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赢感激地看了眼尚云熙，选了四瓶冰啤。他倒也不是很喜欢喝酒，就是觉着有些话可能喝了酒壮壮胆子更容易说出来。
　　后来他发现这种想法也不一定准。
　　他的酒量一直都不太给力。今天可能有些事压在心里，醉得比以往更快。奇怪的是，那些被他车轱辘似的反复在心里转了不知多少遍的问题，却还是没能借着酒劲说出来。他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可都是关于学校学习的事，还有对未来的想法等等。但真正想问的那些，都是到了嘴边之后又自己跑回肚子里。
　　爸，您这些年是不是承受了很大的压力？
　　那家人是不是经常为难您？
　　您有去看过我妈妈吗？
　　您有没有想过，万一您对我的疏离让我变得更加不好，要怎么办？
　　还有，洪天他爸那事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吧？
　　……
　　桌上没有出现他想象中的父子亲情流露式的交谈。连赢埋头盯着碗，头一次觉得他可能真的是个笨蛋。他为什么要问这些？明明很多问题的答案都显而易见。
　　“叔叔你们慢慢吃，我去趟洗手间。”尚云熙起身，握了下连赢的肩，像是某种鼓励。接着轻拍拍他的背便出去了。
　　锅里的汤底咕嘟咕嘟冒着泡，连赢恍惚间想到，他和他爸父子近二十年，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安坐下来平平淡淡一起吃过饭。太静了，静得让他不习惯，有点无所适从。对于他而言，生活里更多的是爷爷奶奶还有学校的同学。而对于父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几乎都是空白的。
　　杯子里突然传来了倒酒声。连赢恍然回神，看到他爸在给他倒酒。他不禁眼眶里一阵湿热，傻兮兮道：“这杯酒我喝了会不会折寿啊？”
　　“胡说什么呢？是让你快点喝，喝完把想说的事说出来。要不尚云熙在洗手间里等急了。你坚持要到外面请我吃饭，不是有话跟我说吗？”
　　“我又不是因为他在才不说。”连赢为自己辩解，“算了，我还是把这杯喝了吧。”仰头饮尽，放下杯子，“咣”的一声。
　　“这回能说了么？”
　　“……”
　　“那就换爸爸先说。”连城看着长相酷似自己的孩子，坦然道，“对不起儿子，爸这些年没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让你受了很多委屈。或许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但爸爸一直觉得亏欠你很多。你每次跟你妈告状，老实说我都挺心虚的。你也知道，你爸这辈子谁都不怕，就怕她。”
　　连赢不吭声，眼睛里的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淌。
　　“如果换个人，他可能有更好的办法解决我当时遇到的困难。但很遗憾，你爸终究是个普通人，所以这之间有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也只能拜托你看在你妈妈的面子上，别跟爸爸计较。”
　　“我没计较。”连赢说话跟蚊子叫差不多，带着鼻音，“我就是有的时候特别羡慕别人都有父母在身边陪着。我在学校里第一次打架就是因为听到老师说，以后谁敢再打架就把爸爸妈妈叫过来。可惜这招对你也没管用。打那么多回你都没来，倒把我的威名打出去了。”
　　“对不起。”
　　“我不是想听你道歉，爸，我是觉得我对不起你和我妈。”连赢边用袖子抹泪边道，“你那么喜欢她，要不是因为我，也不至于那么早就让你们阴阳两隔。我一直以为你在外面有别的人了，所以才对我不闻不问的，真的对不起……”
　　连城强抑住欲夺眶的眼泪说：“大小伙子，哭什么？再说也不是你的错。有人告诉我，人这一生最伤神的损耗就是内耗，其中以自责为最。爸爸不想看到你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你能发展成现在这样我心里一直都很骄傲，真的。”
　　连赢泣不成声，卫衣袖子上甚至能看出一大团泪迹。他像个孩子一样哭得声嘶力竭，喝酒可能没壮胆子把脸壮了，俨然不顾及形象，哭得门外都能听见。没人知道他居然是在这样酒醉的情况下想明白，他为什么一直觉得落水后上岸的是三个人，为什么他会奇怪的突然就想当兵。
