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脑门突突,正要说什么,外头突然一声轰响,有些地动山摇的叫人站不住脚,他猛地皱眉往外看,裴昇亦脸色也变了,“这是怎么回事?”
副将乐呵呵的没当回事,“应当又是钟离元帅在攻城了吧。”
“不对,钟离元帅在西线,离这里少说也有二三百里距离,这声音听着不远。”裴明道。
斥候进来回禀,“将军,北胡军有异动!”
“什么?”裴昇亦立刻登上瞭望塔,便见烟尘滚滚而来,炮火正在十里之外的驻军营地进行毁灭式轰炸,那里有着汝川和烟云的五万巡边将士,还有数千刚刚康复要转移到烟云去的百姓。
昨儿天清晨才在城门送别,那些质朴的百姓给他们叩头谢恩,拿了鸡鸭鱼肉,赶了猪羊,想要送给营地里的将士。
然而转眼,便是天降的灾难,虽遥遥相望不见血肉横飞,却已然知晓其中惨状。
裴昇亦几乎咬碎了牙,偏头啐出的唾沫星子都带着血丝,“点兵!裴明守城,转移百姓。”
号角声悲鸣,裴明急道,“爹!如今不知北胡底细,这炮火密集程度,少说也有十余门,贸然出兵只怕损失更加惨重!且他们的大炮只有两个来源,要么西线战败,要么沙蛮——”
“老子能不知道?”
裴昇亦猛地转过身来,“那群王八羔子轰完营地,转头要打的不是汝川就是烟云!这两座边城加起来才十门炮,汝川城中尚有十万百姓,烟云只会更多,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打过来吗?!”
“要将他们拦在城外!”裴昇亦深吸了两口气,像是在说服自己,“必须拦住。”
怎么拦,裴昇亦没有说,所有人却已经懂了。
“不要浪费时间。”裴昇亦拍了拍长子的肩膀,对上他难掩悲恸的视线,露出了一个笑容,“我苟活于世已有十九年,今日在汝川马革裹尸还,倒全了当初因果,只遗憾不能亲眼看着北胡亡国灭种,祭奠死去的将士百姓。”
城中将士已然集结完毕,铁链挣动,城门缓缓落下,裴昇亦环视一圈,瞧见这些最多也不过三四十来岁,而大部分都才十几二十的年轻面孔,突然高声道,“马上就要上战场了,你们怕吗?”
“不怕!”回应的声音很宏大。
裴昇亦看到有些人的脸上明明是害怕的,他什么都没说,只道,“将你们的铭牌都留在这里吧。”
每一个将士都有铭牌,铭牌上写了姓名、籍贯,平常都会带在身上,等死了被人摸尸时好统计,而只有一种情况会在出发前让留下铭牌,那便是主将判断必死无疑的局面,往往十死无生。
气氛沉凝,端着托盘的士兵一个个上前,有人义无反顾的掏出放下,有人留恋一眼放下,有人偏过头去不看……也有人颤抖的伸出手,发出一声呜咽。
“俺怕……”人群中突然爆发一声哭腔,这一声直接破防,不止是要出征的将士,便是留守城中疏散人群的也瞬间红了眼眶。
裴昇亦走到那哭的肩膀不停抖动的少年身边,叫他抬头,少年却羞愧的不肯看他。
“怕并不可耻,我也怕。”
裴昇亦的声音低沉,所有将士都看着他,他也一个个的看过去,缓缓开口,“十九年前,汝川兵败,有三万将士埋骨在此,我的夫人也永远留在了这里。”
“我们是人,怕死畏死是人之本能,但我们不能就此退缩,因为我们背后还有家国百姓,还有父母亲人,还有家乡美好的绚丽河山!这个地方埋葬了近百万的血肉之躯,他们是英烈是战士,是我们的先辈。”
“你、我、他——我们,是因为先辈们在这里战斗厮杀英勇赴死,才能够站在这里,而今天,轮到了我们。”
炮火轰响,地动山摇,碎石从城墙滚落,房屋在颤抖。
裴昇亦指着天边,“你们听,那是北胡炮声,他们正在轰炸十里之外的驻军营地,而要不了多久,就会来到汝川城下,而我们只有五门炮火。我要带你们去的便是那里,要做的便是尽量拖延他们的步伐,给城中的百姓转移的时间。”
“也就是说,我要带你们去送死了。”
裴昇亦顿了顿,道,“从摘下铭牌的那一刻开始,我们便是登记在册的死人了,已死之人,魂魄暂留于世,多吸一口气都是偷抢回来的。”
“还怕吗?”他低头问少年。
少年擦了擦眼泪,将铭牌放进托盘里,抬头挺胸声音还哽咽着道,“俺已经死了,俺不怕了。”
“你们怕吗?”裴昇亦环视所有将士。
“死人,不怕!”他们如此齐整的回答。
“好!”裴昇亦大跨步上前翻身上马,扬鞭振臂大喊道,“死人该魂归故里了,出发!”
