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炝慨叹道:“仙宗所言极是啊,不过……仙尊这是头一回收徒,走错路也是难免的事,我这个外人到底不便多说些什么。”
沈棠离面上笑意扩大,道:“是啊,那就更不是你我能置喙的事了。”
大殿之上,景梵牵引着云殊华走到那镂金雕瑞兽玉座前,身后默默跟随的惊鹤非常自觉地站在玉座一侧,等着二人落座。
“徒儿还是跟着惊鹤一同在旁侍候为好,”云殊华犹豫道,“若是与师尊一同入座,其他几位域主兴许觉得失了礼数。”
惊鹤听到这句话,脸色一青,使劲对着云殊华眨眼睛。
他可不想和云殊华站在一起,到时岂不是成了全场活靶子,把大家的目光全部吸引过来。
“不必,”景梵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语气中透着毋庸置疑的意味,“有为师在,他们不敢说什么。”
云殊华无法,只得跟着师尊坐了下来。
东域的座位就安置在殿级最高的台阶上,与仙宗的位置靠得很近,托了景梵的福,云殊华只消向下望一眼,大殿与庭院的诸种情形便能尽收眼底,一目了然。
他右手攀着夔首浮雕的座椅边沿,坐在这样居高临下的位置,便不由得表现出几分庄重,看着沈棠离有条不紊地同礼师主持大局,心中颇为安定。
“阴阳一炁,太极一中,正阳初动,天雷翻复。勾合四方之器,保五域以道合,今令众星微传刀火,存静守欲克己以达天音……”
沈棠离的声音如撩拨清泉的琴音,洗濯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大殿外无数弟子俯首下拜,无人敢发出异响。
“到了各位域主递交玉令的时候了,请吧。”
殿外,四名洛圻山弟子捧着锦盒缓缓进入,向四位域主的方向走去。
云殊华好奇地看着沈棠离从袖中取出一枚玉质的令牌,问道:“这是在做什么?我从未听说过大比上有这个环节。”
“这是可发动各域兵力的玉令,每年各域大比都要将新的玉令全部交到仙宗大人手上,由他调配,”惊鹤凑到他身旁小声道,“这都是下界的老规矩了,你从前在南域没有听说过么?”
“……我以前过的都是深居简出的日子,哪里打听过这些细节,”云殊华信口胡诌道,“既然各域的玉令都要上交,为什么咱们清坞山没有?”
惊鹤撇撇嘴,更惊诧了:“你何时见过清坞山在山下养兵?”
云殊华想了想,确实如此。
除东域外,其他各域自成体系,不仅有养在山上的道修弟子,还有山下无数山庄与培养起来的大批散修,这些都是各域兵力的重要来源,倘遇到什么战事,众域主也好及时调转人力以自保。
反观东域清坞山却简单得很,除了惊鹤与风鹤,师尊似乎没有养过旁的人。
“我们清坞山就没有可供调遣的道修吗?”云殊华思忖道,“若是魔界大军压境,又要如何自保?”
虽说师尊的名号确实足以震慑世人,但总有个万一的情况需要考虑。
惊鹤敛眉,没有回答云殊华这个问题,他将视线投到别处,只当自己没听到。
匆匆入殿的中域弟子中,有一个抱着锦盒的少年格外显眼,正是江澍晚。他虽同身边的同门师兄弟一样穿着紫衣,但站在人群中更显鹤立鸡群,身姿挺拔。
北域域主师炝将身上携带的玉令放入自己手中的锦盒之中,江澍晚合上盖子,转身时目光向殿阶上扫了一眼,恰好对上云殊华的眼神。
这是两人第二次精准对视了,哪怕他们一句话都没说。
云殊华身处如此显眼的高位,身边坐着的又是景梵,自然不敢有什么大动作。他只对着江澍晚眨了眨眼,示意自己看到他了。
江澍晚挑眉,对着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眉目中透出显而易见的高兴。
这本是两个少年一番毫不起眼的暗中交流,大殿上无人发现。
座上,正支着额垂眸静观的景梵不知为何,唇畔竟扬起淡淡的笑意。
“小华与你那位好友交情匪浅,大殿之上眉来眼去,成何体统。”
眉来眼去四个字,一下子将云殊华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脸上一红,即刻将视线收回,打着哈哈道:“师尊说笑了,哪里来的眉来眼去,徒儿就是与他打个招呼,以后断不会轻易乱看了。”
景梵并未戳穿他,只闭上眼淡声道:“若是再乱瞟,就别怪为师罚你了。”
“不会了,绝对不会了。”云殊华干咳两声,背脊挺直,眼神笔直地看着大殿门口两扇木雕门,不曾将视线挪开半分。
师尊说要罚他,会罚些什么呢?
