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坡东西两侧都是悬崖,他们四人本就离西边较近,司徒泓元又有意牵引,就逐步往那边移去。
又是一团迎风火,凭空烧得旺烈,又有风吹来,迎风火势头更加不可阻挡,火势之猛让司徒泓元只觉面前燥热无比,连面皮都紧绷了几分,他急急后退。
再次吃了迎风火的亏,而在他看来,裴溟根本就是故意的,明知道他迎风火拼不过,就故意使出这招来羞辱于他,心下便一阵气愤,朝旁边吴麟和窦瀚承使了个眼色。
裴溟也看到了他神情,瞬觉不对,但他修行时日尚短,进雪山派不过一月有余,一对三终究是落了下风,被背后袭来的两道掌风打落西崖。
幸而西崖不算高,修者又比凡人小孩更为身强体壮,他掉下去摔了个七荤八素,却也没伤到性命。
崖顶传来一阵笑声,那三人在高处嘲笑他的狼狈。
司徒泓元目力不错,看到裴溟身旁状似枯死的枝条缓缓动了之后,便笑道:“敢跟小爷斗,在下面好好思过吧。”
说完三人就坐上金翎苍鹰大摇大摆离开了,甚至驱使苍鹰赶走了等待的白鹤。
裴溟一下来就发现了不对,崖底弥漫着阴气,发觉那根枯死的草枝如有生命般在动,心下警觉不已,尤其草枝恰好是朝他移动,就朝后退了几步,想避开这不知名的妖植。
他入门时间太短,平日里除了云遮峰就是在弟子堂,对雪山派的了解不甚多,雪山派占地又大,囊括了许多座巍峨山峰,无数偏峰支脉,没住人的地方自然多毒虫异兽。
他只知道不能去禁地,还有几个关押犯人的地方,甚至落霞坡若不是白鹤带他飞来,他连路都不认得,所以这崖底有什么,他确实不知。
就是这一退,让他发觉身后有更多的枯枝。
脚腕倏然被缠住,学服虽也是法衣,但除了保暖外防御并不强,更何况在刚才与司徒泓元斗法时,已被雷暴破开了防御,是以收紧的枯枝很快就将他脚腕割破。
渗出来的血被枯枝吸收,眨眼间上面枯死的叶子就重新长出,暗绿色叶片上沁出血色。
他当机立断,挣脱了脚腕上的束缚后打出一团迎风火,试图烧光这些妖植,然而阴气使然,让迎风火不如之前旺盛,再加上妖植并不惧火,他未能成功,反而惹怒了这些枯枝。
弄断一根再来两根,像是根本除不尽,裴溟再次逼退几根妖植,趁其他还未袭来时,便抓着一切能抓住的,飞快往崖上攀爬。
那些枝条虽然长,但无法像藤蔓一样肆意长长,无法追上高处的人,然而却另有手段。
当淡淡紫雾漂浮上来后,他下意识屏住呼吸,可紫雾却没入了他眉心,随即便是一阵眩晕。
眩晕之下,他尚能稳住身形,手指竭力抓紧了岩石缝隙,保持着清醒,以防自己再掉下去。
纵然如此努力,但当脑海里闪过一个个熟悉的面孔,甚至清清楚楚又看到了那天的血海,藏在心底的恐惧与仇恨如烈火般腾起,他趴在废墟前试图去抓那只手,可钟伯拉走了他。
就是这样一伸手,让他再次跌落崖底。
钟伯也死了,不会再有人带他走。
不如就这样,一同死去。
心底不知是谁在说话,他睁着眼睛看天,然而眼前依旧是那日家破时的种种惨象,所有人都死了。
围过来的血阴曼割破他肌肤,吸纳着新鲜血液,待吸饱了之后便重获了生机,枝叶繁茂,顶端更是开出血红的花,随风微微摆动。
红花喷吐出更多紫雾,让崖底的人深陷幻境。
幻境并非全都是真实,引发出心底最深的恐惧之后,便真真假假掺杂,如噩梦压身般让人不得挣脱。
恍惚之间,裴溟看到了江与眠,如同那日在盘石岭古林前,白衣不染微尘。
师尊。
他下意识想喊,然而江与眠却露出嫌恶的眼神。
低头一看,自己在泥沼里滚过,一身污泥,脏的谁见了都会厌弃,于是他闭上了嘴,看着江与眠离开。
无边黑暗将他吞没,从此不会再有人来救他。
裴溟眼里的光熄灭了,再次变得死寂。
残留在地面的血阴曼不算很多,冬日还未过去,大部分都缩在地底等待时机,他失了许多血,恰好太阳爬到了当中,照进崖底,让阴气退散,血阴曼也因日光急速缩回阴暗角落。
幻境有了破碎的征兆,潜意识里,裴溟察觉到了不对,但当他就要挣扎醒来时,眼前忽然闪过其他画面,是他未曾见过的。
周遭全是阴戾蜃气,他下意识知道,自己身处无尽深渊,血水顺着他的手流下,引来无数飞蛾般的妖物觊觎,他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只等他失了力气防御,就会扑上来用口中涎毒将他尸骨化为脓水吸食。
他在这里很久了,久到已经忘记了时日,却从来都不敢松懈。
可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记忆铺天盖地涌来,冲击着灵海神识,让他痛苦不堪。