“明送将军。”裴明跪地拜送裴昇亦,直到马蹄声远去,他才抬头起身。
整座汝川城都动了起来。
今日对布日固德来说可是这几个月来最舒心的日子了,外面炮火纷飞,惨叫声频起,他却在主将营帐里设宴款待将士和盟友。
穿着草原样式衣服配弯刀的北胡将领,和荆棘铠甲的沙蛮宫廷军骑士团几乎是各分一半,阿芙罗拉坐在下首第一的位置,正抚摸着一把精巧的武器。
这武器北胡的人都没见过,瞧着像是鸟铳的缩小模型,就是嘴更短一些,听说这叫燧发枪,是女皇的情人与西曼夷国交换得到的,这枪才发明出来不久,只在西洋使用,还没传过来。
虽然听说是可以发射,但北胡大部分人瞧见这小巧的样子,哪里有鸟铳威力大,都没放在心上,甚至布日固德还曾明夸暗贬这是适合女人使用的枪。
他亲自倾倒美酒敬公主,然则却被那位冷面美人拒绝了。
布日固德不太高兴,眯起细长的眼睛,脸上却带着笑容,安抚住不忿的麾下将士,提起先前提过的联姻之时,他用着沙蛮语笑眯眯道,“公主殿下若嫁给我,成为草原的女主人,我北胡所有东西自然予取予求。”
“不要。”阿芙罗拉再次没有犹豫的拒绝,开口用的是中原话,十分之不客气,“你长得太丑,我不喜欢。”
布日固德颧骨很高,还有这一双细长的眼睛,其实也算不得丑,就是瞧着很阴鸷,满肚子算计。
不过他确实也是这种人,要不然也不能默默无闻多年,却干掉了所有兄弟,成为北胡的新可汗,还做得出千里投毒的事情。
阿芙罗拉也是最近才从那个萧国的使臣嘴里知道“相由心生”这个词,以前不知道的时候,是凭借本能的厌恶布日固德,她堂堂一公主会在骑士团长大,自然不可能一开始是心甘情愿的。
也是现在她羽翼渐丰,另外两个妹妹一个不听话,一个都不是她父皇瓦西里的孩子,女皇无从选择,才立她做了储君罢了。
阿芙罗拉丝毫不掩饰自己对于布日固德的不喜。
“你!”营帐里北胡的将士终究坐不住了,恼怒的站了起来。
骑士们自然也不甘示弱,一时之间两拨人马对峙,气氛可谓是剑拔弩张,直到一声突然的轰鸣,地动山摇将对峙打断。
“大汗,有人打我们!”有人来通禀。
“什么?!”布日固德一天的好心情顿时没了。
裴昇亦没有带兵去支援驻军营地,而是摸到了北胡军的大后方,找了个易守难攻的位置叫人架了炮就往北胡的营地里轰,因为弹药有限,他们不能像北胡那样试行全面的轰炸碾压,所以都是尽量往人多的地方打。
他听着下面乱成团的声音,拍着大腿赞道,“准度可以,再来一发!”
然而实力悬殊的战斗终究无法持续许久。
北胡大军终究还是兵临城下,裴明早就等着这一天了,他看着越来越近的军队,看着那被推着而来的炮火,冷冷的站在城墙之上。
之前也不知道到底能够拖延多少时间,裴明转移百姓是妇女、孩子优先,所以现在还滞留在城内的,大部分是老人和青壮年,不管他们是被迫还是自愿,如今敌军已至,他们也只能做好赴死的准备。
奇怪的是,北胡军却并没有见面就开打,有将领在城墙下叫阵,“楼上可是裴长公子?”
裴明神色冷淡,开口却是一句,“蛮夷小儿叫你爷爷作甚?”
