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筝静默了五秒,看向小医士,冷静吩咐:“把你那匹他们吧,今天我一人出门就行……你又怎么了?”
小医士也转过了头,一脸哭丧:“圣上,咱们那两匹也被他给牵进去了。”
纪筝:“……”
硬了拳头硬了。
他急忙出门一看,不仅旁边的巷子,连带着这院门口的路,都因为地势低,积水倒灌,泡烂了几块坑坑洼洼的青石板,泥沼翻上来,成了个彻彻底底的大泥塘。
几匹骏马挤挤挨挨地并排站在巷子里,这么立了一夜,腿早就陷在泥浆里给固定死了,除非这积水缓缓下去,否则根本别想出来。
纪筝:……
纪筝:“我知道了,你是故意的,说吧是不是你主子让你这么做的。”
原明苦脸:“真不是啊,我就是看您那两匹停在后院,也没个马厩,又是风又是雨的,我就给帮忙停进来了。”
纪筝点头正经道:“一个车位停进去四辆,真是辛苦你了。”
原明茫然,跟着憨憨点头。
明辞越跟着从屋里不紧不慢地晃了出来,抱臂倚在门框上,也不着急。
纪筝租住的地方是乌州的最偏之处,紧挨着乡野农村,若想再借马,得去乌州衙门附近,一去一回又得小半天。马是没指望了,原明和小医士一早上也没闲着,他们从旁边那房东家的田里借来了一头耕地的老牛。
老牛迈着缓慢的步伐,踏着泥水,踢踢淌淌地走了过来。
纪筝明辞越二人的目的地又不相同,纪筝便指挥原明上牛,先送了明辞越再送他。
三个成年男人一同跨上牛背,牛哞地一声,摆了摆尾。
女人从旁边的院门伸头瞧了一眼,没说话,默默缩回头去。
原明:……
原明:“圣上我下来了,殿下身体不好,就交给你了,你们多保重。”
纪筝:……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章我总共写了一万多字,所以分成了三更,让各位老板们久等了,跪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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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明辞越, 眼瞎,年纪大,面色病白, 一身青衫显得清瘦无比,不时还要咳嗽几声,以提醒纪筝他这副模样确实拽不动牛角。
这牛背它又宽又长, 他坐在纪筝身后还跟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一言不发,很是悠闲, 不生气也不着急。
纪筝仿佛一个代驾司机:“你去哪, 去明府旧宅可能得往衙门的方向去。”
言下之意, 那里都是民宅,这牛可能挤不过去,说不定还得交罚单。
“没事。”明辞越淡然道, “去南山脚吧, 明府家丁连坐被处死后都埋在那儿了,那里还有乌州百姓给我父亲偷偷修建的小祠堂。”
纪筝没应声, 只是牵扯着牛头往村外山包的地方去了。
这牛走得到底有多慢, 纪筝已经无法形容, 但他偏生还无法抽它鞭子驱使它,因为这牛一脚深一脚浅地踏过泥沟地, 走得卖力且稳当,一看就是田间地头没少出力的老伙计
一牛二人,日头过午,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在担心焦虑行程,其余一人一牛都气定神闲,犹如郊游。
好不容易驶出了民宅区, 驶出了积水最多的地方,便终于走到了水田之间高高的田亩上。
这牛本就是在水田里埋头耕地苦干的牲畜,见了水田职业病一犯,又一栽头就要驮着背上二人往里面拱,吓得纪筝直拽两个牛角。
“小公子。”
纪筝以为在叫他,一边控着牛一边循声回头。
又听那人叫,“明小公子。”
明小公子?!纪筝骇得一跳,明辞越现在是大燕实际上的掌权人,无侍卫跟着,就这么在田间地头被人看穿了身份,怎么办?
明辞越只是扭过头,风轻云淡地跟那农户回应。
这老农户可没想过来鞠躬下跪行大礼,他只是隔了半亩水田,坐在另一头的田埂上,声音遥隔了半卷春风,“小公子回来看家人了,啊呦你侬眼睛怎么了?”
