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含章盯着他看了很久才开口,嗓子像是被人拿刀劈过,哑的:“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消失这么久,而且还被宋含章看到自己发病,淳乐水确实找不到借口:“去吐了。”
他看了眼徐姨,抬手扫向宋含章:“你别告诉徐姨和许叔,我因为舞剧的事情压力太大,有些贫血,刚才没忍住把吃的那几口都吐了。”
宋含章企图从他心里听到点什么,但什么也没有。
“只是贫血?”他问。
淳乐水点头:“嗯。”
【只是贫血。】
要想骗过所有人,首先就得骗过自己,这套完美无缺的理由淳乐水已经在心里预演了无数遍,他自己都快信了。
短暂的对话到此结束,没有人再开口,所有人的视线都停在了手术室紧闭的大门上。
不到一个小时,手术灯熄灭,大家不由自主都站了起来,屏息凝神地等待着宋时清的病床从里面出来。
而当大门缓缓打开,出现在众人视野中的,只有尚未脱下手术服且满身血污的陈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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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宋时清因为突如其来的并发症被送进急救室进行抢救,到送进重症病房监护,再到因心跳骤停再次急救,全程不超过二十个小时。
在这个过程中宋含章只在两次从急救室到ICU的路上见过宋时清的面。
并且老爷子还是全程昏迷的情况下,没有睁开眼睛看一看宋含章,没有伸手摸摸他,也没有叫上一声宋含章的名字,或者骂他一句臭小子。
仿佛重要的人离开时,连老天都会替你感到悲伤,老爷子下葬头一晚下了一夜的雨,到了第二天都没有停。
春雨淅沥,空气中水雾弥漫,原本回暖的天气也落了下去,比真正的冬天还要冷。
淳乐水同样一夜没睡,他站在窗边看了一夜的雨,也看宋含章在院子里给外公那些花松了一夜的土。
他以前从不做这些,至少淳乐水没有看到过。
所有人都以为宋含章才是那个最先崩溃的人,毕竟从急救开始他就一直处于一个无限紧绷的状态,但他除了在那时候显得慌张且恐惧外,在外公真的离开后,却一反常态地冷静。
把差点哭晕的徐姨从地上扶起来,让许叔送回家的是他。
处理宋时清遗体的也是他。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帮宋时清擦洗的身体,又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给他换上了一套干净整洁的衣服,再送进了殡仪馆,最后又是用什么心情将装有宋时清骨灰的坛子抱回来的。
淳乐水只记得他冷静且猩红的双眼,但宋含章全程都没有掉一滴眼泪。
大概人在痛到一定程度后,身体就会开启自我保护的机制,也就不会痛了。
因为再也不会有人将他从地上抱起来,也不会有人在他失眠梦魇的时候轻抚他,也不会有人替他擦掉脸上的眼泪,更不会有人对他说我永远在你身后。
宋含章浑身都湿透了,他却好像毫无察觉,收起带泥的小钉耙后抬头往楼上看了眼。
他知道淳乐水一直站在窗边,如同淳乐水知道他一夜没睡。
外公去世到现在几天时间,他们一直没有说上话,宋含章忙着处理后事,淳乐水在陷入了一天宋时清离世的错愕后,迅速地调整好心情,重新回到剧场。
他当然也很难过,但是他现在没有时间放纵自己去伤心。
淳乐水换上黑衣黑裤,拉开门,和同样一身黑的宋含章四目相对。
人们参加葬礼时总会不约而同地选择黑色,除了表达对逝者的哀悼,还仿佛把沉痛的心情穿在了身上。
宋含章应该是洗过了澡,或者也只是单纯地把被雨淋湿的头发吹干了。
许叔也在宋时清离开后快速地调整好心情,唯一没有从其中走出来的只有徐姨,她经常做饭做到一半就掉眼泪,也经常因为餐桌上的突然空缺出来的主位而哭泣,就连此时她从房间里出来也明显一脸哭过的泪痕。
老爷子在这栋不算特别豪华的别墅里生活了好几十年,屋里每一处都有他存在过的痕迹。
四人站在客厅里相对无言,最后还是许叔先说了声走吧。
大家抬步往外,宋含章落在最后,他没有动,直直盯着墙上才挂上去的全家福。
