈徽却依旧从容,他不紧不慢地开口:“其实草民与李公子相识的时间也不算太长。”
“草民的父亲名声有些不大好,所以草民在国子监里也没几个说得上话的人,但李公子性子厚朴,不计较草民家里的坏名声,草民这才与他多了几分熟识,但如今确实是他犯错在先,殿下要罚,草民作为朋友,既希望他能痛改前非,那就更不应该偏袒,而是要在殿下跟前摆明立场,毕竟,草民是殿下的伴读。”
俊秀可爱的小少年一板一眼地说着自己的道理,众人看他的眼神愈发地像是在看一个勇士。
尤其是一直都在犹豫不决的陈平胸腔里的那颗良心隐隐作痛。
自己还比不上一个孩子!
“你父亲名声坏到连累你都交不上朋友了?”殷盛乐听着听着,愈发觉得沈徽实在是日子过得艰难,没人疼没人爱,还要被亲爹扯后腿;不知怎地,他思路一歪,脱口而出,“那我过几日就叫爹爹给你赐个官身吧,你也别老草民草民的了,听着怪累的。”
众人:......
沈徽也是一呆,但他很快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哭笑不得地小心提醒:“殿下,李公子怕是正喊饿呢。”
“哦。”殷盛乐把自己跑偏了的思绪强拉回来。
他上辈子除了父母早亡之外,也没再经历过什么挫折,更没有变得阴郁悲观,反而一个人野生野长开开心心地活了下来,他自己吃穿不愁,生活富足,但又没什么亲近的人,于是在闲暇时,常常会去福利机构做义工。
虽然他到现在都还没琢磨清楚该怎么跟这个年纪的小孩子相处,但这也不妨碍殷盛乐对本该快快乐乐度过无忧童年的小孩儿被环境逼得不得不成熟稳重而感到惋惜。
但眼下他得把这份惋惜之情压到心底,眉毛一扬:“他上课睡大觉的时候怕是在梦里都已经吃饱了吧?!”
殷盛乐矫揉造作地拧出一个不悦的表情来:“但既然你都给他求情了,那本殿下就暂且放过他这一回——陈平,你收拾上些糕饼,随本殿下去御书房,瞧瞧李武毅大字写完了没有。”
他故意抬着下巴,路过沈徽时拉上了他:“你也一起去。”
“是。”沈徽的唇角向上弯着。
一矮一高两个小孩儿前后脚出去了,陈平拉过旁边一个小太监飞快地嘱咐了他几句,就抓上食盒快步追了上去。
跪在地上依旧是抖个不停的小宫婢听见几人的脚步声逐渐消失,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也都散了一样,瘫倒在地。
旁边与她年纪差不多大小的宫婢连忙上前去搀扶住她,而被陈平抓过去说了几句话的那个小太监则是看向秋容:“姑姑,这小丫头规矩学得不到家,您看日后要不还是不要叫她到殿下跟前伺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