明辞越用方言回他了一句,老农了然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也用方言应答,明辞越下意识地侧目向纪筝,又调成了半方言半官话。
其实纪筝并不在乎听不听得懂,他只是专注地听着。
这乌州方言像极了吴侬软语,拖着长长的尾巴,打着弯,软软的,隔着半亩水田喊过去,沾着水乡的潮润。
纪筝从没听过明辞越用这样的腔调,有些反差却又怪好玩的,好像说方言时明辞越的话格外多,格外绵长。
他仿佛真的能看见,一个十一二岁大的小公子,每日放学去山后,打马扬鞭迎着风,飘着袖摆从这里过。
纪筝终于反应过来,这农户老伯根本不会知道,也不在乎明小公子如今在大燕官位几何,今天同明辞越幼时在这条路上来来往往的无数天一样,没有差别。他只知道那小公子家受了苦,也知道他能平安回乡就已很好。
“啊呦,这小公子和你好像啊,真清秀,是你小蛮吧。”
纪筝突然被点到,赶忙回神,在牛背上向老伯微微欠了欠身。
“嗯……”明辞越拖着长腔,那软语太柔,比床.笫之间摇曳的枝桠还柔,听得人耳后根子起了火,“是我蛮蛮。”
纪筝下意识地绷紧脊背,皱眉道:“蛮蛮是什么意思,你别乱胡说八道,他知道你身份,传出去怎么办?”
明辞越淡淡道:“没什么,家里比自己小的晚辈都可以叫蛮蛮。”
纪筝:……??
不大对吧。
寒暄过后那农户还要干活,冲他们摆手喊了声慢走,两人在牛背上一拱手便继续前行。
一刻钟过去了……
农户抬头,牛还在他的田埂旁,于是他又摆了摆手,两人一拱手。
两刻钟过去了……
一抬头,二人还在,农户便又热情地招了招手,两人也招手回应。
一个时辰过去了,二人依旧在视线内,他又再再次……
……
纪筝在牛背上面无表情:“……什么时候能走出这片田。”
“快了,你抬头看看,是不是南山就在眼前了?”
“嗯……”是倒也是,只是南山一直在眼前,他们却一直走不到。
他们走过一片柳树荫下,柳枝蔓条垂下,纪筝老远就看见了,待靠近了便提前俯下了身子趴在牛背上。
可是他没跟明辞越说。
果不其然,皇叔没有避开,那些漂浮着白绒絮子的枝条接连垂搭在他的脸上。
纪筝捉弄成功,起了孩子脾气,想笑。
但发现明辞越的第一反应竟是向前撑手俯身想要护住他时,纪筝又笑不出来了,莫名地烦躁起来。
明辞越护了个空也不恼,揪了头顶枝叶放在唇边吹小调。
纪筝趴在牛背上,小调的声音飘到耳畔比风声大不了多少,悠长的,和当地人说话的腔调一样,不小心吹漏气的地方哑哑的,又搔得他耳廓里面痒痒的。
他整个人散漫了下来,翻了个身,望着仰天的绿色,揪着垂在面前的柳枝玩。
他笑弄他:“小公子……明小公子,这首曲子叫什么?”
“蛮蛮。”
“什么?”
他掌心里虚握的垂柳突然变成了乌色千丝,原是明辞越整个人突然俯身了下来,吓得纪筝一个转身,坐正了,不闹了。
“我是说,这首调子叫蛮蛮。”
“噢……”纪筝心虚地摸摸鼻尖,“你们当地很喜欢给自己的侄子写曲子吗?”
“或许吧。”
纪筝突然转了话题:“那等你侄死了,你也会把他葬在南山下,清明的时候骑牛去看看他吗?”
他自己说着说着都为之一愣,突然想到一个严肃的问题,“我们都没有其他亲属,没有后代,那死了之后……”
“祭拜是安抚生者的,于死者无益。”明辞越头也没抬,在吹叶儿的空隙答话,“不过,圣上会入皇陵,万人长拜,臣入南山,也得安宁。”
就这会儿功夫,称呼又换了回来,又叫他圣上了。
纪筝听着别扭,冷笑一声:“你倒惯会偷懒,为何这次不去皇陵里当差值夜了?”
明辞越哑然,停了调子,有些慌慌然抬头,“臣……可以吗?”
