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仪唱礼,门前放“三门铳脚”。噼里啪啦一阵响,主祭起唱,身着赤色祭衣载歌载舞。
这样的热闹直到入夜也没结束,及至天黑,郊区燃起了篝火,城里的百姓人头攒动,纷纷朝着那头奔去。
燃烧起的草木灰扬得漫天飞舞。祁曜推开了客栈的窗,被黑黢黢的迎面而来的飘灰盖了一脸,他捂住鼻子后退了两步往外看,外头灯火通明,歌舞升平。
“咚。咚。”
房门响了两声,门外边陈阿秀在嚷嚷着要出去玩,萧纪凰凉凉地说要去你去我不去,陈阿秀愤愤道:“你不去我叫师父去!”
萧纪凰:“师父可没这么…”
祁曜拉开了门,兴致盎然说:“走,我们出去看看。”
“无聊”这两个字卡在萧纪凰喉咙里没能说出来了。他看着顾卿云熠熠闪光的眸子,妥协了,“我也去。”
陈阿秀嘲笑了他一路。
对于人类的这些风俗习惯,祁曜始终抱有极大的探索心,因为这能反应人类的历史发展和一定地域的生活方式,是极好的历史佐证和资料库材料。
在别人眼中,顾卿云永远是一张面瘫脸,除了面无表情的漠不关心外找不出别的表情了,但萧纪凰却发现他越来越能感受到顾卿云的情绪变化了。
比如说他高兴的时候,语速会比平常快,眼睛里跳跃着光,而当他不太高兴的时候脸上就只有一种表情,说话也会变成单音节。
萧纪凰还发现顾卿云开心的时候也是会笑的,只是笑意在唇畔一闪而过,更多的是在眉目间,眼尾上翘,显得眼睛又细又长,像一只修炼千年的老狐狸,勾人心魂。
但现在这只老狐狸像一只脱缰的野狐狸,满场撒欢。
他一会盯着卖糖人的小摊,瞧得有滋有味,还颇有闲心地上手做了两个糖人,头大身子小,奇奇怪怪的,但莫名的就是像极了他的两个小徒弟。
陈阿秀毫不吝啬地一顿马屁拍上,彩虹屁吹得震天响。萧纪凰没她那么多屁话,他拿在手里稍稍舔了一口,这糖甜到他心里都像渗了蜜,然后他再没舍得吃了,只是小心翼翼地将小糖人护在手心里。
这是第一次,他第一次收到别人亲手做的礼物。不及南海灵珠之珍贵,也不及八珍玉食之美味,但他却格外的高兴。
哪怕这个是顾卿云。萧纪凰顿了顿,又或许这个人正是顾卿云,总之他心里头都满是欢喜。
“别动。”祁曜忽然说。
陈阿秀嘴里还咬着糖,以为又有刺客来了,一脸的惊恐,而萧纪凰手心虚虚环着糖人,也是愕然地看着顾卿云两只手奇怪地摆出了一个方框。
他们听到身后“哧”了一声,微风裹挟火焰,也将他们的发吹起,而巨大的篝火堆在空中爆发出了绚烂的火舌。
“咔嚓。”萧纪凰听到顾卿云奇奇怪怪地说,“拍下来了。”
什么是拍下来了?
萧纪凰愣愣地想。
接着他便听到了旁边“嘎哒”的一声,陈阿秀发出了一声惨叫,“我的糖人!”
陈阿秀还想去捡,但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一个不注意,糖人在脚底下四分五裂了,陈阿秀眼眶霎时红了,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委屈的。
“我的糖人!没了!”
过往的路人被吓了一跳,纷纷将目光投掷了过来,祁曜没想到自己就皮了一下,还把她糖吓掉了,见她嚎啕起来,顿时手足无措道:“别哭啊,我再给你去买一个?”
萧纪凰被周边猎奇的目光看得尴尬癌都要犯了,忍不住道:“陈阿秀,你今年不是五岁了!”