　　因为那第三个人不是别人，是他爸。他爸并不是和他们上岸，而是第一个赶到了现场。
　　他爸当时穿了一身作训服，那是给他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可后来被赶到医院看他的阿姨吓过之后一场高烧，他有很多事情就不记得了，只有那身军装像是钉进了骨子里，因为那是他小时候最大的安全感。
　　连城没想到越安慰儿子哭得越厉害，索性换话题：“我记得我小时候你爷爷总说让我长大了跟他一样学医。我听了特别不乐意，长大了也没学。可后来我知道你想当兵的时候，真的特别开心。”
　　连赢闷声问：“在网上教我的师父也是您对吧？”
　　连城反问：“后来怎么不学了？”
　　连赢别缓了半天才说：“有一阵大家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说我学得好肯定都是您教的。我不乐意听就不想学了。再后来我也找过您的，您没怎么回复我。”
　　连城说：“那阵子被人盯上了，再联系容易暴露你的信息。”
　　连赢突然咧了咧嘴：“那我心里还平衡点，起码您看家的本事都教我了。对了爸，我还想问问，洪天他爸的事，他家里没找您吵吧？”
　　连城说：“没有。这事影响确实不好，但大多数人都知道怎么回事。还有人跟我夸你反应迅速呢。”
　　连赢觉得夸不夸的都没所谓，没给他爸招麻烦就行。他深吸一口气，感觉轻松了许多，有些事也不打算再问了。他给尚云熙发信息问他在哪呢，尚云熙直接回他：谈完了？
　　连赢说是，不到三十秒，尚云熙便推门而入。他像是没有看出任何异样，很自然地坐回连赢旁边，“我刚才在窗口看见外面有卖糖葫芦的，想吃么？想吃的话我现在出去给你买。”
　　连赢说：“吃不动了。一会儿出去的时候如果还有的话再说吧。你吃饱了吗？没有的话再要点别的。”
　　尚云熙虽然胃养好了，但也不太习惯吃太油腻的东西，吃得也差不多了，就说不用。这个时候外面天也已经大黑了，他还记得连所长说晚上还要开会，便想着早点带连赢走。
　　连赢也不想再留下去了。可能是说完一堆话又大哭一场的原故，他感觉头晕晕的，只想找个地方躺着。他抱着头：“爸，您回家还是回单位？”
　　连城说：“得回单位。我车就在楼下，要不要送你们回去？”
　　连赢说不用。连城也没有强求，只是把一张写了些文字信息的纸给了尚云熙，说：“这个是何先生的联系方式。如果你想见见他，可以自己联系。”
　　尚云熙一听就知道这个“何先生”说的是他生父。但他并无意见对方，而且也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便只是接过来道过谢说考虑一下。
　　连城也没再就此多说。结完账之后把连赢送上车也就直接回单位去了。
　　连赢整个人都快瘫地上了，尚云熙扶着他费了好大力气才给弄回家。连赢家。本来是想带回他自己的住处，又觉得不大好，便给送了回去。但他也没走，爷爷奶奶留他住一宿，他也就留下来了。他把连赢弄回床上给擦了擦脸，还有手脚，之后把奶奶拿给他的充气床放在连赢的床旁边睡了一觉。
　　夜里偶尔能听到连赢的嘟嚷声，也听不清在说点什么。小床灯散发的暖色灯光打在连赢侧脸上，让这个大孩子看起来有点帅到失真。


第88章
　　“尚云熙。”后半夜,时针指到“3”，连赢突然叫道，“尚云熙。”
　　“怎么了？”尚云熙觉轻，两次就听到连赢叫他,睁眼看向床铺。
　　“我渴。”连赢闭着眼,皱着眉头,看起来不大舒服的样子,手在旁边一通乱抓，“我想喝水。”
　　屋里有水，尚云熙倒了一杯把人扶起来喂了，刚把杯子放到一边，就被扑到颈间的温热气息弄得睡意跑了大半。连赢歪头枕着他的肩,睁开一只眼迷迷糊糊看着他,哑声问：“你怎么在这？”
　　尚云熙：“……”敢情这人都不记得是谁把他送回家里。
　　连赢这时摸了摸尚云熙的脸,两只眼全睁开：“真没走？”
　　尚云熙说：“走了谁给你拿水喝？喝完了赶紧接着睡。”
　　连赢往另一边一歪,倒在床上。尚云熙想下去,却被他一把抓住衣角。他转过头来说：“我床够大你睡什么地上？就睡这。冷，抱一起睡暖和。”
　　屋里一点都不冷，供暖好得很。连赢这么说就是想多腻歪一会儿。尚云熙也不戳破,就在旁边躺下来枕着手臂。他本来就没了睡意，这下更睡不着了。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想到了连所长给他的那张纸。他的生父何先生的信息。他在车上时趁着连赢睡着,又拿出来看过一次。
