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二人的倒影像面粉似的被拉出长长一条，惨白的路灯周围围着不少趋光的小虫，街道上，时不时驰过一辆小汽车。
　　“我就知道你这鬼点子行不通。”谭斯观完全隐瞒自己之前的动摇，他望着黑夜，沉思道，“不过，的确很古怪。”
　　见谭斯观没有过多表示，谭浩稍稍松了口气，他随意道：“怎么古怪？”
　　谭斯观道：“我相信，如果我们现在遇见同班同学，防OOC机制一定会照常运作，但为什么在刚才的小孩面前却失效了呢？”
　　这的确是件非常古怪的事，其中有许多需要深思的点。
　　谭浩回忆起什么，他道：“我记得在春游时的咖啡店里，我们坐在一起聊天，距离我们很近的顾客不可能听不到我们的对话，那时的防OOC机制也没有发作，会不会和这次的是一个道理？”
　　防OOC机制就像一个抽象的概念，看不见摸不着，原本就落不到实地的东西此时有了条件限制，谭浩愈发觉得它虚无缥缈。
　　谭斯观深吸一口气道：“关于在陌生人面前可以摆脱人设这一点，在45号还在的时候我遇见过，相信每一个穿越者都有过遇见的经历，但他们口口相传下来的解释是：因为不认识。”
　　陌生人不认识他们，所以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的人，他们也就不用去费心维系他们在别人心中的形象。
　　谭浩挑了挑眉，就听谭斯观继续道：“但是，那个小孩不同。”
　　谭浩理解谭斯观话中含义，他道：“那个小孩知道你的身份，他对你能写出好文章这点深信不疑。”
　　谭斯观点头，他紧锁着眉：“没错，按理我应该能顺利按他的预想写出好文，但实际上我还是敲出了乱码。”
　　——防OOC机制失效了。
　　他们试图通过此次应付完老师的任务，虽说任务失败了，但似乎得到了不小的收获。
　　二人不知何时缓缓停下脚步，谭斯观像是一点注意力也不想被分去，他眼神聚集在一处，不知在思考什么。
　　谭浩突然道：“你们关于防OOC机制的发作条件的猜测，出错了吧？”
　　谭斯观盯着某处没出声，谭浩继续道：“小孩对你有片面的认识，但结果显示他和对你完全无认知的路人没有不同；同时，班上同学对你有完全认知，防OOC在同学面前能发挥效用，所以一定有什么能区分这两种认知。”
　　说完，谭浩自己都要被搞晕了，他扶了扶额，道：“真复杂啊……”
　　路灯大约年久失修，突然“刺啦”一声响，顿时将二人的注意力收回，谭斯观松了口气：“算了，不想了，无知才是人类的常态，我们只能偶然窥见真相，要将背后的真相完全剖析出来，需要看机遇。”
　　.
　　“监控下写剧本”的计划失败，英语节却一天天的在靠近，老师提前了一个月通知大家，但谭斯观硬生生在期限的一星期前搞出了剧本。
　　谭浩一目十行，飞快地阅读着，他平日里就经常看小说，很懂得如何捕捉重要信息。
　　谭斯观坐在他对面，面露期待，缓缓啜了口茶。
　　几分钟功夫，谭浩翻阅到了最后，他看完结局，又回过头来往前翻了翻，然后蹙眉放下剧本，严肃地抿了口咖啡。
　　“这就是这次的剧本？”
　　“嗯。”
　　谭浩郑重道：“谭斯观，说真的，你出去后也别去跟你爸做什么乙女游戏了，去写小说吧，保准能大卖。”
　　谭斯观挑起一边眉，谭浩继续道：“虽然剧情有点不连贯，但悬疑感十足，杀人手法新奇，结局出人意料，我这个老读者完全没猜出来！”
　　谭浩夸得认真，至少谭斯观看不出他脸上有作伪的神色，谭浩就见对方面色复杂道：“你这个‘老读者’，是指耽美小说对的‘老读者’吗？”
　　谭浩疑惑：“这重要吗？”
　　谭斯观面无表情：“重要，你不看推理，所以没发现一件事。”
　　“什么？”
　　“我这本是抄的。”
　　谭浩陷入沉默。
　　“我从几本有名的小说里截取了些片段拼凑到一起，然后人工润色一番，使它勉强符合逻辑。”
　　谭浩：“……”
　　特么的这违反职业操守的事你说干就干啊！
　　难怪剧情不通顺，难怪出乎意料，敢情这就是不同小说的拼凑物！
　　话说既然这是你抄的，你就不要面露期待地给我看啊！亏我夸你那么多，我不要面子哒！
　　谭斯观道：“还剩一个星期，时间紧迫，我们需要赶紧找演员排练。”
　　谭浩道：“大导演，我们需要几个角色呢？”