纪筝又板回脸,不说话了。
太阳早就沿着南山沿往下滑了,起初还是蹭着往下挪,不一会儿又猛地跳脱了一下,一下子落了下去只剩余温人间。
“圣上?”明辞越试探着唤他,没有回复。
“筝筝。”明辞越的声音弱了一点,依然没有回复。
薄薄白布底下的睫羽轻颤着打开了。
“蛮蛮……夫人……”
纪筝在牛背的颠簸中听到了这声唤,迷迷糊糊睁开眼却见着头顶天都黑了。
他仰躺着,瞧着面上方的男人把着两只牛角,拉着绳索,白布条子虚虚地挂着,根本瞧不出来是瞎子。
明辞越,不愧是明辞越,骑牛都这么熟练。
梦,这一定是他的梦。
既然是在梦里,纪筝一下子突然恼了起来,伸手揪住衣领往自己眼前拽,恨不得一口气将他的眼上的白布子扯了。
“明辞越……明,你就是个疯子,你还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跑吗。”小孩在睡梦中语无伦次,“你凭什么,我都走了,你还要,还要……”
明辞越一手牵着老牛,还得腾出一只手来牵着那只作乱的手。
眼前梦境般的画面好似模糊了朦胧了,纪筝不甘心地揉了揉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缝。
临睡前他最后听到了一句。
“我错了,已经错过了,我再也听不到那种声音了,不会冒犯你,更不会锁着你了,我放你离开……你愿成亲,我们便是一家人,你不愿成亲,我们也依旧是一家人。”
“我已经没有别的家人了,我们只有彼此,所以我会一直用家人的身份等着你。”
……
不知道是不是白日骑牛太累,纪筝被抱着放到厢房的褥子上,转了个身没有醒来,又继续接着睡了。
夜里一柄伞又缓缓拂过他的面颊,如法炮制地夹在两个人的身体之间,遮过头顶。
没下雨啊?
纪筝辗转茫然,他目光弥散地半眯着眼,盯着那顶蘑菇盖的内侧。
不一会儿,耳边又是一阵细细密密的水珠滴答声,屋里又下雨了。
他嘟嘟囔囔:“你一来,雨季都提前了……再将就一晚,明天必须叫原明给修好。”
“快睡吧。”
他认命地点了点头,靠着身旁一个人形暖炉,犹如一只猫,蜷着身子在伞下睡了。
结果翌日起等他起来,伞和人又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屋里一角的青瓷盆里盛满了水,可能是昨夜接下来的漏。
但纪筝再一出门,又是一愣,屋外正是太阳天,地上不仅没有一丝夜雨的痕迹,反而昨天带着泥浆的积水都已经被晒了个透干。
那些个西窗烛影,雨打芭蕉的记忆倒也没有荒唐不正经,但却足以让他又羞又恼,一场梦?!他一厢情愿黄粱一场荒唐大梦?!
他心底自嘲暗笑一声,表面故作平静问他,“房顶修好了?”
原明摸了摸头笑道:“小公子,那玩意没那么好修,我也不是专业修屋顶的,不过放心,我们走之前一定给您弄好……不然您一个人住要怎么办啊……”
就是他这保票打完的当天夜里,那把伞又来了,这一回雨声真真切切地敲在他的耳畔,像是局部阵雨,永远只在他的房顶上。
明辞越也像是单纯来撑伞的,不越矩不违礼,不给纪筝半点理由将他推下去。
渐渐的,纪筝都要接受了,似乎真的有一朵每天夜里哭泣的乌云,只属于他们的头顶,他们不得不度过一个漫长而漫长的雨季——还是一个他二人专属的梅雨季。
不知道明辞越何时会走,也不知道梅雨季何时会离开。
这种感觉,纪筝不喜欢也不讨厌,只是逐渐接受了。
可第二日下午,纪筝经过屋后,见原明从屋檐上翻身下来,他本想过去打招呼问他修得怎么样了,便听到他隔着窗与明辞越的谈话。
两人警惕,依旧是用的方言谈话,但这些日子下来,纪筝已经跟着学会了不少词了,虽不会说,但他听得懂那些,比如“今天”,“水道”,“该走”,比如“再等等”,“夜里清晨”,还有……“小蛮”。
纪筝突然就联系起来为何清明那日的积水翌日就能下去。明辞越乘官船往南走,沿着他新修通的这条水道,不是为了来见他,更不是为了来回乡祭拜,他只是来监工督促,例行公事。
而今水道修好了,积水下去了,明辞越也就要离开了。
纪筝恍然,原来这朵云真的有要离开的那一天。
夜里一过子时,那雨又准时上岗了,伞飘过来,人也紧靠过来。
纪筝以为明辞越多少会知会他一声,然而他等来的只是逐渐平稳放松的呼吸声——明辞越在他身边,总能入睡得很快。
守着身侧的暖意,纪筝彻底失眠了,睁着大眼,眼神直愣愣地那个扔靴子的故事里,第二只靴子落地的声音。
他还是怕的,怕一闭眼再一睁眼,这雨停了,这座院子又彻彻底底空落下来。
他睡榻里,靠墙,明辞越睡榻外,对着门。
犹豫半晌,纪筝悄摸地抬起一侧身子,翻越过明辞越的身子。由于伞的限制,纪筝只能爬得很低很低,擦着他的身子从上空掠过离开,中途还特意顿了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