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长了,林重檀渐渐的也不会来主动找我。
故而这一路上我们相顾无言,我捏着书卷读书,他倒是闲来雅致,一路下棋品茶,从不看书。
我注意到林重檀每逢停车休息时,就会拿一本册子下车、走远,过一会才回来。因为他从不在车上打开那册子,我并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但我怀疑上面是太学入学考试的内容,我们虽然能入太学读书,但进太学后的第一个月会有一次考试。考不好,不会被退回来,但考不好,父亲定会更认为我无用。
林重檀的夫子是原先太学的先生,说不定私下给林重檀泄题了,好让林重檀如雏凤现世,一鸣惊人。
不过我的想法只是猜测。
离京城只有一百多里的时候,我与往常一样读书,马车一路走的大路,突地一颠簸,让我抬起头。
随即马车更是停了下来,我还没问外面怎么停车,旁边的林重檀突然拉住我手腕。
“待会跟我跑。”他已经变声完毕,声音如古乐悦耳。
我意识周围气氛不对,慌乱问他,“是山匪?这都快到京城了。”
林重檀脸看向窗户那边,声音极低回复我,“京城最近换了十六卫大将军,历来新官上任,需要做点功绩给上面,故而有意放任沿途山匪,待山匪做大,他们才将人一举歼灭。”
“可是……可是被山匪杀的人又不能……”
林重檀回头看我,向来美丽的双眸里没有太多情绪。我从他眼神里读懂意思,不再开口,只凝神注意外面动静。
果不其然,外面响起了刀剑声,还有人的尖叫痛喊声,我没有经历过这阵仗,吓得手心直冒冷汗。
忽地,马车不知被什么东西重重撞击,车帘被一刀砍成两半,持刀半裸上身的刀脸大汉出现在我们面前。
大汉看到我们,凶神恶煞的脸上露出坏笑,“哟,这里还藏着两个细皮嫩肉的小家伙。”
还没等我呼救,林重檀手向大汉那边一洒,写字的金粉迅速迷住大汉的双眼,随即林重檀一脚踢中人心口,将人踹下马车后,迅速拉着我跑下车。
我从未跑得那么快过,鞋子都跑掉了一只。山匪并不准备放过我们,甚至骑马来追。林重檀带着我往路途难走的山林里钻,我没鞋的脚钻心的疼,但我不敢吭声,怕林重檀抛弃我。
后面追杀声持续不断,我心里越发慌乱,在路过一片密林,林重檀突然停了下来,我知自己是累赘,不敢随便开口,直至他把我塞进一土坑里。
土坑里有石头,后背被磕到,我忍不住吸了一口气,气发到半路,林重檀也躺了进来,一边拿草遮掩,一边捂住我嘴。
他捂嘴的手是那只抓了金粉的手,手心还有残余。我冷不丁尝到金粉,连忙闭紧嘴。
土坑不大,我们两人窝在其中很是憋屈,林重檀的呼吸似乎都落在我面颊上。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香,这一路狼狈过来,身上居然还是香的。
山匪声音逐渐接近,因为害怕,我忍不住闭上眼。也许山匪会发现我们,我和林重檀同年同月同日生,难不成也要同年同月同日死吗?
家中若是得知我们死了,定会为林重檀难过。
胡思乱想之际,我感觉脚那头的草动了下,好像是有人用刀在乱挥。我吓得浑身僵硬,睁开眼却对上林重檀的眼睛。
林重檀好像一点都不怕,长睫下双眸冷冰冰的,似乎注意到我在看他,他眼波一转,看我一眼。
他……长得还真的挺好看。
我嫉妒地想。
眼睛跟宝石似的。
山匪似乎没发现这个坑,声音逐渐远了,我慢慢松下气。林重檀将草掀开,坐起看了下四周,“他们往前追一段路,没找到我们,定会往回找。三十里外有个兵营,我们只要找到兵营,就有救了。”
我跟随着林重檀的动作想坐起,但他突然又把我摁回去。头重重一磕,我眼泪花都出来了,想问他干嘛,却看到他收回的手背上出现两个牙洞。
有蛇!
我转头寻,果然看到一条蛇迅速游走,因为只看到尾巴,我不知道那蛇有毒无毒。
我原来跟养母在乡下,遇到过蛇,知道一点处理方法。我连忙坐起,将头发绑发发带取下,绑在林重檀手腕处,又试图给林重檀挤出伤口的血。
但林重檀把手抽回,“没时间了,走!”