　　谭斯观掰着手指细数：“侦探、侦探助手、背锅的凶手，以及真正的凶手，这几个是有台词的，还需要若干群众演员……哦对了，还需要具尸体。”
　　谭斯观叹了口气，他将剧本合上，满脸疲倦：“按照原着，我和你本来并不打算参演，但是后来大家都推荐我们，所以被迫参演，咱们还是不要走这个流程，直接演主角吧。”
　　谭浩无语：“谭斯观，我发现你走剧情越来越敷衍了……”
　　谭斯观：“没办法，挑吧，顺便一提，侦探与背锅的凶手之间有段打戏，侦探助手与真正凶手的台词很多。”
　　谭浩又翻了翻剧本，果然，在侦探二人查到背锅凶手身上时，凶手企图逃跑，于是侦探与凶手扭打一番，凶手终于被捕获。
　　只是捕获之后，剧情走向似乎有点奇怪……
　　谭浩眯着眼读了出来：“背锅凶手一脸不甘，他深情地抚上侦探脸，咳出一口血道：‘看来你把我忘记了。’侦探冷着脸看他，凶手又道：‘是不是他们……他们夺去了你的记忆？其实我是你的恋……’话未说完，凶手卒，侦探转过头对助手说：‘把他埋了吧。’”
　　见谭斯观一脸无辜地看着他，谭浩又暴躁了：“刚才看太快没发现，这段被捕获后的剧情是不是有点离谱？”
　　谭斯观道：“哈哈，有什么问题吗？”
　　谭浩怒了：“你查案就好好查案，乱加什么感情戏！而且这个侦探是什么渣男……算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又查案又失忆的，我们这小小的十分钟舞台剧容不下那么多剧情！”
　　谭斯观绷着嘴唇，他道：“没办法，你觉得这是可有可无的剧情，但其实这是全剧本最重要的地方。”
　　谭浩：“……看不出来。”
　　谭斯观道：“因为我抄了好几本小说，其中一本侦探失忆，一本凶手是侦探恋人但惨遭杀害，还有一本侦探是凶手，剧本的这一部分把三本书融合在一起，便于总结出一个合理的结局。”
　　谭浩：“……”
　　他就说为什么侦探要和助手说“把他埋了吧”，原来他还抄了侦探即凶手的内容，谭斯观把这三本不搭边的书融在一起，还真是……毫无违和感啊！
　　现在谭浩对谭斯观佩服得五体投地，心道当裁缝也是个苦活。
　　当天，剧本通过了谭浩的审核，所以谭斯观印了不少复印件，两人在班里揪了一大批人，放学来到体育馆排练。
　　尹飞白草草翻阅一遍：“牛啊晏神，虽然剧情有点不连贯，但内容好牛啊！”
　　夏永琴也道：“特别是侦探与背锅凶手的感情线，好感人！就是剧情有点不连贯。”
　　谭斯观：“……”
　　谭浩笑眯眯道：“晏神毕竟第一次写剧本，有点小问题在所难免，大家就不要揪着那点不放了……我们先念台词走个过场如何，回去后大家把台词背下来。”
　　尹飞白道：“我没意见，但我们为什么要在体育馆排练？”
　　这时，硕大个体育馆的角落，谭斯观拖出两张软垫，并排放置在场地中央，面对众人不解的视线，谭浩解释道：“考虑到有段打戏，为了防止演员受伤，需要点安全措施。软垫在体育馆，所以我们只好来体育馆排练了。”
　　之后便是长达两小时的排练，直到乔洁接到家里人催她回家的电话，众人才分别离去。
　　虽然说是节目排练，但毕竟大家都是经常打闹的好朋友，在走过场中，避免不了的说说笑笑，时不时揪着剧本中的某处吐吐槽，虽然他们此刻身处校园，但气氛一度回到春游时期。
　　从体育馆出来时，太阳已经落山，弯月朦胧的挂在夜空，若隐若现，书中世界的星空很美，群星闪耀在夜幕，宛若钻石。
　　谭浩深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气，对走在身侧的谭斯观道：“我们今天虽然排练了很久，但进度并没有很快嘛。”
　　谭斯观从星空中收回视线，轻轻“嗯”了一声。
　　谭浩又道：“最主要当中尹飞白开玩笑开的时间太长了，明天可不能再这样，不然一星期后咱们班就得出洋相了。”
　　谭斯观看向他道：“没错。”
　　谭浩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道：“诶对了，明天的进度应该到我和你的打戏了吧，咱们应该怎么打？打戏在你那本小说里有没有参考？哈哈，我可没练过。”
　　回家的路上有点安静，街道两旁的屋舍中飘来饭菜的香气，柏油路上，唯有少年的声音在轻轻回荡。
