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啼霜不甘示弱,也还了他一肘子:“还不批奏章去?就知道陪我说话,影响我读书。”
两人于是各自归位,过了半晌之后,又忽然异口同声地笑了起来。
方啼霜念了没一会儿便困了,在那儿不自觉地点着头,裴野轻拍了他的后背两次,方啼霜才勉强又清醒了一会儿。
可等到裴野合上最后一本奏章后,偏头便见那小孩儿已经趴在桌案上睡着了,更准确地来说,应该说是把头埋在书卷里睡着的,也不嫌硌得慌。
裴野将他从椅上拦腰抱起时,发现他额头与鼻尖都硌红了,饱满光洁的额上,还印上了两行浅淡的墨迹。
皇帝笑了笑,而后抱着他行至廊檐之上,候在外头的戚椿烨缓步上前,有些犹豫道:“陛下……”
陛下抬眸看向他,声音极轻:“嘘,别出声。”
戚椿烨于是只好跟在他身后,轻手轻脚地跟着那似乎有些鬼迷心窍了的皇帝回了寝殿。
是日清晨,小猫儿因昨日睡足了,倒是醒得很早,没再让婉儿他们忧心要如何叫他起床。
昨夜他怕得要死,可今晨夫子却像是忘了昨日留下过功课似的,好像压根就不记得要考课的事了,小猫儿心里不免有几分庆幸。
又不由得心想,早知道昨夜就不要那样刻苦了,害他连睡也睡不安稳,夜里直做噩梦,梦见连他的食盘里都堆满了小山高的书,游隐责令他不把这些书啃完就别想睡觉。
连裴野也拿着戒尺在旁边帮腔,可把小猫儿给委屈坏了。
小猫儿今日听课听得格外认真,因为生怕夫子一不高兴就记起了昨日的留堂功课。
而坐在他身后的曹四郎却是记着的,为着小弟,他也没和游隐提起。
可临到放堂时,夫子却把他俩都叫住了,说是要考课。
小猫儿心里一咯噔,抬头便看见那夫子盯着他,有些奸诈地一笑:“还以为夫子我把昨日留下的功课给忘了吧?”
小猫儿很谄媚地一摇头:“喵呜~”
他紧张地直甩尾巴,感觉昨夜才记下的字,睡一觉醒来便全送给周公去了,眼下脑子空空,只好不停地给身后的阿兄使眼色,希望他能搭救自己。
游隐一拍书卷,肃然道:“看旁人做什么?看书!”
小猫儿脑袋一抖,只好垂着脑袋去看面前的书页,夫子不考他千字文,只问他《尔雅》,游隐每念一字,小猫儿便凭着记忆用爪子拍在一个字上。
他只要拍错一个字,便会被夫子凶一句,然后就听他说:“把手伸出来。”
小猫儿双目紧闭,一边抖着一边翻出了半边猫爪,然后夫子就会不轻不重地敲一下他的手心。
不过说实话,那嫩粉色的肉垫虽然瞧起来脆弱,可因着平时也是用来走路的,皮其实并不算薄,因此被打起来其实也不咋疼,可小猫儿就是害怕。
然而走运的是,那夫子一路盘问下来,小猫儿也并未错上几个字。
等他考完了小猫儿,不仅方啼霜自觉松了一口气,连游隐也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他还生怕这小狸奴不用功,一会儿错太多让他给打坏了。
游隐看向后头的曹四郎:“你呢?功课做了吗?”
曹四郎立刻站起了身,而后将那《千字文》与《尔雅》第一篇全背下来了,比平时说话还顺溜,连一字不漏、一字也不差。
小猫儿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真真是佩服极了他。
游隐也感到很惊奇,他一开始就是把他当个摆设来看,没想到这小宦官竟如此勤奋,当即便问:“你叫什么名?”
曹四郎原本想脱口而出自己的原名,可话音一顿,却又改了口:“奴婢姓曹,名鸣鹤。”
游隐觉着他不卑不亢的,想是个好孩子,故而便评了他一句:“不错。”
只是得了老师这不浓不淡的两个字,曹四郎心里却不知有多欢欣、多雀跃。
他志在云天,却不得不困囿于这深宫之中,他心里对母亲的无奈之举并没有怨怼之意,毕竟他若留在家中,也是浑浑噩噩地活着,等岁数大了,再去谁家做个学徒,学一门手艺,这辈子也还是这样过去了。
可进宫为宦这条路,却是让他全然断了这些念想,他心里到底还是遗憾的,却不想游隐的出现又让他重新点燃起了希望。
*
转眼几月便飘过去了,夫子终于给他们放了假,方啼霜迷迷糊糊地在这宫里又度过了一年。
元日前后那几日,小猫儿格外想家,每回一变人,他就老缠在裴野身边念叨着想回家看看,把皇帝的耳朵都快叨出茧子来了。
“就回这一次,”方啼霜摇着他的手腕,半带撒娇道,“我只瞧一眼就走,陛下若是不放心,我便变作猫儿回去,反正他们也不知道我是谁。”
方啼霜近来隐约已经能够控制自己的变幻了,虽然还不太熟练,但努力一下还是能控制得住的。
裴野没给正面答复,只偏头问他:“孤为何不放心?”