崖底爆发出一阵阴气,更强大的神魂重回幼年本体,身体不足以承受,以致从深渊带来的阴气戾气无法收敛,在周围聚集起来,连太阳都无法穿破。
好巧不巧,血阴曼最喜阴气,如此浓郁的阴气,让地底的无数枝条都钻了上来,疯狂朝着阴气最盛的地方展开枝叶,不断吸纳阴气来壮大自身。
崖底很快就被无数血阴曼占据,密密麻麻。
裴溟身旁再度有花枝袭来,以他血肉为食,盛开出艳红的花朵。
再这么下去,他会被吸食干净,连命都保不住,可他此时无暇顾及外界,神魂本为一体,很快就融合了,可幼年身体实在太弱,难以接纳强大的神魂,魂魄被撕裂般的痛苦非常人所能忍受。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抬手结印,以自身鲜血为媒,将一部分神魂封印于体内。
可涌出来的血却被血阴曼争先恐后吸食,他神色一变,满脸都是戾气,遂体内爆涌出更为浓郁的阴气,血阴曼不过低级妖植,就算喜欢阴气,却也无法承受如此庞大的阴气冲袭。
离他最近的妖植迅速枯萎,然而阴气还没扩散出去,有剑气袭来,让他心中一凛,当即就收了所有威势。
破昏剑出,斩灭崖底弥漫的阴气,露出被血阴曼包围的裴溟。
见他满身伤痕血迹,若再来迟一步,恐怕连性命都保不住。
江与眠握紧了剑柄,心中怒极。
第7章 讨公道
看到江与眠纵身跃下崖底,为他除尽身旁血阴曼时,裴溟有一瞬的恍惚。
他竟忘记了,自己曾经有个师尊。
若不是此时见到江与眠,他都快忘记这人长什么模样。
血阴曼遭受剑气攻击,又有日光直射,很快就退散了,拖着残破的枝干缩回地底,一时不敢再冒头。
江与眠并不得闲,转身就掐诀为裴溟施术疗伤,他扶起靠坐在崖壁上的人,眉宇间怒气暂消,问道:“怎么样?”
见裴溟失血过多,血虽止了,但虚弱到连话都说不出来,浮在空中的破昏剑倏然回鞘,利器所带来的风擦过脸颊,似有杀气。
他抱起裴溟踏上云舟,表情如覆寒霜。
云舟朝训诫堂飞去,江与眠掌中灵力未停,为裴溟续着生机,好在他来得并不算迟,怀里人很快就有了动静。
“师尊。”怀里人声音沙哑虚弱,但抬头看他时却是满眼孺慕与喜悦,说道:“你来救我了。”
像是打破了那一层伪装的冰封,裴溟露出个虚弱的笑,让江与眠心中微动,也不知是要开心还是怎样,伤成这样偏偏笑了。
裴溟还很虚弱,说完像是站不住一样,又将脸埋进他衣服里,
他暗暗叹息一声,只要能走出来就好,至于今天的事,由他这个师父来讨回公道。
他刚才在云遮峰等裴溟回来,接送弟子的飞禽往往要去好几个地方,回来迟一点也是常有的事,所以没想那么多。
然而没多久就接到了君漾的灵符传讯,问裴溟回没回去,说早起在学堂里,裴溟和司徒泓元差点打起来,下学堂后她一直没看到裴溟,也没看到司徒泓元三人,不知是不是已经回去了。
人根本没有回来,他这才发觉不对,很快就顺着裴溟身上的白玉令牌找到了位置。
御空而行速度很快,远远就看见了训诫堂建筑,不得不说,裴溟能走出来露出个笑,让江与眠不免有点开心,这代表以后就能和正常小孩一样笑闹了,以后会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他并不知道,怀里抱着的人再压不住阴戾气息,是从神魂里带来的,年幼的躯体无法承受这种阴邪之气,竟朝着头部上涌,以致双眼变得猩红。
裴溟眼前都是猩红之色,他熟悉这种情况,常人被阴邪入体后就是这般,只能借着江与眠的怀抱隐藏异状。
眼看就要到地方,若是被人发现他神魂有异就糟了,不得已之下他咬破舌尖,转头吐出一口血,将阴邪气逼出一些,眼里的猩红散退,但并不彻底。
他悄然从袖子里摸出点东西,是方才顺手在崖底抓到的血阴曼种子,原本想日后作他用,不曾想今日就要用到自己身上了。
江与眠立即查看他情况,见徒弟浑身战栗说冷,身上阴气又重,心中自然有了猜测,在他看来,无非就是在落霞坡崖底受了阴气侵蚀。
但在看到裴溟那双泛着血色的眼睛后就知道不对了,他察觉到什么,立即顺着破口撕开裴溟左边衣袖,就在大臂上看到了一株穿透皮肤正在生长的幼苗,是血阴曼。
幼苗以血肉为食,在裴溟身体里扎了根,如果不趁着刚发芽就拔下来,血阴曼的根系会在裴溟身体里蔓延,再长出无数枝芽来。
他握着急速生长的枝条,来不及说一个字就拔了下来,连带着裴溟的血肉。
就算及时止血疗伤,但裴溟还是生生疼晕了过去,苍白的脸上全是冷汗。
江与眠眉眼冷了下来。
他衣上染血,抱着晕过去的裴溟走进训诫堂,在被询问时只问道:“无故打伤同门,是否该受罚?”