　　谭浩说着往空气中打拳，认真地回想以往看过的武打电影，他一个没留神，打在了谭斯观的背包上。
　　谭斯观的包斜背在左肩，拉链由于出问题于是便没拉上，谭浩这一打，一本书便从谭斯观的拉链缝隙中滑落，谭浩顿时愣住。
　　二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但谁也没蹲下身去捡。
　　谭浩还没反应过来：“你怎么在看《量子力学》？这不是大学的内容吗？你……”
　　啊对了。
　　谭浩想起来了。
　　他们早已不是高中生，而且，他们也不是这边的人。
　　谭斯观是为了寻找出去的方法才看这本书的。
　　谭浩倏地感到胸口一闷，好像心脏附近塞满了纸团，让他的心脏跳动受阻，血液难以流动，他深呼吸也无法缓解。
　　谭斯观将那本卷边的《量子力学》捡起，看也没看地收回背包，他看了身旁的谭浩一眼，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谭浩发觉，谭斯观在看见那本书时并没有如梦初醒的神态，似乎无论是舞台剧排练，还是阅读那本书，都与吃饭睡觉没有不同。
　　谭斯观只在看见他的脸后表情稍有变化，说不清那无奈的神色中藏着什么，他把谭浩往回家的方向一推，道：“好了，回家写作业去吧。”
　　望着谭斯观在另一方向上渐渐远去，直到他完全消失，谭浩才倏地反应过来。
　　那分明是怜悯。

第14章 被困
　　那天晚上，谭浩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一闭眼，满脑子都是谭斯观分别时看他的眼神，然后他就会瞬间心头一闷，思绪忍不住四处乱飞。
　　他有点不高兴，他觉得自己被谭斯观看轻了。
　　谭斯观担心什么他清楚，他害怕自己会迷失在书中世界，渐渐停止寻找出去的方法，他怕自己停止挣扎，仍由自己在温锅里被煮熟。
　　谭浩俯卧在床，他盯着床头的海报，扪心自问：他有吗？
　　不得不承认，人的适应能力如此之强，以至于他已完全适应了书中世界。
　　他已经熟悉了一周一次的数学测验，熟悉了每天回家后的成堆作业，他也早已习惯在课上看窗外飞鸟走神，也习惯下课后和尹飞白插科打诨。
　　记忆一旦远了就容易模糊，在无数个瞬间，他的确迷糊了，现在的高中经历渐渐覆盖原来的高中记忆，好像现在欢脱的生活，才是他原本应该拥有的。
　　谭浩自认他没有忘记要寻找出去的方法，只不过，寻找出去的方法对他来说犹如一个小游戏，是他无聊生活的一个调味剂。
　　他记得自己要出去，只是……他出去的意愿没有谭斯观那么强烈。
　　一旦个人的意愿没有那么强烈，那他的信念就会像海滩边的糙石，终有一日会被温和的浪花磨平，最终化作齑粉，融化在无尽的海洋之中。
　　谭浩终于明白谭斯观在怜悯他什么了。
　　他怜悯他无缘无故地被卷入书中世界，他怜悯他不知道出去的方法，他怜悯他容易被书中的温情所打动，他怜悯他动摇了。
　　谭浩将枕头压在脸上，这样导致他难以呼吸，在屏住呼吸屏得脑袋昏沉时，一个疑问突然浮现。
　　谭斯观……有动摇过吗？
　　翌日，谭浩莫名地没有找谭斯观说话，谭斯观不知有没有发现谭浩的不寻常，也同样地没有主动搭话，但放学后，二人还是默契地在体育馆门口集合。
　　谭浩发现，谭斯观手里拿的从量子力学变成了剧本，他垂着双眸，似在专心致志地背台词。
　　但十分钟过去了，剧本一页也没翻动，仔细一看，谭斯观的视线一动不动地停留在纸上某处，观察下来得知，他只是在发呆而已。
　　谭浩这时道：“谭斯观。”
　　谭斯观立马回神，他立刻道：“什么事？”
　　谭浩被谭斯观的反应逗笑了，他道：“关于打戏，我们不如先排练一下？”
　　谭斯观一愣，他看了眼时间：“也对，他们今天值日，大概要一会儿才来。”
　　谭浩说着朝器材室走去，他补充道：“早点排完，我们也可以早点回去，然后你可以有更多时间……去寻找逃出去的方法。”
　　谭浩的动摇与谭斯观的怜悯正是今天二人一直别扭的起因，现在谭浩主动触及此事，让谭斯观彻底愣住。
　　谭浩将软垫拖了出来，在场地正中央摆好，他开玩笑道：“我这只青蛙，差点在温水里煮熟了，但幸好在开锅前，我还是反应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