他抓着我一路往西北处跑,我脚疼得厉害,实在跑不动后只能甩开他手蹲下,“我不行了,你自己走吧。”
林重檀回头看我几息,突然把手腕上发带解松,再在我面前蹲下身体,“上来。”
蝼蚁尚且贪生,我自然是不想死,盯着林重檀的背看了几眼,所以还是爬上他背。
背一个人跑,和自己跑,完全不同。林重檀呼吸越来越重,实在撑不住了,就让我把他腰间荷包里的药丸拿出来。
我将药丸取出,见林重檀还不准备停下休息,只能喂到他口中。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将药丸吞下,吃的时候还咬到我手指。
“啊!”我连忙把手抽出,手指已有牙印,我吃疼地含住手指,却后知后觉我的手刚刚才被林重檀吃过,又连忙放下手。
好在林重檀不知我这蠢动作,我偷偷把手指上的口水擦在他衣服上。
之前天色本就近傍晚,如今彻底暗下来,夜路难走,在看到一个城隍庙时,林重檀停了下来。
这个城隍庙已经荒芜,门口牌匾厚厚一层蜘蛛网。林重檀把我放下,又自己拿了一颗药丸吃,才走进庙中。片刻他又出来,“里面没人,今晚在这里休息。”
我自然是同意的。
—
进了庙中,我勉强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取掉罗袜。
我的脚果然受伤了,好几处出血,我拿身上手帕擦拭,刚刚出去的林重檀这时提着一桶水进来了。
原来城隍庙后面原先住着人,有口井,还有废弃的水桶。林重檀把水桶提到我面前,示意我拿这个擦,他自己则是去处理庙中环境,准备收拾个今晚能睡觉的地。
我这一路被林重檀照抚,不得不暂时放下对他的厌恶,“你手背上的伤口……”
“没事,那蛇没毒。”林重檀淡淡道。
我哦了一声,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只好低头处理脚上的伤口。一盏茶后,突然下起暴雨。在我担心今夜寒冷时,林重檀却勾了下唇。
他这人怎么还笑得出?
我们才被山匪袭击,也不知道其他人好好活下来没有。良吉虽然话多,时常气到我,但我不想良吉出事。
雨水倾盆,寒气愈重,我夹衣没穿,落在马车上,只能抱着腿坐着。林重檀突然看了过来,他盯着我看了几眼,走过来。
他冷不丁走近我,我有些不安,抬头看他,“二哥哥,你……不能丢下我,父亲知道会责怪你的!”
林重檀此时的脸色比原先苍白许多,应是先前背我逃路导致。他蹲下身,姝丽的脸上露出无奈的笑,“怎么没把脸上金粉擦掉,像只……”
略一顿,“小花猫。”
他说我像花猫,让我立刻想起原先他的朋友叫我黑狸奴。我咬了下牙,不服气地想我这三年养白那么多,再也不是黑狸奴了。
花猫……
花猫也不是,我才不是猫!
桶里的水被我擦过脚不能再用,暴雨也无法出去换桶水,林重檀将他手帕用雨水打湿后,递给我。
只是没有镜子,我擦了半天,林重檀眉毛一拧,干脆拿过手帕帮我擦。
因为这个动作,他衣袖里的香气随风钻入我鼻中。我又见他明明是逃难,还衣冠楚楚,不像我,披头散发,鞋子也丢了一只。
自卑之情又涌上心头,以至于入睡前他让我跟他抱着一起睡,好互相取暖,我一口回绝了。
第5章 大寒(2)
料峭春寒,不知是这几年在林家待着,把身体养得娇气,或是脚心伤口疼痛难忍,我躺在地上迟迟无法入睡。地砖冰冷,我仅有身上的春衫,怎么也挡不住寒气。
旁观林重檀,他睡得香甜,一点动静也没有。又强撑了小半个时辰,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倏然响起林重檀的声音。
“过来睡吧。”他睁开眼看着我。
我没动。
他无奈道:“明日还要赶路,若你冻坏了身体,走不动路,我可会把你先留在这里,自己去找兵营。”
听到这里,我连忙从地上爬起,我不能一个人被留在这里。这里荒山野岭,我死了都没人知道。而且我要是死了,便是称了林重檀的心,他本就霸占了我林家二少爷的位置,我一死他便名正言顺了。
我一瘸一拐走到他旁边,纠结了一番才在他旁边躺下。我小时候跟范五睡过一张床上,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稍大一些,便是我单独一张板床睡在旁边,进了林家更是没有跟人同床共枕过。
现在虽然不是睡一张床,但我的确是跟自己的死敌睡在一块。他身上的淡淡熏香味又送入我鼻间。我僵硬着身体躺着,林重檀却毫不在意,伸手将我搂进他怀里,察觉我挣扎,随口般道:“再不睡,天要亮了。”
我还想挣扎,可林重檀怀里的温暖又让我忍不住靠近。最后,我竟不知不觉伴着雨声在他怀里睡着,等我醒来,天色已大亮,暴雨停了。
林重檀还未醒,我本想坐起,忽地瞥见他怀中露出的册子一角。那是他平时在马车上看的小册子,居然逃难之际还带上了。莫非真是太学入学考试题目?