金琰锋略一沉吟便点头道:“这是自然,只不过还请江长老将缘由说明了,训诫堂才好办事。”
“司徒泓元伙同他人,将我徒弟打伤,跌至落霞坡崖底,被血阴曼缠身扎根,若不是我及时赶到,恐怕现在尸首已经凉了,如此欺人害人行径,该如何罚?”
江与眠说着,一株透着妖邪之气的血阴曼浮起来,在空中静待。
金琰锋看出根系处的肉块与裴溟灵力所出同源,在江与眠的示意下也看到了裴溟大臂上的伤口,血阴曼带来的阴气盘附在其身上,久久不散。
一听又是司徒泓元,金琰锋眉头一皱,就让弟子去带司徒泓元三人,又请江与眠入座,拿出一瓶疗伤圣药凝华养元露让他先给徒弟伤处敷上。
“多谢金长老,我方才已用了药。”江与眠淡淡说道,他手里自然有上好的药给裴溟用,凝华养元露和他用的药大同小异,多敷一层也不会让伤口加速愈合。
金琰锋的示好他知道怎么回事,金琰锋与司徒戟是师兄弟,算是司徒泓元的亲师伯。
等司徒泓元被训诫堂弟子带来时,裴溟也悠悠转醒了,恰巧与司徒泓元对上视线。
他还在江与眠怀里,垂下眉眼避开司徒泓元的视线,然而手却紧紧攥住了江与眠衣裳。
在场的人几乎都发现了他这个小动作,一个八岁的孩子浑身染血,浮在空中的血阴曼根系扎在从他身上生生□□的一块碎肉上,这种恐怖的遭遇,任谁看见都知道他在惧怕。
司徒戟陪着司徒泓元一起过来了,路上他已询问过自己儿子,就是没想到裴溟看起来会这么惨。
“司徒泓元,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金琰锋作为训诫长老,常常是一副威严冷酷的模样,许多小弟子都对他心生畏惧。
至于司徒泓元,因着对方无法无天的性子,他师弟弟媳又太过溺爱,闯过两次大祸被他这个当师伯的收拾过,所以不免也会惧怕他。
“师伯,我……”司徒泓元看了眼裴溟,也知自己闯了祸,口中支支吾吾半天,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不是没想过推脱责任,将这事糊弄过去,可此时训诫堂里两个金丹修者都释放出威压,金琰锋不说,本就是训诫长老,审讯弟子时释放威压很常见。
就是江与眠平时看起来不声不响的,威压却如此沉重,眼神都是冷的,直直看着他,就算有父亲帮他撑着,可顶着如此压力,实力不够与之抗衡,他就是想撒谎都难。
发现司徒戟想说什么,江与眠没给他开口的机会,低头对裴溟说道:“将你知道的一切说出来。”
裴溟再次攥紧了他衣服,低声开口:“晨起我去上早课,授课长老还未到时,司徒泓元问我是否要认他做老大,我回拒了,他便要抢我的书,我没给,他就使出了迎风火,我与他对抗,君漾说要请金长老前去理论,司徒泓元就收了手,我亦收手,他又约我前去落霞坡决个高下,我应了,不曾想与他斗法时,被吴麟、窦瀚承偷袭,三人合力将我打下崖底。”
事实便是如此,他也未曾添油加醋,连司徒泓元都无法反驳。
早课前发生的冲突被许多小弟子都看到了,稍一查证便能得知裴溟所说不假,再加上司徒泓元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金琰锋心知他这个师侄此次又闯了祸,心下不免暗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