方啼霜其实也说不大清楚,可他求了裴野这么多回,总觉着他好像不太乐意让自己回去的模样,他虽然嘴上不说,可方啼霜就是知道他心里不高兴了。
于是方啼霜嘟囔着嘴,含糊道:“我也不知道啊……可陛下总不答应我。”
裴野晾了他一会儿,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半晌,他忽然又开口道:“罢了,等孤什么时候得空了,便带你出宫去逛逛。”
他没说让他回家,但方啼霜也依然很高兴,裴野让出宫这事便已经超出了他的心里预期了。
他围着皇帝,很快乐地跑着绕了他一圈,而后又追在裴野身侧,叽叽喳喳地问他:“真的?陛下可不准骗我。”
裴野:“真的。”
方啼霜稍稍一顿,而后又问:“那咱们能不能带上阿兄一起?”
皇帝看他一眼,然后很冷淡地说:“只有我们,也只有这一回。”
方啼霜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失落:“那好吧,”
很快便到了上元节那日,裴野难得歇假,说要带小猫儿出宫去看花灯,只见那小狸奴一个鲤鱼打挺,立刻便从团蒲上飞了起来,而后很激动地朝裴野叫唤道:“喵!”走!
紧接着,小猫儿把自己憋在被窝里,努力了好一会儿,这才终于化作了人形,随后他又换上了今岁裴野才让司衣局给他做的新衣裳。
这是件柿红色的圆领袍衫,上缀一条雪白色的狐尾围脖,方啼霜被宫婢们环绕着,梳洗得干干净净,一眼瞧上去,只觉得比那些权贵家养的贵郎君还要像嫡少爷。
裴野在灯下瞧了他许久,直到小孩儿过来牵他的手,他才恍然醒过神来。
方啼霜摇了摇他的手臂,掌心里软乎乎的,紧紧贴着他那练出薄茧的手掌:“陛下,你怎么发呆了?”
裴野牵着他往外走,直到登上了车,才终于缓声回答道:“孤若有个小弟,也该有你这样大了。”
他生母一尸两命时他才五岁,陛下曾听乳娘说过,那日周氏小产下来的死胎也是个男孩儿,若也随了他生母的长相,想来也当是方啼霜这样灵巧可爱的模样。
方啼霜并不清楚他生母的事,还以为是裴野感到孤独了,于是便很郑重地拍了拍皇帝的手掌,看着他的眼睛道:“那往后霜儿也做陛下的小弟,陛下就做霜儿的六阿兄好了。”
裴野看着他那天真的笑意,心里如同被蚁虫爬过似的,又麻又痒。
他不愿在面上流露情绪,于是便偏过头去,掀帘看向车窗外,外头正飘着小雪,摇摇晃晃地落,绒花似的,也不冻人。
过了片刻,坐在他身侧的方啼霜忽然听见陛下很轻地开口问:“孤若同意让你离宫归家,你愿不愿意走?”
第六十六章 “我喜欢,喜欢极了!”
裴野的声音就像是外头的薄绒小雪, 被微风卷进马车里,转瞬便化成水雾消散去了。
方啼霜的下半张脸都埋在雪白色的毛绒围脖中, 只剩一双漆黑的杏核眼在扑闪着,他似乎很认真地在考虑皇帝的问题。
他沉默得愈久,窗边裴野的脸上便愈冷,陛下稍稍偏过头,打量着方啼霜面上的表情:“怎么不说话?”