我抬眼在林重檀脸上盯了片刻,再伸手去拿册子,因为怕被他发现,我屏住呼吸。终于抽出册子,我小小翼翼打开,可里面的内容让我大失所望,根本不是考题,而是这一路的风土人情手记。
我讪讪地将册子塞回去,几乎是刚放回去,林重檀就睁开了眼,吓得我完全不敢动,怕他发现我偷看他东西。但他好像完全没发现,坐起来,目光往庙外看去。
阳光从破烂的窗口照进来,他抿唇静坐须臾,才低头看向我,“去洗漱吧,我们该走了。”
因为我的脚还没好,今天又是林重檀背着我往前行。昨夜暴雨,今日山路更是难行,我一路都怕林重檀丢下我,故而双手紧紧搂住他脖颈。
林重檀似乎不喜,好几次偏头看我,而后又说:“小笛,你抱得太紧了,能否松松?”
我垂下眼,微微松开些手,但没多久又故态复萌。
行到下午,我们终于见到兵营。
兵营的人正在操练,林重檀将我放下,让我在原地待一会,自己往兵营那边去。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拿着一件披风回来了。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几个兵爷。
其中一个盔甲在身,威风凛凛,似乎是个将军。
林重檀走到我跟前,将披风给我披上,又转身对身后的人说:“宋将军,这就是我的弟弟。”
那位宋将军看起来年纪并不大,但眉宇间杀气很重,沉着目光在我脸上扫了一眼。
我从未碰到过这么有杀气的人,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因为这一退,我受伤的脚不慎踩到石头,疼得我立刻咬住唇。
而却因为这一小小动作,引来宋将军的嗤笑,“你这个弟弟可真够娇弱的。”
初次见面,他就如此讽刺我,虽然我已经听多了贬低的话,可这是我第一次被人说娇弱。我想反驳,但看到对方的脸,又只能把话憋回去。
这个将军若是打我一拳,我估摸着就要去见阎王。
“他从未出过远门,突遭此劫,已是不易。”林重檀帮我解释,宋将军更是讥讽道。
“哦?你刚刚跟我说你也是头一次出远门,怎么你就能背着他行这么多里路?”
我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了宋将军,他对我言语极不客气,相反他对林重檀的态度明显带着赏识,连说话都要温和许多。
在家里我便被林重檀压一头,如今到了外面,竟也是这般情况。
我心情郁郁,低下头无措地用手指抠衣服。
“说你两句你就要哭了?”宋将军又道。
我想回我没哭,林重檀先截断话,“让将军见笑了,我弟弟脚还受着伤,能否让我先带他进去处理下伤口?”
宋将军总算放过我,他将我们安置在兵营,自己再带着人去找山匪踪迹。
原来这位宋将军早就看不惯山匪强杀夺掠,只是那是十六卫管辖的,他管不着,但如今被山匪打劫的人都求他跟前了,还是林家的人,他怎么能不管,正好借此机会出兵剿匪。
我父亲长居姑苏,而我的三叔则是在京城里做官。三叔跟父亲并非同母所生,三叔的母亲是父亲母亲的陪嫁丫鬟,后因奶奶怀孕,三叔的母亲才被抬成妾室。
三叔自幼争气,如今已是工部尚书。因我们到兵营时辰不早,宋将军派人前去送信给三叔,三叔的人要明日清晨才能赶到,接我们回府,故而今晚我们要在兵营里歇息一晚。
兵营人多,我和林重檀两个人分到一个帐子。入夜有士兵帮忙抬水过来,让我们沐浴。我自从住进林家,生怕别人从我身上闻到不洁的味道,每日都要沐浴。
提及沐浴,因为我原先生得黑,母亲给了我许多保养方子,其实都是些女孩用的。
但我想看上去像林家的少爷,所以忍着羞耻日复一日地用那些方子,连沐浴用的水每日都会加上牛奶。
“你先洗吧。”林重檀送走士兵后,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