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景象和几年前分毫不差。
记忆里的青年也是这样,侧过头来笑着对他说些什么,偶尔问他几个问题,他并不期待他能回答些什么,会自顾自地说下去,有时还会把自己逗笑,虽然笑着,眉眼间始终都是淡淡的。
杜闵胜一直很好奇为什么莫许之能够做到张扬又冷淡,两种奇异的特质融合在一起,让人移不开眼。
有多久没有听到他唱歌了?
好像是五年,又好像已经有六年了。
杜闵胜捏了捏有些发湿的手心,点头。
乐器行里静默一片。
莫许之试着弹了几个音,发现声调正好符合,不用调音后这才放开了手。
声音盘绕在房间里,几个简单的音节听上去也极为享受。
之后是森林漫步和畅游海底般的悠然。
巨鲸穿梭于海底,遨游于天际。
莫许之原本还有些手生,弹了几个音后找回了熟悉的感觉,黑白琴键在眼中不断变化,转变。
巨鲸看到了从未看过的森林,到往了存在于想象之外的雪山,在沙漠耗干了最后一丝力气。
它的巨大白骨下有新芽发出,小生灵在生长。
它的尸骨上,长出了一片绿洲。
钢琴和着清冷却不显低沉的声音,透着一股蓬勃向上的生机。
略有些廉价的普通钢琴就是所有的配乐。
不专业的乐器,不恰当的地点,他却像是有一种奇怪的特质般,能让人忽略掉这些事情,把眼神只放在他身上。
专注地看着钢琴的青年像是在发光。
这是一场小小的,专属于他一人的,只有一个观众的演唱会。
歌曲接近尾声,莫许之额头上已然泛了汗,顺着脸侧滑下,整张脸白到一种奇异的地步,脸颊带着不正常的薄红。
结尾的钢琴音消失的瞬间,杜闵胜鼓掌。
莫许之完全跳出了原曲的固有影响,唱出了属于自己的《鲸》。
原本的《鲸》应该是以沉郁悲哀为基调,讲的是海底巨鲸不愿为人类所控制,奋死离开海底,最终长眠于沙漠的故事,他却以不同的角度抓住了鲸对世界的向往,风格奇幻又温和。
空阔的琴行和散场后的小酒吧舞台一样,灯光昏暗而安静,鼓掌声尤为突出。
莫许之笑了下,没有说话,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张手帕捂住嘴咳了两声,之后又放回去,动作流畅自然,他说:
“谢谢。”
刚才还正常的声音这会儿就有些哑了。
在杜闵胜开口询问之前,莫许之率先摆手,“没事,很久没这样唱过了,过会儿就好。”
杜闵胜一顿,见莫许之不想多说,就岔开话题,问:“你明天要唱这首歌吗?”
“有杜老师一个观众就够了。”
莫许之笑着打趣了一句,扶着钢琴站起身来,说,“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做的,该收拾收拾回去了。”
杜闵胜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身体有些僵硬,他掩饰般把兜里的手机拿出来又放回去,说,“没有了。”
“那走吧,要是快一点说不定还能赶上晚饭。”
乐器行的昏黄灯光闪烁几下,熄灭了,脚步声逐渐远去。
被随意放在架子上的摄影机闪着微弱红光。
第22章 星河耿耿
杜闵胜跟着莫许之回到了宾馆。
他们回来的时候,其他几个人已经吃完了饭回到了各自的房间,只有骆文云还坐在大厅里。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小卡片,听到门口有响动传来,一抬头,看到是莫许之,唇瓣刚动了动,而后又看到跟在莫许之身后的杜闵胜,敛下眉眼,最终什么也没有说,起身走向楼梯。
背影莫名透着一种疲惫感。
看着骆文云走了,工作人员招呼莫许之和杜闵胜说:“给你们留了饭,快来吃吧。”
两人道了声谢,草草吃了顿晚饭之后就准备上楼。
刚走到楼梯半中间,导演又叫住了两人,说:“你们房间的摄影机是不是坏了,我们这边看到的一直是黑像。”
他话说得很含蓄委婉。
杜闵胜没听懂他是什么意思,莫许之听懂了。
他笑了下,同样面不改色:“可能是被什么东西遮住了,我回去看看。”
导演同样冲他虚伪微笑。
杜闵盛跟着莫许之回到了房间。
莫许之坐在门口板凳上脱掉鞋子换了双拖鞋,问:“有没有什么要收拾的——就是不方便被摄影机拍到的?”