　　这时旁边的人转过身，突然横过来一条手臂，问他：“在想何先生？”
　　尚云熙问：“你怎么猜到的？”
　　连赢说：“这还用猜啊？在我床上还能让你想到的人,那肯定是比较重要的人。对你来说重要的人可不多。我想了一圈,这个时间能想的,估计也就是何先生了,毕竟晚上我爸才提过么。”
　　尚云熙坦言说：“他过几天要开个画展，我有点犹豫要不要去一趟。我并不想跟他相认，他应该也根本就不知道有我这么个人存在。我就是有点好奇，想看看，离远点那种。”
　　“那到时候我陪你去。”连赢虽然不能完全理解尚云熙的感受，但他觉得能理解一丢丢。每个孩子都会对自己的父母天生带着好奇心，毕竟是把自己带到这世上的人。而且其实凭心而论，尚云熙太缺少家庭关爱，亲情缺失过多。如果这位何先生人很好，连赢倒是希望在互不影响对方生活的情况下接触一下。
　　自打尚云熙知道尚思毅跟他并没有实际血缘关系之后，整个人比原来开朗了不少。但整体来讲还是不大与人亲近。连赢觉着尚云熙的妈妈在尚云熙的记忆里刻下了太多负面的印记，而这不是随便来个人就能抹去的。可如果何先生人不错的话，那也许能起到点作用。
　　“到时候再说吧。”尚云熙说，“我跟这位何先生长得很像，想想也有点儿别扭。”
　　“很像吗？”连赢没见过，现在倒真有些好奇起来。
　　尚云熙反正也睡不着，下床去拿了那张纸给连赢看。连赢接到手，第一眼就看到了上面的一张比较小的照片。这照片虽小，但是很清析，一眼能看出照片里的人跟尚云熙确实有六七成相似。
　　连所长可能是为了让尚云熙通过详细信息好好考虑，所以给出的内容比较全面。上面不光有照片，还有姓名、生日、血型、职业等等，还有联系方式跟家庭情况。
　　婚姻栏里写的未婚。
　　可能是艺术家追求自由？还是说结过但是又离了？连赢猜不到。他把纸还给尚云熙：“那要不这样吧，反正有联系方式，你什么时候想见他咱们再安排，随你高兴。去画展见可能是更方便一些，但也不用勉强自己。”
　　尚云熙也正是想到去画展比较方便才有些犹豫，但再三考虑之后他还是决定不去。既然是画展，十有八-九会去很多熟悉何先生的人。他跟何先生长得那么像，去了之后肯定比较容易被人关注到。而他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连赢问尚云熙：“假如，我是说假如啊，何先生哪天知道你的存在，想认你的话，你会反对吗？”
　　尚云熙认真思考了片刻才说：“我也说不准。可能要看他的态度吧。如果他之前确实对我的存在不知情且有认我的意愿，而我的出现又不会影响到他身边的人，那我可能会考虑一下。当然，首先得能够彼此尊重才行。至少不干涉我的生活，尤其是在咱们俩的问题上。”
　　连赢也觉得，如果是个控制欲过强的家长，那还是算了。虽然他还是很希望对尚云熙好的人再多一些，但如果会成为他跟尚云熙在一起的阻碍，那抱歉，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连赢这么想的时候下意识把尚云熙抱得更紧。尚云熙转头看了看，在连赢眉眼间轻轻吻了吻。
　　后来的事情就有点不可控了。两个精力旺盛的年轻人硬是作贼似的压着声音帮对方放松了一下才睡觉。
　　三日后，尚云熙果然没有去何先生的画展。似乎“何先生”三个字又变回了以往那般可有可无的样子。他还是一个人住在别墅里养鸟。偶尔会想起何先生，也只是想到罢了。
　　一个人出现在另一个人的生命里可以是过客，但以他和何先生的关系却绝对不可能在相见后仅仅是过客。所以相认的事，不强求。
　　连赢时不时会到尚云熙家里陪尚云熙吃饭和学习，有时也帮着喂喂鸟。这缺德的，拿点水果上鸟房去，一半得进他嘴，愣是把一群聪明的小肥啾气够呛。好么别的同学一边忙着准备考试一边训练，个个都累瘦了。全班就他一个，居然比原来还胖了些。
　　就这样一直持续到十二月底，连赢的数学成绩像他体重一样直线上升。原本在班里他经常倒数，现在被尚云熙带着已经稳在了中间段。而且他一人得道，王临时跟厉伟，还有杨知周等这些小“鸡犬”也不同程度得到了升天机会。连赢从来不跟朋友吝啬，每次尚云熙给他做的复习题他都会征询尚云熙意见之后给朋友们也带一份。尚云熙有时在班上给他讲题，他也不介意其他人在旁边跟着听，班里的学习氛围倒比原来更好了。
　　“想当初连赢还跟我说要打死尚云熙呢，谁能想到会有今天。”王临时一边整理卷子一边笑说，“今天谁要打死尚云熙得先被他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