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并不固执。
作为继承了祂最大意识体的A01,祂甚至充满了宽容。只是对待A01的一意孤行,充满了叹息地告诉它。
“变成人类,失去记忆。A01,在对‘他’充满恶意的逆向世界当中,你能确定自己不会被同化,适得其反地伤害‘他’吗?”
“我不会。”A01说,“我永远不会伤害他。”
我答应了薛慈的愿望。
我会永远陪着他。
神叹息着通过了A01的要求。
A01如愿以偿。
他也并不知道神所预见的未来。
A01所化身的人类,叫做谢问寒。
逆向世界当中,世界意识无法隔绝这个错误的、对薛慈拥有善意的存在,于是两者都在它的针对当中。谢问寒被更改命运,从白家的继承人到流落在外的少爷,他一生困苦,受尽磋磨。十八岁因杀死继父锒铛入狱,终其一生,从未见过薛家小少爷薛慈。
谢问寒出狱的时候,孑然一身,什么也没有。
某日去祭拜母亲时,路过一座山上公墓。有一处坟墓十分破败,只有干枯蜷缩的假花,烧了没两片未燃烬的纸钱。
谢问寒心有所感地看了那墓碑一眼。
他头疼欲裂,还没看清,眼睛便突然渗出血来,只模模糊糊看清了那上面的两个字。
“薛慈”。
薛慈之墓——
后来谢问寒回到白家,忽然便发了疯。
他争权夺利,成为了人人敬而远之的恶鬼阎罗,但在得到白家后,又饮弹自尽,死后将财产都捐献给了慈善机构。
但作为谢问寒的一生结束了,A01的一生却还没有结束。
他看着趋向稳定的世界位面,将能量分薄给了薛慈残存的魂魄,一力将他带回了正面的世界。
他要将薛慈带回去。
到他最开始诞生的地方。
这一步消耗了A01一部分的能量,而剩下的大部分能量都留存在薛慈的体内,护住他剩下一点未消散的意识。大概要稳定约十年的时间,薛慈才不至于因此消耗。
而耗空能量的A01已经无法再从人类变成意识体了。
他的人类身份“谢问寒”和其他人不同,是凭空出现在逆向世界中的,而没有对应正向世界的位置。如果继续留在这个位面,只能继承逆向世界当中,谢问寒的悲惨命运。
但A01选择了留下。
他的同事A02找到了他,并且表示,出于同事情,它会提供一点帮助。
A01拒绝了。
A02很不解:“你要永远留在这个位面吗?”
A01想,永远是个很好的词。如果能永远和薛慈在同一个位面,似乎是不错的选择。“无所谓。”
A02:“但是你挑选的人类身份很不好。”
A02也见过沉溺在位面世界、人类社会当中的意识体,但它们挑选的人类身份都相当优异,不外乎王侯将相。
但A01说:“无所谓。”
A02:“好吧,我只是想提醒你,把能量永远给予一个人类是违规的。”
A01:“我定了一个期限。”
A02:“什么期限?”
“一个心甘情愿的吻。到此为止。”
A01漫不经心地说。
这像是他为数不多的浪漫细胞,但按照命运的轨迹,他应该永远等不到这个期限。但是谁在乎?他遵守了诺言,他的能量会一直留在薛慈身边。
他会作为谢问寒生老病死,痛苦无依,然后经历无尽轮回转世,直到薛慈停止这一切为止。
这更像是一种轰轰烈烈的自残和报复。
A01想到逆向世界当中,他被澄一白追求,对方超出寻常的热烈爱慕,让他觉得诡异奇怪。
而后来谢问寒知道,澄一白将薛慈当成过他的替代品。少年人的初恋无疾而终,什么也不剩。
他从来没有见到薛慈,却依旧成为了伤害他的一把刀。
A01要结束这一切。
他想薛慈是他的珍宝,他的玫瑰,他从空荡荡躯壳当中生出的血肉和心脏。
他要带他回到人世。受万千宠爱。
第80章 前世记忆
谢问寒已经能够清晰分辨出现实和虚幻的边界,他也知道自己并不在做梦。
意识体是没有梦的。
此时A02依旧在聒噪地和他对话。
谢问寒选择性回答了其中的几句。
他的确算得偿所愿……但又不像预想中那样餍足。
空荡荡的野兽只被血肉填满了一部分,他剩下的躯干仍然叫嚣着毫无边际,永不会被满足的欲望。
只在A02提问,“你什么时候回去?”的时候,谢问寒才懒洋洋地抬起眼。
“回去?”谢问寒似乎考虑了一段时间,然后才懒散地答复它,“等事情解决后,我会自己回去的。”
“A02,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的身上,请继续执行任务。”谢问寒平淡的,颐指气使地发号施令。