陈阿秀愤怒地盯了他一眼,发现他的糖人还好好的,一个角都没缺,顿时“哇”一下哭得更大声了。
萧纪凰:mdzz
祁曜只好又带着陈阿秀回去找那个卖糖人的摊贩,他们本来就是最后一批客人了,回头去找果然街上的小摊都已经收拾得七七八八,也没什么糖人摊了。
一个头两个大的祁曜被嚎得都快揪自己头发了。萧纪凰看着顾卿云愁眉苦脸的样子,和陈阿秀泪如泉涌仿佛受了莫大委屈的样子,最后咬咬牙道:“不就是糖人吗,没了就没了,我的也不要了。”
说着他就把糖人远远掷了出去。
“你不要就给我,扔什么。”陈阿秀闷闷说了一句,但总归还是知道萧纪凰是哄着她,于是收住,没嚎了。
糖扔出去那一刻萧纪凰心尖都在打颤,眼眶一瞬间盈满了眼泪,比陈阿秀还红,仿佛下一秒也要哭出来了,但黑夜朦胧,祁曜没看到他的神情,只拍了拍他肩膀,语气沉重地说:“下次不要随地乱扔垃圾了。”
萧纪凰:“……”
你们开心就好。
第15章 国师和他的倒霉徒弟(十五)
篝火祭祀到了末声,远远地传来了高高尖尖的吟唱声,大约是祭祀词或是祝词之类的。那声调古怪,声声入耳。
祁曜听得很认真,也只能听得一知半解。他调用了顾卿云的生平记忆来查阅,无果。
萧纪凰也在听着,听了一会,他微微笑着说:“这首词写的不好。”
祁曜看着他。
萧纪凰回望他,他忽忽然低声唱了起来。
他唱道:“路有寒霜,从天而降,
风兮,雨兮,为吾唱
……”
他后面还低低唱了几句,声调缓稳,像一只手轻轻抚过心脏,祁曜感受到了自己的程序波动频率正在跟着他的歌声起伏着——这种感觉很奇怪,人类通常喜欢将其称为共情。
“你唱的是什么?是大典词吗?”陈阿秀问。
萧纪凰难得称赞地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师父谦虚地说:“也不算是,班门弄斧。”
祁曜估摸到了这大约是萧纪凰自创的词曲,他不吝啬地赞说:“你很有天赋。”
萧纪凰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就道:“你以前也说过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没了下文,祁曜“嗯?”了一声,转过头来问他:“说过什么?”
“没什么。”萧纪凰胡塞道。
很奇怪,记忆里他和顾卿云之间并没有很多的接触,顾卿云此人自视甚高,常年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更不会闲着无聊称赞他“有天赋”,倒是他偶有一次在议事房外听到顾卿云和他父皇评价他们几个皇子,“才疏学浅,资质尔尔,后天当更勤勉才是。”
顾卿云一向口无遮掩,说话也毫无顾忌,常把父皇气得倒仰,还辩驳不过他,左一句“忠言逆耳”又一句“陛下是明君”,最后父皇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郁结于心。萧纪凰有时候都怀疑父皇是不是被他活活气没的,因为父皇临终前见的最后一个人便是顾卿云,顾卿云一走,父皇的贴身太监就昭告天下曰:陛下驾崩——
他脑子里乱乱地想着这些事情,当年那种痛不欲生的惶恐都好像远了,如今他再回想起来只觉得这一幕幕画面真实,就像他亲身经历过一样——不,这本身就是他所经历的。
萧纪凰按住头,太阳穴竟一阵一阵的开始抽着疼。
好好地走在路上,萧纪凰突然按着脑袋停下了脚步。祁曜看他皱着眉头,表情痛苦,收回脚步转身来问他: “可是身体不适?”
不对劲,不对劲,顾卿云怎么会有这样一面?他当是视苍生为蝼蚁的,怎么会表现出这样近乎关怀的神情?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萧纪凰神色恍惚了一瞬,在祁曜伸手来探他额头的时候萧纪凰突然拽住了顾卿云的手,拽得很用力,祁曜疑惑地看着他。萧纪凰一滞,恢复了平静。他收回手若无其事道:“刚刚被烟熏了一下,头有点晕。”
测谎仪没反应,但祁曜知道他多半没说实话。
啊,主角信任度真的好难刷啊。
【主脑安慰他:毕竟还有十年的时间,俗话说媳妇熬成婆,铁杵磨成绣花针。】
【祁曜:你不觉得你用的这些典故怪怪的?】
【主脑理不直气也壮:没有啊,很正确啊】
【祁曜:...我回去建议中控区给你升级语言能力,不然我怕我哪天失手把你打死了。】
【主脑:嘤嘤嘤】
【祁曜:你小鸡黄附体吗?】
【主脑:???】
陈国近年来实力锐增,疆域不断扩大,近些日子又收复了些小国,渐渐在吴国外形成了半环状包围趋势。
因而经过吴国后再往北走便又要过陈国边境了。
到过临南的人是很难忘却临南那种富庶繁华的,作为政治和经济中心临南不仅有着厚重的历史积淀,还有着安定康裕的社会环境,而与之相差十万八千里的不是别国,而是陈国边界。
贫困,荒凉,饥饿,疾病,战争...你能想象到的灾难都能在这片土地上轮番上演。这是一个播种的时节,当是喜悦的,可当师徒三人走上这片土地时,擦肩而过的尽是一些骨瘦如柴,黝黑,散发着死气的活人。
这里的人身着的皆是破布褴褛,偶尔体面一些的也是不知洗浆过多少遍的粗布麻衣,灰色的,黑色的,黯淡的 。进入这座城池,死气便萦绕而上了。
师徒三人刻意换了旧衣,但走在街上依旧打眼的紧。衣着能换,但举手投足间的气度却是难以改变的。
祁曜倒是浑不吝,化了浓眉,贴着胡子,仙气说散就散,转眼就成了沉默寡言的中年老男人。
萧纪凰和陈阿秀则换了一身粗布褂子,一段路都老实听话的低眉耷眼,亦步亦趋地跟在顾卿云身后。YU XI ZHENG LI
嚯!一时还真没人敢近身!
