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子语发现展览区也变得嘈杂,皱皱眉头,忍着不舒服继续往前走。
前方遇到的人变少了,展览的作品倒是变得精致可贵。
有耐心走下去的人,才能看到最好的作品吧?俞子语体会到一点展览人的心思,笑了笑,定下心好好看一看。
在一个叫做“丰收”的士题区,他看得特别细。不是因为这里的作品多么震撼多么厉害,而是觉得熟悉又别扭。
熟悉的原因是这个区域展出了各种农作物的照片。照片没有说明,只是记录生长的过程,将每一个细致的细节用镜头放大到极致。
俞子语以前在乡下呆着,跟奶奶一块去田里忙过。不至于种过所有东西,却还是把栽种到丰收的感觉刻到DNA里了,看自己种过的觉得熟悉,看自己没种过的……嗯,有种回家就在露台搭棚子种一种的冲动。
可是,这些作品的处理让他感到别扭。
茁壮成长的拔节期调了一个颓败的枯黄色调,拍叶子的时候拍到了象征着病变的小斑点,全景构图精美却把河边看起来漂亮实际上是害虫的小玩意儿囊括其中。
如果照片里的时间能够继续,农作物应该死得差不多了。
“难道丰收的标题是嘲讽吗?”
他看周围没人,小声念叨一句。
旁边却传来了应答声,“是啊。你看出来了?”
俞子语吓得一激灵,转眼看去,从黑暗的角落里看出一个人的轮廓,“谁在那里?”
“哈哈,我忘了走出来了。”那个人憨憨笑两声,走到有光的亮处。
俞子语一看脸就认出来了,“应老师?”
他看到的是应信源,一个涉猎范围广泛的摄影大拿。比起柏予,应信源算是全能的类型,拍什么都在行,得奖更全,对于客户来说是非常省心可靠的存在。
不过,应信源真的尝试太多了,一会儿文艺复兴搞杀马特,一会儿迷上土嗨作品,少了逼格,名号没有那些专精的同行响亮,全靠一个“稳”在业内混。
应信源大方回应,“对,我是应信源,想拍丰收的作品却全部失败了。可我已经答应给出作品,只能打个引号,放在这里凑凑数。”
俞子语眨眨眼,“不给照片写说明,是希望参观者自己发现不对吗?”
“不,就想蒙混过关。没接触过的人看到绿色和生物就觉得生机勃勃,哪里会细想啊。”应信源完全不掩饰,想什么说什么。
俞子语也就不绕弯子了,“你故意拍成不可能丰收的样子吧?这比教科书上还要全。”
应信源斜睨一眼,“你是农学生?”
“不是,但自己种过。”
“你?”应信源上下打量一遍,“白白嫩嫩,不像啊。”
“小时候种的,现在白回来了。你为什么拍这些啊?”
应信源忽而正过身,定定看着他,“你猜?”
俞子语想了一下应信源的微博评论和采访语录,大胆猜测,“你想耍人?你尝试太多了,搞得一些人看不懂,就说这是难以理解的新尝试,给自己挽尊,也给你定一个标签。你就故意拍少数人才能看出不对的照片,让他们能够不懂装懂,暗搓搓打脸?”
应信源愣住,“你可真敢猜啊。”
“不对吗?”俞子语眨眨眼,“你发现我看懂的时候,很失望哦。”
应信源看了看周围,确定没人才点了头,“你猜对了。每一个来这里的人都说,应信源终于变正常了,该拍丰收就拍丰收不瞎搞创新了。哎哟,那画面太搞笑了。”
俞子语看了一下应信源刚刚蹲着的地方,“你躲在那里多久了?”
“不知道。”应信源说句实在话,“腿都麻了。”
“要不要坐一下?”
俞子语放下自己的大背包,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折叠凳。
应信源傻了眼,“你随身带这个?”
“我懒嘛。”俞子语也说句实在话,“这个展馆太大了,走一圈好累的。位置也不是一直都有的,还是自己带上比较方便。”
应信源考虑片刻,坐下了,“我也懒。”
“借给你了。你慢慢看人笑话,我去看点别的,等一下再过来巴结你哦。”
应信源又傻了眼,“你说话一直这么直白吗?”
“不是啊。你直白,我才会直白啊。”
“好吧。”应信源从口袋里拿出名片夹,抽一张递过去,“那咱们就不要搞客气那套了。你挺好玩的,我们认识一下吧?”
俞子语双手接过,“谢谢老师。我叫俞子语,等会儿给您发手机和名字。”
“噢,被葛文泽亲自颁奖的人啊。”
俞子语眼睛一亮,“你知道我?”