云殊华思绪翻涌,脑海里忽然多了些不可名状的场面。
譬如景梵手持长鞭,另一只手攥着绳索的样子,又譬如他抽打动作时肌理分明而宽阔的胸膛微微鼓动的样子,以及他怒极反笑时鲜妍的表情……诸如此种,既可怖又引人遐想。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脑子里混入了奇怪的东西,当下对着脸颊狠狠来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一旁的惊鹤见状忍不住抖了抖。
“……你怎么了?忽然打自己的脸作甚?”惊鹤问道。
“没什么,就是走神了,走神了。”
云殊华以手抵唇,双颊绯红,含糊其辞道。
方才自己究竟在想什么?竟然胡乱脑补自己的师尊。
他捏了捏眉心,后半程木然地坐在原地,乖乖等着大典结束。
大殿另一端,江澍晚将盛着玉令的锦盒交到同门师兄手上,随即便默然站在一旁侍候,随时等待师尊发令。
空闲时分,他偶尔趁着无人关注的空当偷偷观察云殊华,可自从两人对视一眼后,对方的眸光便再也没有落到自己身上。
其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看见云殊华同景梵交谈几句,随后景梵淡笑着收回视线,云殊华则露出羞窘的表情。
殊华在害羞?
江澍晚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迫切地想知道他二人究竟说了什么,少年又怎会露出这种表情。
他静静看着两人互动,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一股烦闷的感觉。
景梵看着云殊华的眼神,分明不像是师尊看待徒弟那般,起码他从未在沈棠离的眼中看到那般晦涩隐约又炽热的焰火。
况且他们违背规矩坐在一起,属实有碍观瞻!
江澍晚知道自己不能破坏这场大典,断不可随自己心意冲上前去将云殊华拉下来,他紧紧盯着云殊华清隽的侧脸,无比希望他能将景梵推开些。
可为何云殊华看上去也是一副极愿意亲近对方的样子?
江澍晚一双俊眉深深地蹙起,烦躁翻涌上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原来师徒也能像这般亲密吗?一个眼中盛着显而易见的宠溺,一个满心满意全是信赖的样子。
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不再继续看,打定主意要等大典结束后找云殊华盘问一番。
待到礼师将最后一句祝词唱完,众域弟子齐声恭贺大比正式开始,江澍晚趁乱绕到后殿,紧随云殊华的脚步而去。
他看着云殊华亦步亦趋跟着景梵身后,前面的男人刻意将步子放缓,时不时俯身倾听少年的耳语,两人之间似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羁绊,将其余所有人隔绝开来。
江澍晚快走两步,轻唤道:“殊华!”
前方的少年听到了,紧接着身形一顿停了下来,转身看着他。
景梵随着徒弟的视线看过去,随后波澜不惊地道:“他在唤你。”
“应当没有什么要紧事,明日师尊就要走了,还是先说接下来的安排为好。”
云殊华对着江澍晚招了招手,随后同景梵扬长而去。
江澍晚立在原地,双拳紧握,看着他随景梵翩然而去,忽觉自己同好友之间隔了一层厚重的屏障。
他们两个一定不对劲。
作者有话要说: 小情侣在一起倒计时!!!
作者专栏又来了一个新帅哥~感觉我可以开一场比美大赛了hhhh
还有两个古风鹅子没有放出来,目前只有小华一个人是长发长衫。
第51章 心猿意马
五域大比首日开典结束后,景梵受邀去沈棠离院中小坐,两人当夜简单合谋一番,第二日起便要各自离开。
“此番路途凶险,我稍晚一日再走,裉荒山上诸多事宜暂不必担心。不过,怕就怕到时出了乱子,你我不能及时赶回……”沈棠离素白的手转了转手中的茶杯,氤氲的热雾将他的眸光润成夜雨后烟柳画桥之处的朦胧之色。
“这里有沈策坐镇,你还有何忧虑?”景梵晦暗的眸子半垂着,淡声开口问。
今夜的他似乎格外心不在焉。
沈棠离默了一瞬,并没有立即答他的话,而是上下打量了一遍男人脸上的表情,随后笑道:“我忧虑的事可太多了,做了这么多年五域仙宗,别的不说,最会做的便是这最坏的打算。倘若那潜藏在五域中的叛贼彻底撕破脸,裉荒山战事一触即发,便只余我父亲一人看守裉荒山,左右孤立无援……那几枚代表兵权的玉令也不能保全,仙尊说呢?”