鉴于意识体是不会说谎的,A02也从没有考虑过A01在人类世界待了那么久后是否会被人类所“污染”,它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相信了A01的话,并像往常一样受它驱使地答应了对方的命令。还非常老实地提醒道:“你要尽快,任务积压得很厉害。”
谢问寒答应了。
梦境随之褪去。
谢问寒睁开眼,耳边依旧能听见海浪拍打在陆地边沿的声响,风声清晰得仿佛是在耳旁掠过。眼前的世界与先前有些不一样的瑰丽起来,是由不等的能量构成的奇怪物质。而在谢问寒的眼中,只有薛慈是和以往一样的形态。
在谢问寒眼里,薛慈一贯的熠熠发亮。
黑发白肤的薛小少爷陷进柔软的被褥当中,他微微侧身,面容埋进松软干净的枕头里,吐息轻盈。但大概在酒精的作用下,睡得并不如何安稳,眉眼微拢。
谢问寒静静凝望着他。
适应了很久,谢问寒才将自己的身体调整至正常人类的机能范围。
他想到在月亮明亮的夜晚,薛慈和他说的话。
薛慈开始对世界的本质产生怀疑,只是他所经历的所有磨难,都让薛慈将事情向最糟糕的方向构建。
比如这个善待他的世界来源虚假,所有让他沉溺的人或事都是涂上甜美糖浆的砒霜。只有在逆向世界的痛苦是真实存在的——那也的确在薛慈的身上留下难以摆脱的印记。
谢问寒可以抹灭那些有关苦难的记忆,可这对薛慈而言并不公平。他已经承受过那些,那么所有属于他的记忆都应该完整,即便是他也没有资格剥夺。
他只对薛慈感到难以言述的心疼、怜爱、与愧疚。
如果他一开始并不知晓薛慈的茫然与失意从何而来,还有袖手旁观的可能。可是已经恢复记忆的谢问寒,便绝不可能再看着薛慈深陷在这种自我怀疑,无数次推翻自我存在的痛苦当中。
谢问寒面对薛慈,实在很少有委婉和富有心计的时候。
唯一试图遮掩的,是少年人滚烫的真心与恋情。
……当然,遮掩得也不算多好就对了。连迟钝如薛慈,他对其他人的示好无比提防,或者从头到尾都未曾察觉到暧昧因素,只有面对谢问寒的时候,才会提出“那你喜欢我吗?”这样的致命提问。
谢问寒坦诚地甘之如饴。
他就是很喜欢薛慈。
一直可以追究到不懂感情,为薛慈来到这个世界位面的A01为止。
谢问寒不懂婉转,最简单解决薛慈的自我否定的方法,自然是将一切都告诉他。
谢问寒入了薛慈的梦。
只是出于私心,他省略掉了有关自己的部分。
大幅度削减了A01的存在,自然也未曾告知薛慈,A01曾经和他一起来到过逆向世界,只是终其一生都未见到他,最后一点微弱联系,来自于那一块刻着他名字的墓碑。
这一夜也注定不平静。
薛慈在梦境当中沉浮,被一股温暖可以依托的力量带领着,进入一段曼妙记忆当中。
薛慈意识上清楚,这一切并非真实,却又无比缱绻眷恋于这一段回忆。他对这些片段甚至十分熟悉,以至生不出一点排斥心思便容纳下来。
和他所经历的两段人生都不同。
薛小少爷生来万千宠爱,几乎没受过一点挫折。人生最大的打击来自于母亲的早逝,而在他母亲离世的那个夜晚,他见到了自己的守护神A01。
成长期的十几年,薛小少爷几乎没有经受过任何烦恼。
亲情、友情,连带还尚且酸涩的爱情。他的人生是一个完整闭弧的圆,享受了所有应当享受的美好情绪,烦恼寥寥,至多忧心一下A01隐晦透出的离开的讯号。
一直到他十九岁那年,薛慈才知道自己是传说中的“天选之子”。
可惜要成为英雄的代价,是要让他牺牲自己。
短暂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挣扎过后,十九岁的少年从世界上消失,转而变为逆向世界的万人嫌。
从拥有记忆起的跌撞试探开始,到重症监护室躺在病床上,瘦骨嶙峋的绝症患者。
薛慈闭上眼,才结束万人嫌的一生。
他本应当永远沉睡,但不知为何,又重新回到正确运行的轨道当中。只是他千疮百孔归来,也习惯于推拒一切,心惊胆颤。
很难说是谁的错误。
薛慈像是以本体重新知晓这一切,又像被保护在一旁,游离的旁观者。到最后一切归于沉寂,薛慈察觉到自己的意识蜷缩起来,小心翼翼地像要护住什么柔软的部位一般,只脊背完全展开,危险的暴露在外。
这种感觉让他继续焦躁难安起来。
紧接着一阵温暖热度重新覆盖在他的脊背上,像是一个小心翼翼不敢让人发觉的拥抱。
而薛慈迟钝了几秒,忽然开口:“A01?”