淳乐水回头时他正好转身,两人对视一眼,均没有说话。
一辆一辆黑色轿车驶入陵园,空中撑起一片黑伞,雨水滴滴答答落在伞面,顺着伞珠滴落炸在地面瓷砖的缝隙中。
伞下的人除了露在外面的脸和手,都是黑色。
整个墓园就只有三种颜色,迎接春天而发出嫩芽的树木的翠绿,代表死亡的墓碑和压得很低的天空的闷灰,以及沉默的被活着的人穿在身上来悼念死者的无声的黑。
然后这些颜色,汇聚成了放在外公墓碑前没有未来的白。
一束束的白菊被雨水打湿,颤巍巍地发着抖。
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都会对宋含章说一声节哀,然后又在离开时悄悄讨论上两句,说宋含章看起来好像也不是很伤心,怎么全程连眼泪都没掉一滴。
简闻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拍拍宋含章胳膊。
宋含章倒是回头安慰他了一句别担心。
送走所有前来参加葬礼的人,宋含章身边终于静了下来,他让许叔他们先回去,他想去陪一陪外公。
雨还在下,水流浸如草坪,踩上去有些发软。
淳乐水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外公离世的事实,但当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座冰冷的墓碑,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心痛。
他不明白,明明在贱受的记忆中,外公还在他死前来探过病。
为什么他却没有撑过术后的危险期。
淳乐水驻足在草坪上,没有再往前。
细密的水将空气晕染出一层薄雾,勾勒出一个朦胧的人影。
在淳乐水视线正前方,有人蹲在外公的墓碑前,是宋含章。
宋含章举着伞,却没有遮住自己,反而在墓碑上方。
他也没有和外公说话,就是沉默着,单膝跪地地蹲着,扯着衣袖去擦碑上的水渍。
淳乐水静静看了片刻,才缓步上前。
头顶的雨突然消失,宋含章茫然抬头,然后顺着突然出现的伞顶将视线转到淳乐水身上。
淳乐水屈膝蹲在他身边,将伞撑在两人中间。
学着宋含章的样子拿衣袖去擦碑面上的雨水。
四周悄然无声,只有雨打落在伞面的声音。
宋含章盯着淳乐水看了片刻,在对上淳乐水微红的眼眶时别开眼。
淳乐水指尖冻地发红,他停下动作,轻抚着碑面。
【好冰啊。】
宋含章呼吸一窒,连手都顿了一下。
之后淳乐水那边就再也没有任何声音,里外都没有。
直到把墓碑彻底擦干,宋含章留下了自己的伞,准备叫淳乐水离开时,他才发现淳乐水这么久没出声,是因为他忙着流眼泪。
就是无声的哭,除了不断滚出眼眶的泪水,再无其他。
以前他在宋含章这里受了委屈,总是会先红眼眶,眼泪要掉不掉地包在眼睛里一副隐忍的模样。
在外公面前也是这样,然后等到宋时清询问就仿佛憋不住一样,一边哭一边说没有不是。
那些眼泪有一半都是假的。
但此时他的眼泪却是真的伤心。
淳乐水这段时间仿佛格外钟爱各种高领的毛衣,保暖的同时又衬得他那张脸格外的小。
而今天的黑色毛衣,也衬得他的皮肤格外的白,白到像是一件易碎品。
大概是宋含章盯着他的时间太久,淳乐水拿手随意地抹了把脸上的泪痕:“宋含章,你如果难过你也可以哭。”
宋含章一言不发地抽走他手上的伞站起来,伸手要拉他。
淳乐水蹲了太久,非常小心地嘱咐他:“慢一点。”
宋含章眼神中带着点询问。
淳乐水解释:“你也知道,我现在有点贫血。”
他把手放进宋含章掌心,两人的袖子都湿透了,冰凉指尖碰在一起那一瞬间,又让宋含章想起了落水那天晚上。
他依言放慢了动作把淳乐水拉起来。
两人共撑一把伞上了车,淳乐水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小憩。
他昏昏欲睡,突然被宋含章叫醒,淳乐水以为到了,睁开眼睛才发现还在路上,他看向宋含章,后者只对他说了三个字。
“不要睡。”
淳乐水:“?”
他没有理他,刚闭上眼睛,就听见宋含章叫他:“淳乐水。”
声音带着点旁人不易察觉的慌张。
淳乐水很想骂他,但在忍了,一是此刻没有心情,二是现在没有精力。
他掀开眼皮,宋含章还是那三个字:“不要睡。”
“为什么?”淳乐水问,不让他睡觉,总得给他个理由吧?