那将领气的瞪圆了眼珠子,却因为布日固德的命令咬着牙退走,布日固德驱马上前,用着中原话朗声笑道,“长公子何必如此不讲情面,我们也算老朋友了,十九年前长公主在汝川守城可守的漂亮极了,我父汗在时,常夸赞长公子呢。”
他想套近乎,裴明可不跟他客气,直接便道,“跟你们蛮夷贼子相比,便是杀人越货的土匪也有可取之处。”
城墙上响起此起彼伏的耻笑。
“哈哈哈哈说得好说得痛快!不愧是本将军的儿子!”底下亦有笑声应和。
裴明面色一变,果然见布日固德叫人推出一辆战车,战车上绑着的那个灰头土脸的血人赫然便是裴昇亦。
“长公子,裴将军可是我叫人救下的,本汗还是你的救父恩人。”
布日固德笑着规劝,“我这里足足有二十门大炮,想要攻占你这汝川城何其容易,只是本汗不愿妄造杀孽,长公子不为自己想想,也为城中百姓想想,反正都是输,何不如直接开城门迎我们进去,干嘛非要弄得鲜血满城,怨声载道呢。”
“只要长公子抬抬贵手开这个城门,本汗必定高官俸禄以待,叫你和你父亲二人衣食无忧。”
他话音一落,裴明还没开口,裴将军就直接一口唾沫啐在他脸上,“呸!你个蛮夷小贼怎么张嘴就爱放屁?该不会是吃屎了吧?”
布日固德阴沉着脸,阻住部下,用手帕将脸上的唾沫擦去,扭头又看向城楼上的裴明,似笑非笑问道,“长公子也是这般想的?”
“百万边民将士的血仇,自然不死不休。”裴明如此回答。
“不死不休!不死不休!”将士和百姓皆振臂高呼应和,十九年前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那样的血海深仇,那样的屈辱,如何能够忘记。
那些被折辱死去的,有他们的亲人邻居甚至孩子。
正是如此,汝川是即容易攻克又难以攻克的城池,易在于兵力,难在于人心。
布日固德自然可以直接用炮火轰炸开城门,然则在裴昇亦身上浪费了太多的弹药,他的目标不说整个萧国,那也最少是整个沧州的,钟离越打穿了半个北胡,自然要用同等的来还。
汝川是沧州最重要的关卡之一,取得汝川,半个沧州基本收入囊中。
能不费一兵一卒自然是最好。
“真是可惜啊。”布日固德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没有就此轰城,而是叫人将幸存的俘虏都推到前面来,低声笑道,“长公子还记得十九年前的事情吧?”
他一挥手,副将抽出刀率先往裴昇亦而去。
北胡,故技重施,十九年前曾发生过的一切,在今日再次重演,而无论他如何折磨,裴将军都死死咬着牙不吭一声。
裴明撑在城墙上的手用力的发白,眼睛像是浸在一滩血水之中,目光所及之处一片通红。
一轮折磨之后,布日固德见裴昇亦神情像是已经不清醒,凑过去蛊惑道,“裴将军,只是点个头的事情,何必受这种罪呢?”
“……”裴昇亦突然点了点头,艰难的张口,“让我,跟他说两句话。”
“好!”布日固德叫人将他放下来推到前面去,还特意架了一个能够扩音的东西。
裴昇亦下来的时候差点摔在地上,他用那双血手将扶着自己的人推开,缓慢的上前两步,抬头对着裴明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明儿,有句话在为父心中藏了十九年,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才告诉你。”
“为父以你为荣。”他用已经残缺的手,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裴明一直憋着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
布日固德气笑了,“这便是你要说的话?”
“是啊。”裴昇亦站不稳了,艰难的撑着大喇叭,发出呼哧呼哧的笑声,“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蛮夷小儿,裴昇亦此生,绝不背国!”
那是裴将军说的最后一句话,随后在布日固德恼羞成怒的表情中,一直旁观的阿芙罗拉举起了手中的燧发枪,给了他一个痛快。
“你做什么?”布日固德脸色都扭曲了。
阿芙罗拉只说了一句,“他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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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反水,沙蛮助胡,汝川危矣!”
“西域!沙蛮!”皇帝喉间血气翻涌,刚吩咐下去调羽林军和天启军,又有战报陆续传入京中,短短一个时辰,沧州的伤亡已有十万余。
最后来的将士只哭了一句,“陛下!裴将军宁死不降,战死汝川!”
“噗——”
“陛下/父皇!”周承玉手足无措的扑过去,和王贺几乎是同时伸手扶住的皇帝。
“叫太医!”周承弋一边上前一边吩咐。
皇帝没有晕倒,血不停的从他嘴里溢出,他的胸前、地上皆是一片红,他抓住周承弋的衣服,艰难的开口,“去,把人都带回来,快去!”
周承弋犹豫了一下,皇帝猛地推开他,吐着血怒吼道,“去啊!”
“儿臣遵旨。”周承弋转身离开前看了眼睛也红了的周承玉一眼,意味不明的叮嘱了一句,“父皇……好好照顾。”
周承玉沉默着,她明白皇帝一旦不好,周承弋又不在京中的话,事情可能不是麻烦那样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