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传来一道清澈的嗓音:“有劳。”马车遂加快速度向城中赶去。
晚风飒飒,吹开小窗一角,紧接着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慢慢将帘子卷了上去。
云殊华凑到窗边,抬眸向上看,只见天边晚霞烙成一片红紫的火焰,一行大雁正排成一字,随后又快速散开。
路边绕着一丛又一丛布满山坡的萤火,星星点点的光点缀着此处的黄昏。
云殊华面无表情将帘子放下来,闭目静坐,一直等到马车停稳之时,才一语不发地下了车。
郜城夜晚的街市虽不如南域那般喧嚣,却也颇为繁华热闹,甫一走进人群中,便听见路边的小贩止不住地叫卖起来。
云殊华双手背后,快步走了一段路,不知怎地,来来往往有无数道视线投注在他的身上,叫人想忽视都难。
一抹倩影倏然挡住他望向前方的视线,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名红衣少女,身后还跟着两名年岁尚小的丫鬟。
“……”云殊华眨眨眼,不解道,“这位姑娘……不知有何要事?”
红衣少女仔仔细细将云殊华打量一遍,问道:“这位公子,不知您今夜是否一人游街?”
她唇角微勾,转身从丫鬟手中取出一束金雀花,送到云殊华身前。
“若是公子今夜无人作伴,小女愿同您一道,还请公子思虑一番。”
云殊华怔愣愣看着她手中鲜艳的花串,眸光向四周散去,这才发现人群中打量着自己的都是些无男客陪伴的妙龄少女,个个面上都带着跃跃欲试的意思。
见此情状,他心中略微惊讶:看来这郜城民风开放的程度,的确是有些出乎意料了。
不过再给云殊华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背着景梵做出收花携游的事。再者,自上次和江澍晚见面后,当夜可是被他狠狠收拾了一顿,景梵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醋坛子。
思及此,云殊华忍不住偏过头四处张望起来,忽然感觉有点心虚。
“公子,你在看什么?”红衣少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解道,“公子思虑得怎么样了?”
“抱歉,我没兴趣。”
云殊华微微颔首向她道别,随即绕开她径直向前方走去。
“喂……公子……”
红衣少女紧盯着他飘荡起来的衣袂,心旌摇动,提裙便要追上去。
“小姐,这位公子瞧上去心不在焉的,要不我们还是算了吧。”一旁的丫鬟连忙劝解。
“当然不行,”少女打断道,“符荫寺的方丈说我的姻缘就在东域郜城,说什么我也要抓住这次机会。”
说罢,她风一样地快步追上去,拉住云殊华的衣袖,挑眉道:“公子,今日是观灯大赏,尚未婚配的公子与姑娘都是可以结伴而行的……仅仅是观灯而已,公子真的不再思虑一下吗?”
云殊华停下步子,转过身面对少女,叹息道:“这位姑娘平日里可接触佛、道一类的书籍字画?”
“啊?”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红衣少女回想了一会,略有些羞赧道,“平时与我爹去寺里上香的时候,偶尔会算一算姻缘的……其余并无。”
“怪不得,”云殊华点点头,“那姑娘瞧不出我是道修情有可原,既然现在知道了,姑娘便知我们没有缘分了吧。”
他故意放慢动作在少女面前理了理衣袖,展示着自己与寻常人略有些不同的装扮。
“公子,”少女惊讶地微张着红唇,失神道,“原来公子是位年轻的道长啊……”
云殊华对她礼貌地笑了笑:“失礼了。”
“公子别走,”少女赶忙拦住他,“话本上说道修也可以有道侣的,公子分明就是不想与我一起走……”
她的声音淹没在喧嚷的人群嬉笑声中,显得格外没底气。云殊华一门心思向街中走,一条条街巷仔细地数着,没有在意她的喃喃自语。
那红衣少女跟在云殊华身后走了一段,身后的丫鬟凑上来劝道:“小姐,我们还是走吧,这位……道长是出家人,应当不是小姐的良人。”
“可是……”红衣少女犹豫起来。
正当她苦恼的时候,身前的少年忽然停了下来,两人一个不察竟前后撞在一起。
云殊华反应极快地转身去扶,旋即道:“姑娘,今夜在下与人有约,实在是不方便让姑娘继续跟着。”
“……好,那我便不跟了,”红衣少女颔首,答应得很干脆,“如果你哪一天决定还俗娶妻生子,还可以来找我,我就是南域……”
“——不必了,”云殊华快速打断道,“在下以身许道,心有所属,姑娘还是另寻良人吧。”
语毕,他微微欠身,向红衣女子行了一礼,随即便快步消失在人群中。
红衣少女抱臂看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道:“他说心有所属,是有喜欢的人了吗?”