“是啊。”应信源嘴一撇,现出与年龄不符合的稚气来,“羡慕你。第一次获奖就见到葛文泽,还抱上了。哎,抱大佬是什么感觉?”
俞子语眨眨眼,“你抱抱你自己呗。”
“……”应信源抿紧的唇角就这么送了,“小屁孩,挺会说话啊。行了,去玩吧,我要看看下一个人蠢不蠢。”
俞子语也注意到了脚步声,比个OK就走开了。
接下来的展览就没有应信源那种恶趣味,平常多了。俞子语也觉得应信源有趣,哪怕对方不是大佬也会乐意交朋友,发个信息自报家门,试着加好友。
应信源通过了,微信头像是他自己,还有一个“要爱请深爱”的杀马特七彩字幕。朋友圈特意发了一条解释:爱的是摄影,请不要瞎猜。我这种单身狗能深爱谁呢?
真是诚实得好笑。
俞子语笑了一笑,再抬头看到不远处的傅厉帆的瞬间又板起脸。
还好,傅厉帆和文云晨在一块,不大可能上前。他们是情侣,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原来各坐各的,见了他却忽而牵了手。
俞子语只觉得有点搞笑。
挪开中间的杯子和倒茶,故意十指紧扣放在桌上……嗯,用力过猛不像秀恩爱,反而像是甩到砧板上待切的大肘子。
啊,大肘子,红烧炭烤都好吃的大肘子。俞子语忽而饿了,去看一看自助餐。
肚子饿了,他看什么都觉得好吃,拿不定士意就跟服务员聊两句,“这个菜是什么?”
终于拿好了,他随便找一个地方坐下,看到隔壁桌拿的东西很诱人,又聊了两句。那桌人看他友善,招呼过来一起坐,顺便给他介绍了其他桌的朋友。
俞子语吃个饭,认识了一圈人。
过了一会儿,柏予带工作室的人过来了。柏予不想让俞子语落单,直接并桌,一起占据了休息区的半壁江山。
大家都喜欢摄影,不难找话题,热热闹闹吃完了就一起闲聊。俞子语加了好多人,坦白自己是学生的时候不被嫌弃,反而收到邀约。
“学生有寒暑假,多好。寒假期间有不少展览,我整理了,发一份文档给你?”
“我们在找寒假的帮手。你想试试吗?”
除此之外,还有人因为他拍的小怪兽打大楼关注了微博,表示:“网络发达,不一定要跑来跑去的。你有兴趣试试线上合作吗?”
俞子语都有兴趣,一一记下并表示会好好考虑。他感慨大赛金奖还是有用的,觉得前途一片光明正高兴,被碰撞的声音打断。
是另一个方向传来的。文云晨猛地起身,傅厉帆跟上,撞到了桌子碰出刺啦一声,特别刺耳。
大家看过去,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也没多大的兴致。文云晨好看是好看,却只是一个摄影师邀请来的朋友,对于业内人来说是个小透明。傅厉帆陪伴文云晨而来,更是毫无存在感,在不关心傅家恩怨的普通人眼里一点也不稀奇。
俞子语同样不关心。
吵就吵呗,管他屁事。
文云晨离开休息区的餐厅,走向了通往停车场的电梯。电梯一时没来,他稍等片刻,就被后来的傅厉帆追上了。
傅厉帆的声音很无奈,“你怎么了?”
文云晨没说话,盯着电梯的数字。等电梯到了,他径自走进去,想关门的时候被傅厉帆抓住了手,怒气上来了,“放手。”
傅厉帆走进了才关上电梯门,“为什么生气?”
“你一直看着他。”
“我没看。”
“别骗人了。”文云晨冷笑,“我一直看着你,还不清楚吗?”
傅厉帆叹气,“好,我承认我在看他。因为他是送我爸坐牢的人……”
“那又怎么样?你爸不应该坐牢吗?”文云晨再喜欢傅厉帆,也是黑白分明容不得致命缺陷的人。在他看来,恶有恶报是天经地义的,傅旬害了傅晗就应该坐牢。
傅厉帆皱皱眉头,“我没说不应该,只是看到他就觉得不顺眼。”
“他不在你身边,你才觉得不顺眼吧?”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文云晨便把话说开了,“你说过,你喜欢热情开朗的人。小语已经变成你喜欢的样子,却跟你的小叔在一起……你很不甘心吧?”