方啼霜吸了吸鼻子,随后忽然松开了裴野的手, 接着把手揣进了腿上搁着的暖手炉里。
手心里的温度徒然消失,裴野的心微微一凉,连带着他的面色也全然沉了下来。
还不等他开口说话,便听身侧这小孩儿很委屈地埋怨他道:“你要赶我回去, 你不要我了。”
裴野也不知道他是从何处下的这个论断, 才刚沉郁下来的心情, 被他这一句话轻描淡写地就给打散了:“孤没有……”
皇帝刚提起那句话的时候, 方啼霜心里其实不免还是有些欣喜,他太想家了,刚进宫的时候, 他几乎没日没夜地想着那个又破又挤的小屋子。
可是现在, 他在宫里也有了牵挂, 那点欢欣之情几乎转瞬即逝,很快便被浓浓的不舍给掩盖了。
方啼霜把下巴尖往围脖里更深地一埋,有些赌气地絮叨着:“我只是想回家看看,不想离宫,我都说了只看一眼, 可你却想赶我走。”
“我怎么不想回家?可我舍不得‘猛虎堂’里的朋友, 舍不得小厨房里的好吃的, 舍不得那个坏夫子,舍不得云太妃那做的鱼糕,我……”方啼霜的话音里忽然浮上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哭腔,“还有、还有……”
他虽然没说完,但这个还有后头跟着什么,裴野看他的目光与神情,答案其实已经呼之欲出。
裴野侧过身去,重新牵起了他的手,用一种很蛊惑人的声音在他耳侧开口问:“还有什么?”
方啼霜顿时红了脸,猛地挣了一下他的手,可惜裴野手劲太大了,他没能甩开,于是只好别过脸、扭过身子:“我不和你说!”
陛下便就纠缠着他,非逼他说不可,半点也没有做皇帝的人该有的气度。
从来都是方啼霜缠着他,小孩儿自己黏着旁人的时候,是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烦人的,可现在倒过来了,换他被人这样缠着了,方啼霜又很嫌他烦。
闹了半天,裴野见他还是不肯松口,便威胁他道:“你若不肯说,孤现在就让苏靖调转车头回宫去。”
方啼霜瞪他一眼,梗着脖子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一个当皇帝的人,怎么能言而无信、食言而肥呢?”
裴野有些玩味地笑了笑:“你最近同游隐学的不错,都会了这么多新词了。”
紧接着他又一本正经地说:“出了宫,孤便不是皇帝了,可以食言。”
“你不讲道理,你不要脸!”方啼霜愤愤道。
陛下眼下心情很好,因此也不在乎被他骂这几句,又继续催促他道:“快说,还有什么?”
方啼霜觉得裴野今天简直像是个无赖,伸手推了他一把,没推动,于是只好又脸别到了旁边去,一眼也不肯多看他,而后咬牙切齿道:“还有你呗。”
他架势很大,声音却小的可怜,裴野若不仔细听,都有些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什么?”裴野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有谁?”
“你!”小孩儿羞赧着一张脸,连耳廓都红透了,恼羞成怒道,“就是你呗烦死了就知道问。”
裴野笑了笑,没有再得寸进尺地问下去。
小孩儿的手心暖烘烘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从手炉里掏出来的缘故,还有些微潮,像是被烫化了的雪花溶在了他温暖的手心里。
方才陛下那一句不过只是试探,无论方啼霜的答案是什么,裴野都不会放他离宫,这也是他没答应方啼霜把曹鸣鹤也带出来的原因。
只要曹鸣鹤还在宫里,方啼霜心里就有牵挂,倘若他哭着闹着非要回去……裴野目光黯下来,忽然觉得自己这样挖坑试探,总有些对不起这小孩儿似的。
“方啼霜。”他忽然喊他的名字。
方啼霜还在生气,扭着头不肯看他,恶声恶气地问:“做什么叫我?没见着我和你生气了,不想理你了吗?”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觉得还不够冷酷,于是又郑重其事地补了一句:“至少三天都不要和你讲话了。”
他自以为说的很霸气、很伤人,但却不知道落在旁人耳朵里时,那依然还是道幼声稚气的童音,半点也没有威慑力。
小皇帝没忍住笑出了声。
方啼霜一脸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似的,瞪着那一双如同汪着水的杏眼,鼻尖粉红粉红的,像是又要哭了。
裴野连忙收起笑,哄他道:“一会儿看完了花灯,孤就带你回家去看看。”
“真的吗?”小孩儿立刻转怒为喜,反手扣住陛下的手指,方才立下的“三天不和皇帝说话”的豪言壮志也被他抛在了脑后。
“嗯,”裴野无意识地揉了揉他的指腹,“不过说好了,只看一眼就走。”
方啼霜高兴极了,又觉得眼前这位少年天子可亲可爱了,随后他猝不及防地扑上前,在陛下的脸颊上亲了一口:“陛下你可太好了!”
裴野顿时怔住了,过了好半晌才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你……放肆。”
方啼霜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不高兴,从前在家时,谁对他好,谁哄他高兴,无论是阿兄阿姊,他无一例外,要么就飞上去抱人家一个踉跄,要么就扑上去朝那人脸上啃上一口。
阿兄阿姊们都很愿意让他亲,有时还招手过去让他连着左脸、右脸、额头,一口气亲三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