“诚然,”沈棠离自问自答般啜了口热茶,缓缓吐道,“不论发生的是哪种情况,都有及时应对的方法,再不济……也有云殊华辅佐。”
果然不出他所料,云殊华三个字一说出口,景梵冰川一样的冷戾面色稍有松动。
沈棠离心里忽而冒出一点好奇,他将茶杯向外推了推,白瓷的质地同坚韧老旧的木料摩擦,发出一阵刺耳的闷响。
“此番留小徒弟一人,仙尊该不会还抱着查验云殊华的心思吧?”
话音刚落,景梵眯起眸子,锐利的目光如利刃一般转向他。
“这不是你该问的。”
沈棠离一颗心极度缩水,猛地一惊,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以后,他当即摆摆手,后靠在椅背上,坐直身子:“说得对,这确实不是我应该问出的话。”
同景梵相识多年,他不会不清楚,刚刚的反应是景梵心情不好的表现。
这要是继续问下去,自己定然讨不到什么好处。
沈棠离指尖发凉,忍不住闷咳两声,从桌上继续拾起茶杯喝了起来。有时他也会陷入奇怪的自问,两人认识了这么久,到底处在一种什么样的怪异关系之中。
说是上峰对下属,也不尽然;若说是朋友,那就更算不上了。
毕竟世上没有哪一对朋友如现下这般如履薄冰地相处着,稍有不慎便会将那薄纸一般的冰面碰碎,两人好不容易维系起来的默契也如那破碎的冰粒不能复原。
沈棠离知道云殊华对景梵而言已经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理智告诉他,以后还是少在景梵面前提起这个名字为好。
思及此,他在心里悠悠叹了一息。
正神游天外间,忽见景梵从座椅上站起身,沈棠离连忙迎起。此次两人分别后,再见应当是揪出五域叛贼之时,到了那时候,情况会比现在更严峻,再容不得两人静坐饮茶。
“恭送仙尊,此去东域定要万事小心,若紧急时刻风鹤应付不来,可随时与我传信。”
沈棠离对着景梵迈向门外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低声说道。
谁知景梵走了两步倏尔停了下来,转身看着他。
沈棠离一阵莫名,再度挺直腰板时,只看到对面的男人脸上阴影晦涩,叫人瞧不清表情。他只得就着淡弱的灯光将他姣好深邃的面容轮廓瞧个大概。
这是怎么了?
还不待沈棠离有此一问,忽听见景梵沉声开口:“抱歉。”
抱歉?
乍一听到这两个字,沈棠离震惊地僵直在原地,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的含义。
他从未想过,抱歉这两个字能从景梵口中说出来。可是他为什么要抱歉?
景梵又向前走了一步,俊朗的五官在沈棠离面前清晰起来,此刻他眉目舒展,目光平和,说出的话语调虽是轻缓的,但在这样的夜里掷地有声。
“我知你方才那一问并无恶意,故而要对你道声抱歉。”
景梵道歉了,在对刚才那强硬的、不容外人触碰的姿态道歉?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事。
沈棠离双目瞠大,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努力装作镇定地回道:“这没什么,我知道你还没有处理好和殊华的关系,我也不应该问出那句话。”
景梵唇畔微微勾起,掀起眼皮道:“希望此次事情顺利解决后,我们能做真正的朋友。”
他会试着学会同身边的人认真相处,就像现在这般。
沈棠离此人向来是宠辱不惊的性子,也正因为他性格如此,早些年才会被景梵与沈策选中,接管五域事宜。饶是如此,他也不得不被景梵的话惊到了,一时之间口舌发干,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凭心而论,他觉得景梵此人虽生性敏感多疑,却也不是什么极难相处的小肚鸡肠之人。只要同他保持适当的距离,从不越雷池半步,景梵便不会亮出自己的底线。
便是做梦也想不到,他会有想改变自己的一天。
沈棠离双拳紧握,心中五味杂陈,忍不住抬眸向景梵那方看了一眼。
两个男人视线交汇,有许多默契都隐藏在秘而不宣的眼神中。
“……那棠离便恭候仙尊功成归来,”沈棠离郑重地对景梵行了一个君子礼,“届时五域安定,四海升平,你我定能成功将逆贼诛杀。”
“借你吉言。”
景梵长袖微拂,转身迈开长腿踏出门外,晚夜的凉风吹面而过,心头蒙着的云翳也不知何时消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