“你别乱想,我跟他已经结束了。”傅厉帆紧紧握住文云晨的手,轻声解释。
文云晨甩开了,“我们也结束了。可是你爸被抓,你妈病了,你走投无路只能来找我,想让我爸给你一份工作。”
“你在说什么?”傅厉帆不高兴了,“我想要工作不会自己去找吗?”
“谁都知道你爸是傅旬,你怎么找?”
傅厉帆难以置信,退后一步,“你完全不管我的感受,拿这件事来攻击我?”
“我就问一句。你有没有问我爸要过工作?”
“那是自荐。”傅厉帆反问,“我没有自荐的权利吗?”
“有啊,但你为什么要说找工作是为了我?还说什么稳定下来就结婚。你在出卖自己吗?希望我爸看在我的面子上,给你一口饭吃?”
傅厉帆怒了,“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变得跟小语一样了。”
“小语怎么样,你还真是了解啊。”
“你要我怎么样?再也不见他吗?我也不想见他,是你要我陪你过来才……”
文云晨忍无可忍了,“你还撒谎?你腆着脸问龚杞要摄影展邀请函,以为我不知道吗?龚杞是跟我合作的摄影师,他跟我更熟,什么都说了。”
傅厉帆不再对视,转身看向前方,“我要邀请函来陪你。”
“你当我是傻子啊?你放弃吧,小语不会要你了。他看都不看你一眼,你还在眼巴巴地等着?以为自己很深情吗?”
“我没有!你要我怎么样,直说啊。”
文云晨思考片刻就叹了气,“分手吧。分手了,我们俩都解脱了。我今天看到小语这样,我也明白了。他跟你在一起那么久,分开后变了个人,多好啊。我呢?天天听你说傅晗多么可恶,说媒体多么黑心……再这么下去,我都要恶心死了。”
“恶心?”傅厉帆苦笑,“你说我恶心?”
“你的想法就是恶心。那些是你爸犯罪的代价,他活该,你也活该。你这两年用的是你爸从傅晗手里抢过来的钱,你凭什么说自己无辜?!”
傅厉帆握紧了拳头,死死瞪着文云晨。
文云晨指了指电梯监控,“打啊,监控室有人看着呢。”
“你也为傅晗打抱不平。”傅厉帆气急反笑,“你也喜欢傅晗吗?”
文云晨翻个白眼,“我跟你无话可说了。”
傅厉帆也无话可说,死死蹬着文云晨。
十秒后,电梯到了。文云晨径自走出去,把傅厉帆抛在身后。
傅厉帆也没腆着脸去坐文云晨的车子,走到少人的出口,从外套内侧的隐蔽口袋里翻出一根烟,跟旁边的兄弟借了火。
第一口,傅厉帆直咳嗽,盯着手里的烟若有所思。
借火的兄弟笑了,“不会抽就别抽。抽烟不是好事。”
“太烦了。”傅厉帆嘀咕,“抽两下会不会舒服点?”
“不会。我天天抽还是天天烦。哎,你怎么了?”
“失恋。”
借火的兄弟愣了一愣,“哇,你长得人模人样的,还会失恋啊?”
傅厉帆犹豫了一下,抽了第二口,在吐出的雾气里说出心里话,“嗯,他被人抢走了。”
傅厉帆想的是俞子语。
与文云晨的和好,是天时地利人和。傅厉帆被记者围堵,文云晨经过,让他上车躲一躲。他看到熟悉的面孔忍不住哭了出来,文云晨送他到了地方,停下车却没有赶人,等他哭完问了一句,“吃饭了吗?”
那顿饭是回文家吃的。文家也知道傅旬的丑事,嫉恶如仇,却不赞同记者的恶意中伤,留他在家住一晚。他担心出去会撞上记者,接受了这个建议,打电话给母亲万慧静报平安,听到一句叮嘱,“跟晨晨和好吧。文家善良,跟普通人家不一样。”
傅厉帆第一次听到万慧静叫文云晨的小名,也第一次明白了万慧静言外之意。
文家家底不错,比不上傅家却也比普通人家富贵不少。最起码生意稳定,能给他一条路走。
傅厉帆领会了母亲的意思,跟文云晨和好了。他还是不喜欢文云晨需要人哄的性子,但想想自己的境地,哄得心甘情愿。
每一次哄人,傅厉帆都会想到俞子语。
他见过俞子语讨好傅晗的样子。俞子语在他面前害羞内敛,一动不动特别无趣,到了傅晗那儿却很可爱,一口一个老公叫得甜甜的。
傅厉帆一开始猜测俞子语是为了留在傅家才讨好小叔的,而后觉得俞子语是故意报复,再后来……他不得不承认,俞子语跟傅晗在一起真的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