“这位公子是修道人,方才所言说的应是一心向道,小姐,我们还是不要再做纠缠了。”
红衣少女歪过头,看着云殊华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视线里,低声说:“果然还是本小姐的缘分没到啊……如果有缘,以后一定会再遇到的吧。”
郜城的观灯节一载一次,谁知下次又能否重逢呢?
云殊华循着记忆中的指示连数七条小巷,在某条长街拐角停下,四处张望着。
入夜,整片街巷竖满灯架,一条又一条挂着各式花灯铺满头顶上方,将郜城照得灯火通明。
云殊华百无聊赖地在原地打转,目送十几对男女牵手捧着花从自己面前有说有笑地走过,心里有些纳闷。
说好在此处相见……怎么还没来。
云殊华又等了一会,实在站不住,便在附近商贩面前逛游起来,不消片刻,手上便堆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
郜城向来有次风俗,观灯节以花赠佳人,长夜满余香。
这些花有些是路过的姑娘硬塞给云殊华的,有些则是他自己觉得好看,花钱买的。
随后又有数名女子上前提出同游的请求,全部被他一一回绝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马蹄声自远处而来。
云殊华似有所感,眯着眼在万千盏明灯下打量,只见一抹月白的清影正策马飞驰,最终在自己面前停下来。
景梵勒紧缰绳,翻身下马,发丝与语气均稍显凌乱。
“我来迟了。”
他走上前,垂眸紧紧盯着云殊华。
“哼,是你说我们分开行动的,为何这么晚才到?”云殊华后退一步,抱着花审问起来。
“路上收到中域的来信,所以晚了些。”景梵左手微微上抬,似乎是想拉住云殊华的手,无奈少年怀中全是各色的鲜花,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便转身径自去拴马。
云殊华透过明亮的花灯看着景梵挺拔的背影,静静等着他回来。
这样瞧着等了一会,又觉得今夜的景梵身上多了些难得一见的烟火气,一时之间觉得有点神奇。
景梵转过身,看见的便是一位妙龄女子将手中的海棠花赠与云殊华的情景,待女子走后,他微沉着脸走上去,凝视道:“这些花是怎么回事?”
云殊华从中抽出自己买来的,一把塞到景梵手中:“师尊约我来郜城,不会不了解观灯节的习俗吧,以花表意,携手相游,懂不懂?”
景梵攥住手中的花,哦了一声:“所以方才那位姑娘也是因为对你有意,才将花相赠了?”
“这个就不知道了,”云殊华笑了笑,“不过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给师尊送了花。”
“现在,师尊应当给我回礼了。”
云殊华腾空一只手伸到景梵面前,促狭地开口:“今夜若是没有花,我便留在这里不走了。”
“胡闹,”景梵轻轻打了下他的手,漫不经心道,“谁说我没有回礼?”
他捏出法诀,衣袖随风轻拂,紧接着手中便出现一盏几近透明的琉璃灯,这其中摆满了雪白的油桐花瓣,无数萤火在盏中飞舞,将灯芯点亮。
“来的路上匆忙做了一盏,”景梵将他交到少年手中,“是你的五月雪。”
云殊华眼前一亮,将灯捧到自己面前,爱不释手道:“多谢师尊!”
五月雪,是啊,转眼已是五月,夏天快要来了。
“师尊的灯真漂亮,可惜今夜子时一过,它便不能再跟着我们了。”云殊华惋惜道。
“若是喜欢便收起来,”景梵沉吟,“为师可以替你收着。”
“如果困在这盏灯里,萤火是活不过明日的,”云殊华轻轻叩着灯盖,与他打着商量,“再者,明日花枯了,火灭了,也就不好看了,一会再将它们放了吧。”
“自然可以,”景梵挑眉道,“这盏灯没了,为师会为你做新的。”
“不过……”他顿了顿,“你给的花同为师的相比,欠了点诚意。”
景梵微微俯下身,做出等待的姿势。
云殊华笑了笑,眸光一闪,从衣襟里摸出几张纸,道:“那就以功抵过,怎么样?”