没有回应。
薛慈说:“我知道是你。”
·
漫长、令人安心的黑暗度过后,薛慈醒来了。
在清醒后的第一时间,他开始反省昨天“梦”到的一切是否真实。然而那一幕幕清晰得像是用某种超自然的方法投映在薛慈的脑海中,他随时可以回忆起某一帧的细节和当时的环境,经历过“重生”这种最不科学的事后,薛慈很迅速地接纳了这已经是他第三次生命的设定。
……还有过去的那些事。
逆向世界所碰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以及他们原本给薛慈带来的印象与记忆,在他脑海当中几乎要打起架来,让薛慈刚醒来就开始头疼一阵。
薛慈勉强不再回忆那些事,转而向空荡荡的身边试探地道:“A01?”
没有回应。
薛慈也感觉的到,身边似乎什么也没有。
他放弃了重新找到A01的打算,但也清楚昨天他想起来的那些是A01的手笔。于是对许多年不曾相逢的至交好友,薛慈微微仰头,向着看不见的某处轻声道:“谢谢。”
薛慈醒来时已经很晚了。
他很少有这样贪睡的时刻,只是拜昨夜疲乏和那漫长的“梦境”所赐,刚睁眼就快到十二点整了。
管家为他的雇主们准备了新鲜的海鲜大餐。和昨晚不同,大多不是从这片海域钓上来的海鱼,而是从其他知名海域空运过来的海鲜,蓝鳍金枪鱼、帝王蟹、生蚝与龙虾之类作为主菜,新鲜美味的食材配备了最擅长处理这些食物的星级主厨,将食材的“至鲜”发扬到了极致。
然而海鲜味美,薛慈醒来却也没什么胃口,慢条斯理地拆完了一只螃蟹,沾醋吃完半只,便溜达出去消食。
谢问寒正在钓台上钓鱼。
薛慈对谢问寒的心情还是平静的——毕竟谢问寒从没出现在逆向世界当中,最初也和自己没什么接触。或许是阴差阳错,才让两人在这一世相碰面。
没有过去那些纠缠与压力,薛慈和谢问寒还是像以前一样相处,刚好让他平复一下思绪。
薛慈走过去坐在谢问寒身边,小腿自然地垂放在钓台边沿,湛蓝的海面倒映出他一截光洁修长的小腿,随之而上更是更为白皙漂亮的一片肌肤。
“谢问寒。”
薛慈的动作很轻,不至于惊走谢问寒的鱼。但是他开口的时候,一直勉力忍耐着,垂眸看海面,而不是去看薛慈的谢问寒手顿时一颤,钓钩晃动的动作足以把再笨的鱼都惊走。
谢问寒还是按捺不住地望向薛慈,眼里的灼热又被转瞬间遮掩在眼底。
“嗯。”他迟疑地回应道。
薛慈说:“我的休假马上结束了。”
先前留下的资料与实验步骤都很完善,足够实验室研究出很多成果。但最核心的收尾部分,还是要由薛慈来主导。而薛慈是个很自控的人,说只休半个月假,就算经历了足够让他人生观颠覆的事件,还是要风雨无阻的销假后继续研究。
“嗯。”
谢问寒已经在考虑,用何种合理的、不会被人类质疑的方法进入到实验室里了。
他可以修改意识,却不能修改薛慈的意识。
薛慈又说,“等这阶段实验结束,我们去约会吧。”
谢问寒猛一怔,还没反应过来薛慈的话,甚至觉得他的人类听觉出现了错误——
“忘记问你了。”薛慈侧过头说,“你要做我男朋友吗?”
·
这个世界上本就存在对世界意识的强烈感应者,可能会无意中窥见逆向世界中所发生的事。通常这种感应,都是在梦境当中,人类的自主意识最不稳定的时候。他们往往会将这种窥见很快忘记,但也有一些特异之人会记下来,并将它当成某种“预言”,又或是某种“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