因为这活脱脱就是一个人贩子,拐了两个小崽子。
而走了长长的一段路,见果真无人觊觎后陈阿秀和萧纪凰也敢和顾卿云扯两句淡了。
比如说:“师父,那户人在熬什么汤?还有肉香味。”陈阿秀抽了抽鼻子,祁曜隐约猜到了,但有点儿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委婉的和她说,最后犹豫再三他才非常婉转地道:“这是由细胞组织器官所构成的生命系统,当然现在已经是无生命机体了。”
“那是什么,好吃吗?我从来没吃过这个。”陈阿秀有点垂涎。
萧纪凰也没太听懂顾卿云巴拉巴拉说的一堆专有名词,但无生命这三个字很容易理解,萧纪凰沉默了一会,在陈阿秀兴趣盎然跃跃欲试的眼神下,他开口说:“死人尸体,你要吃吗?”
陈阿秀先是两眼蒙圈地“啊?”了一声,然后在师父和师兄沉甸甸的眼神注视下她的反射弧终于缓慢地将词义送入大脑了,接着她的胃部忽地开始翻涌,喉管开始痉挛,她艰难地发出了两声“嗬,嗬”,然后猛回过头抱着桥柱对着河里哇哇吐了起来。
“你吓到她了。”祁曜说。
“我不是,我没有,是她胆子太小了。”被盖锅,萧纪凰不太开心地低头微微嘟嘴撒娇。
【主脑:呕!】
祁曜一脚把主脑踹进小黑屋,系统内清净了。
祁曜对活人吃死尸这件事没有太大的触感,首先这个国家没有明确的法律条文限制该行为,其次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里的人都快穷到吃自己了,你还巴拉巴拉和人扯一通人权道义,这叫“何不食肉糜”。
而萧纪凰也很冷静,祁曜暗自夸赞了一下,不亏是要做王的男人,见过大场面,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
陈阿秀吐得五脏六腑都快移位了,好不容易缓过来了,她说什么也要闭着眼睛,捂着鼻子,决不再在这乱听乱看乱嗅。她有气无力地说:“师父——我们快走吧。”
让陈阿秀不说不看不听,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好奇天后,八卦女王,还有个什么称呼来着,这都是阅晋江无数的主脑给陈阿秀取的爱称。祁曜来评价一下,非常贴切,无法反驳。至少离开陈国的这几个月,祁曜已经把陈国建国以来所有朝堂内外的八卦都听了个遍了。
陈阿秀上嘴皮下嘴皮一碰,什么陈国后宫传,陈国攻略等等剧集都安排得明明白白,而且有理可证,有典可究。譬如上一任贵妃其实是个小骚蹄子,比她还小一岁就敢仗着母家有权势地位,时不时在她面前拿乔,据说后来就被陈国君收拾收拾安排进冷宫了。譬如她还有个小她两天的四弟,不过长得非常不像她爹,反倒像他娘的堂哥的表舅,然后被陈国君封了个不痛不痒的爵位拾掇拾掇安排去了边界...
这种八卦听多了祁曜都觉得后脖颈一阵一阵的发凉,总觉得陈国君分分钟在提刀来砍的路上。无奈管住陈阿秀的嘴难于砍掉陈阿秀的腿,顾卿云和萧纪凰倒是练出了绝技,左耳进右耳出,决不在人后胡议是非,当然也是避免在人前秃噜嘴——知道越少活得越好,还是活着比较好。
陈阿秀一路秃噜啊秃噜,终于把自己前十几年的人生包括道听途说的小段子都给秃噜完了发现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于是开始对这一路游学的见闻开始做汇集。对,这看似精明骄纵的大姑娘,至今都没觉得自己是被卖了,反倒觉得父王看重她,让她做了第一个出国游历大公主。真是挺起胸脯的小骄傲。
穿过长而荒凉的城口街道,他们总算来到了个还算看得过去的商业中心,卸货的牛车驴车毫无章法地满大街排着,刷了红漆的阁楼客栈外立面剥落得斑驳,里边的人倒还不少,大多是过路的商人打尖儿。
祁曜站在分岔路口拎着两个徒弟思索了会去哪落脚。人多耳杂,他不太想去人太多的客栈,但这小破地方看起来,也就这家能住了。在他思索估量的时候,一瘦骨嶙峋的小姑娘抱着一个筐子一拐弯,哐当就撞在了顾卿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