“师尊过目。”
“这其中记录着清虚门与玉逍宫共同掌控的消息传达之地,是我这些天一路走来的所有收获,如今全交由师尊。”
景梵视线下移,看着云殊华手中的纸张,眸色深深。
“做得不错,可这是一会要办的公事。”
他包裹住云殊华的手,将那几页宣纸揉在一起,一字一句道:“假公济私,当罚。”
第78章 斗转参横
云殊华不动声色把手抽回来,说:“按师尊的说法,应当是你背公徇私才是,更何况今夜我们还有正事要做。”
“所言极是,”景梵挑眉,“不过,自从小华接了这任务,心里再也装不下其他了,这可如何是好。”
“事关卫惝行踪,这等要紧的事定然要上心一些,”云殊华垂下头,不知怎地有些心不在焉,“师尊,我们快些去吧。”
景梵无声笑了笑,没有答话,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小徒弟的后脑,牵着他继续在街上逛起来。
两人仿佛这郜城中一对平凡普通的爱侣一般,走走停停,观灯赏月。
直至月上中天,游人四散而去,云殊华手中的灯盏也不再明亮,景梵这才将他领至一条小巷中。
云殊华向四下看去,略不解道:“师尊,我们这是……”
“跟着他。”
景梵眸光落在前方不远处一个壮硕男人的背影上,轻声道:“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黑暗狭窄的巷陌之中,穿着粗布衣裳的男人手拎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贴着墙走。
云殊华转过头和景梵对视一眼,默契藏在不言中。
他放轻脚步,跟上前去,悄悄和景梵拉开距离。
那微醺的男人走到一处隐秘的宅院停下来,对着紧闭的大门叩了三下,门开了,露出另一张男人的脸。
两人警惕地看着四周,低声交谈起来。云殊华贴在墙边拐角一侧,对面则是静立着的景梵。
“付五,今日观灯节又出去喝酒了,交代给你的事可办妥了?”
“这是自然,门主大人今夜可在?嗝……”男人打着酒嗝,晃了晃手中的酒壶,“方才去客栈与老板接应时,他曾说,今夜递交的这块是最后一片图样,可算是齐了……”
“行了!”站在门边的人皱着眉打断他的话,“隔墙有耳,这道理知不知道?还不赶紧进来!今夜门主大人与傅大人有要事相商,恐怕你见不到他。”
那人一把将醉汉拽进去,大门快速闭阖,不久又恢复成往先那般寂静的样子。
云殊华抱臂偏过头打量了几眼,二话不说开始卷自己的袖口。
他方要寻个隐蔽的墙角翻进去,手臂却被人拉住。
“小华,”景梵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此行有些凶险,万事安稳为上,若是出了什么事,当即与我报信。”
“不必担心,”云殊华宽慰道,“师尊何时变得这般小心了,偷东西这事本来就是有风险的。”
他挣脱开景梵的手,缓缓拍了拍示作安抚:“师尊在这里等我回来就好,待我拿到完整的图样,我们就离开郜城。”
说罢,云殊华没有多做停留,足下一点,飞身跃上墙檐,摸索着向庭院中的屋堂走去。
偌大的宅院仅余一间书房点着烛火,屋内,两名黑衣男人正伏在案前拼凑着些什么。
“这便是当年卫湛在东域开辟的全部密道?此前听闻这其中有三条密道直通清坞山,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卫湛大人当年是东域域主,此事还能有假?”
“既是真的,那清虚门拿下东域岂不是指日可待了,门主又为何要与那傅徇合谋?我看傅徇虚与委蛇,野心极大,应当不是什么善茬。”
“门主有他的考虑,你专心将这些拓到一起便是,其余不必再置喙了。”
门外的云殊华蹑手蹑脚靠近窗边,眸光在院中逡巡一圈,心中渐渐有了大概。
他绕到书房后堂屋紧挨着的小轩窗,双手扶住窗柩,口中念着法诀,数道流光隐现,手中的实木在他倏然加大的压力之下变得抽条腐朽。
云殊华费了好大些力气才将这些木条一根根取下来,旋即灵巧地翻跃进去。
衣料与窗边的木桌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云殊华当即停下步子,呼吸一紧,不再动弹。
“……傅徇……过几日……”
“门主……何时……”
云殊华悄悄遛到屏风后,透过朦胧的虚影看着烛火旁密谈的两人,其中一人正在书桌前描摹图纸,另一人则正对着窗前,向外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