但宋含章什么都没说,将脸转向了窗外,他不知道的时宋含章一直在透过车窗上的倒影观察他,淳乐水一旦闭上眼睛要睡觉,他就一阵心慌。
好像回到了落水那晚,又好像回到了那天在医院。
他闭了闭眼,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回家后许叔告诉宋含章助理在书房等着向他汇报工作,宋含章将外套交给许叔,许清捏着他的衣袖:“怎么是湿的?”
再一看淳乐水的半截袖子也是一团深色:“怎么弄的?”
他一边问一边嘱咐徐姨去熬点姜汤,想要把宋含章和淳乐水都推进浴室去洗澡。
“没事。”宋含章径直进了书房,“先处理工作。”
而淳乐水在走了两步后也停下来,他望着紧闭的书房门,又看着眼墙上全家福上面笑容和蔼的宋时清,站在台阶上问许清:“许叔,宋含章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许叔长长地叹了口气,跟着淳乐水进了房间。
“乐水,你老实告诉我,你和小少爷是不是说好等老爷子病好了就要离婚?”
淳乐水略微有些惊讶:“您怎么知道?”
“其实是老爷子看你们的情况猜出来的。”
“外公他……”
“乐水。”许叔突然道,“这么说可能有点过分,但是你能不能暂时不要和含章离婚?”
淳乐水不太理解。
许叔说:“你好像一直都不知道,南风……就是小少爷他母亲,是怎么去世的……”
宋南风和孙明鸿是在大学认识的,宋南风对当时还是学生会长的孙明鸿一见钟情,不管孙明鸿一直觉得自己出生普通,配不上含着金汤匙的宋南风,但宋南风还是凭借着自己一往无前的勇敢和直爽追到了孙明鸿。
两人提出结婚时宋时清就不同意,他也是从底层一步一步爬上来的,自然不会看不起孙明鸿的家庭背景,相反,他还非常认可孙明鸿的优秀。
但宋时清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只是因为同是男人,他怎么可能看不出孙明鸿对宋南风的爱意到底几分真几分假,但拗不过宋南风铁了心要和孙明鸿结婚。婚后两人十分恩爱,小日子过得很幸福,一度让宋时清以为当初是自己看走了眼,特别是宋含章出生后,孙明鸿已经逐渐获得了宋时清的信任,将公司的很多事物都交给他打理。
一步一步伏低做小迎合宋南风才爬在这个位置的孙明鸿,并不满足于只是在宋氏当一个高管,他还想要将整个宋氏都收入囊中。
他开始逐渐掌握家里的话语权,宋南风生了孩子后不想在家做全职太太想出去工作,孙明鸿这样会让自己很没有面子,用甜言蜜语包装自己的真实意图,让宋南风留在家里。
第一步,他让宋南风没有了社会价值,只能依靠他。
宋南风不会照顾孩子,想找个月嫂,孙明鸿给她看了许多月嫂虐待孩子的新闻,表示自己不信任别人,各种撒娇卖乖,让宋南风的生活被幼儿细碎的琐事占满。
第二步,他逐渐切断了宋南风的社交圈。
宋南风是宋时清唯一的女儿,她从小在象牙塔里长大,被宋时清和许清保护得极好,但就是因为保护得太好,她才轻易地落入孙明鸿的圈套。
为了不伤害到孙明鸿的自尊心,孙明鸿说普通人家的夫妻是怎么过的,宋南风就怎么做。
直到她后来和简母成为朋友,她才在简母的引导下察觉到他们这段关系中不正常的地方,宋南风一点一点地把自己从孙明鸿给她制造的沼泽中□□,她甚至还没提出离婚,光是说想先分开冷静冷静。
害怕自己多年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功亏于溃的孙明鸿在各种游说宋南风都无果后,失手伤害了宋南风。
而这一切,刚好被放学回家的宋含章看到。
已经被逼急了眼的孙明鸿没想到会被儿子撞见这一幕,他原本是打算伪装成有人入室抢劫的意外,那一瞬间,他脑子里因为“被抢劫”而丧命的人又多了一个。
于是宋含章亲眼看到孙明鸿把刀从母亲腹中拔出,藏在身后,满身是血地叫他过去。
如果不是因为那天宋时清刚好早早结束工作想着顺路去看看女儿和小孙子,宋含章可能根本活不到今天。
淳乐水听完久久不能言语。
他只想问一句作者这是多大仇,要给宋含章设定这么一个童年阴影。
但也是宋时清,放下工作陪了宋含章整整两年,才让他逐渐从阴影里走出来,宋时清可以说是宋含章很长一段时间的精神支柱也不为过。
现在精神支柱没了,虽然宋含章看起来好像并没有太大的反应,恰恰是这样反而更让许清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