杜闵盛自打房间门关上后就有些不大自然,眼睛东瞟西瞟,一直没往莫许之这边看。闻言这才看向莫许之,又像是被什么闪了眼一样,迅速移开视线,回答道:“没有。”
莫许之于是穿好拖鞋,把盖在摄影机上的布取下来,动作自然流畅。
显然没少干这事儿。
“你睡眠质量怎么样?”莫许之把笔记本搬到床上,说,“我可能……打游戏打得有些晚。”
“我在想新歌,也睡得晚。”
成功达成共识。
杜闵盛还要整理行李,莫许之直接去洗漱,之后快速上床打开电脑。
他今天剩下的事情不多,但是得把明天的任务做一些。
明天晚上分配了房间之后,他还得想办法爬骆文云床,能够用来工作的时间少了很多,只能在今天做完部分才能不拖小组后腿。
杜闵盛收拾好行李之后去洗手间洗澡,房间里只剩下莫许之一个人。
刚看了几行字,放在一边的电话开始震动,有电话打进来。
莫许之瞥了眼名字,发现是王执风打来打的,顺手就点了接通。
王执风的声音透过电话,有些失真,但是依旧带有他一贯温和的味道。
他先是问了莫许之工作是否还顺利,今天过得怎么样,开了几句玩笑,之后将话题引入工程研究上。
“材料基本到位了,之前说的外壳我们商量了一下,最终初步确定为镍,想问问你的意见。”
“镍?”
莫许之刚想继续说话,一低头,突然透过电脑屏幕看到了还别在自己衣领上的小型麦克风。
他动作一顿,表情终于有了细微变化。
电话那头沉默,王执风挥开几个挤眉弄眼的研究员,问:“怎么了吗?”
莫许之摘下麦克风放到一边,捂着脸回了句:“没什么。”
“镍理论上可行,先做一个模型出来试试,操作的时候要小心,小陈没参与过几次实际实验,多提醒下他。我这里整理了一个大概的流程框图,细节明……嗯后天发给你。”
“好。那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王执风拨弄着玻璃管,说,“想确定一个大概的日子,方便申请器材。”
“大后天或者再之后一天,我到时候去和人事商量,出结果了就和你说。”
“那好,我——”王执风顿了下,说,“我们等你回来。”
莫许之也跟着笑了下,放下还在敲着键盘的手,靠在床背上,姿态放松了些,“还有光刻机,申报上去了吗?”
“申报了,还没有回复。”
“一审过了吗?”
“还卡着。”
莫许之皱眉。
“咚咚”
门外响起敲门声,在安静的空间中显得格外突兀。
莫许之穿上拖鞋,开门。
“总之一定要让光刻机尽快审批下来,要是不行我再联系李部长,让他出面去催……”
莫许之耳边夹着电话,门开到一半就停住了。
是骆文云站在外面。
他还穿着今天来时的衣服,只是衬衫解了两颗,也不像平时那样精神。
他垂眼看过来。
“就先这样,我有点事,先挂了。”
迎着骆文云的视线,莫许之挂断电话,仍旧保持着之前的动作,看上去也没有进一步把门打开的打算。
“有什么事吗?”莫许之问。
或许是被他态度气笑了,骆文云弯下腰来,一手抵着门框,眼睛直视莫许之。
他眼睛是浅灰色,很特殊,只要染上一点感情色彩都会显得不一样。
莫许之看着他的眼睛由灰暗变亮。
有些不对劲。
他又问:“你来干什么?”
骆文云笑了下,不回答,反问道:“不让我进去坐坐?”
“有什么事就在这说吧。”莫许之稍一往里侧头,“杜闵盛还在洗澡,这是我们共同的空间,不好单方面同意让人进来。”
骆文云表情不变,只是笑容淡了几分。他也意识到在这里说事情的不妥,最终将已经拿在手上的东西又塞回了裤子口袋。
“明天晚上到别墅之后再说。”
莫许之顺口说了句:“对沈乐很自信啊。”
这还没比赛就直接说出住别墅的话,不是对沈乐极其自信还真的说不出来。
骆文云这次脸上彻底没了表情,他应了声,声音很淡。
莫许之摆手,“要是没事那就不送了。”
木门在骆文云眼前快速关紧,之后就没了声响。
莫许之刚关上门时,杜闵盛刚刚从洗手间出来。
“刚才是有谁来过吗?”
莫许之摇头:“没有,只是有人敲错门了,刚才已经走了。”
杜闵盛移开视线,却不经意看到不停刷代码的电脑,上面的字母和数字滚动飞快,很快就滚动了好几页,闪得人眼睛有些疼。
这是……游戏?
莫许之不着痕迹挡住电脑屏幕。
科技院
电话猝不及防被挂断,王执风先是有些愣,之后笑了下,把手机放在一边。
“接个电话都笑得这么荡漾,”几个组员靠过来,其中一个以一人之力成功挤开其他人,问,“大佬什么时候回来啊?”
他大佬喊得自然,也没人反驳。
他们平时莫许之不在的时候私底下都是这么叫他。
主要是莫许之太恐怖了些。
都是差不多一起入学的,他们还在为期末不挂科而奋斗的时候,人已经进了科技院,等他们进了科技院的时候,人已经成了中央委命承认的核心研究员。
要真论起来,他们还得喊他一声“组长”。
——这话的确问到了点子上。
其他几个人也都看着王执风。
“别扯胡话,”王执风把手上试管放到试管架上,眼睛看着里面逐渐扩散开来的美丽至极蓝色絮状物,说,“大后天或者大后天之后的那天,具体许之还要跟那边人事商量。”
“大佬到底在干什么工作啊,之前都没听他说过。”
几个组员有些好奇。
他们就只知道莫许之还有份工作,三五不时离开研究院就是为了那份工作,但整个研究院还真没一个人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之前有人大着胆子问过,但只得到了一个“能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的这类似是而非的回答。
他说了,但没完全说。
于是科技院上下对莫许之职业更好奇了。
“我也不知道,”王执风说,“他没说就别打听,你们先去工作,我去问问什么时候把光刻机审批拿下来。”
一说到正事,几个原本还兴致勃勃的组员认命地抱起一大堆资料,往各自的工作岗位去了。
王执风再看了眼已经沉淀下去的氢氧化铜溶液,揣上文件夹离开了实验室。
第二天清早,杜闵盛还没醒,莫许之轻手轻脚洗漱完,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肩膀,推开门出了宾馆。
现在这个点摄影师还没有上班,他还可以趁着这个时间去散散步。
现在才七点不到,四周都还静悄悄的,原处天边的白云隐隐透出一丝亮意。
弯弯镇的风景不错,早上还带着泥土和青草味的清香。
从宾馆侧门出来有一条林荫道,树木树叶并不茂密,没遮住多少光,树叶稀稀拉拉,错落有致。
莫许之沿着这条林荫道慢慢走。
林荫道不长,到了尽头后就是一条田埂小路。
种得早的蔬菜已经冒了头,田里一片绿油油。
刚听到两声虫鸣,还没来得及听清,从田埂另一处突然响起脚步声。
声音由远及近,莫许之正好看到一个应该是剧组的工作人员的人扛着摄影机,跑得气喘吁吁,他应该是跑累了,脸上还泛着不正常的红光。
莫许之站在原地,看着他跑远,之后又转头看向那个人来时的方向。
好像是从乐器行那边过来的。
第23章 笔锋藏锐
“向导!”
导演和副导演策划几人在房间里看录像,突然有一个肩膀上还扛着摄影机的男人风风火火冲进来。
“怎么了这么急?”
“这个,”摄影师小心翼翼把手里的摄影机放下,气还没喘匀就说,“摄像机里的画面……看一下……莫许之……昨晚录的。”
“莫许之录的?”
“不……不是。”
可能是因为还没缓过劲来,摄影师大脑一片空泛,没有组织好语言,说话都颠三倒四。
导演虽然没听懂他说了什么,但从他焦急的神态里看出了点东西,让人把摄影机里的记录导出来,说了句:“先喘口气,想好了再说。”
摄影师点头,脸都憋红了。
“向导,记录导出来了,现在看吗?”
导演挥手:“看看吧。”
摄影师的确跑得有些遭不住,还在那撑着膝盖弯腰直喘气。
工作人员腾出了一个屏幕放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