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勾起唇角,第一次在刽子手面前笑得从容,他直勾勾盯着秦漠。
后者望见他身后昏倒在地上的另一个自己,难以置信地一步一步往后退。
可他身前是少年,身后是微笑着的曲漾,秦漠惶惶然顿住脚步,不知道自己应该站在哪里。他端正地直视又回头打量,整个人像是浸在了冷湖里。
怎么会……
两个曲漾一前一后呈包围之势,让他寸步难行。
他们在耀眼的灯光下微笑,唇畔的弧度完美且一致。
少年和年轻男子身上沾染着血迹,狼藉却不狼狈,被他们用眼神打量,秦漠难以承受那视线的重量,脊柱微微抽动。
最后,他们目光隔空对视,笑意加深。
第128章 被队友推去喂鬼的侦探七
浓黑的天幕上厚重的阴云转薄,漏开几缕月光,洒落在别墅外的花园中。
金子风一直保持着目送曲漾离开的姿势,定定地把着门框面朝别墅的方向,听到那边怨鬼吵杂的哀鸣,眼见三层的灯明了又灭,灭了又明。
手不由自主握紧了门框,沁出一层湿粘粘的汗,金子风心中打鼓,却什么也做不了,他头一次这般痛恨自己的无力。
一旁的小甲和小乙原本小声的絮语也停了,在转凉的春夜里享用取暖,默不作声地等着最后的结果。
别墅里安静了片刻,又接着传出动静。
金子风不知道应该庆幸于听这声响,骆城应该还活着,还是应该为他更加不易的处境捏一把汗。
他只能默默祈祷骆城是真的找到了破解这个S级副本的方法,双手合十的刹那,金子风忽然想起白天在二层时曲漾曾跟那位小伯爵耳语,也许骆城早就已经布好了局。
……
此时的别墅中,曲漾和一千年前的自己默契配合,相视而笑,这种微妙的感觉令他心中快意,比喝了一坛猴儿酒还畅快醺然。
秦漠回神,他望了眼少年身后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另一个自己,像是触了电般眼神一凝,两手紧握合拢成拳。
他知道了,曲漾是怎么让少年时的自己脱困。
曲漾钻了规则的漏洞,强逼着另一个自己持刀杀他,结果被反噬失去行动能力,这个疯子!
“居然真的敢用自己的命试探?曲漾,你可真是好样的。”
不过曲漾向来是这样,被他折磨得疯狂反骨,又坚韧能忍。
空气中沉默了会儿,感受到来自一前一后、令他如芒刺背的两道目光,秦漠最后只是平静道:“你赌赢了。”
“不过那又能怎样呢?”秦漠脸上讽意十足,嘲笑违逆者的天真稚嫩,“正如我杀不了你,你也杀不了我。”
“哦,或许能的,但正如我忌惮的那样,你也不确定冒然杀了里边那个千年前的我会不会遭到反噬。”
“曲漾,你还敢赌吗?”秦漠少见地露出个笑,在他看来,曲漾将少年时期的自己解救出来是想问心无愧,但实际上对他来说无关痛痒。
胜利的本质,还是要看谁掌握的力量更强,天平依然为他倾倒。
这次,秦漠说话时死死地盯住曲漾。
少年意识到他口中熟悉的名字不是在称呼自己,加之他嘴中饱含深意的话,呼吸一窒,恍然间明白了。
手中锋芒毕露的刀染了血,嘀嗒嘀嗒地往下淌,曲漾持着刀柄往前探,像要接住怨鬼死后纷纷扬扬留下的余烬般的飞灰。
他本是垂眼专注着刀尖,闻言抬了抬眼:“不敢——我就不会来这个世界。”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秦漠不动声色注视着对面的人,曲漾这个人的温润像是一层细心贴好的皮,偏执则是注入骨髓。
当年在他手上苦苦挣扎的蝼蚁终究是长成了祸患,但在秦漠看来,曲漾仍然任他生杀夺予,单看他心情。
他会泯灭曲漾所谓的温润,撕碎他的坚持和自尊,任何人在主神面前都该卑躬屈膝。
曲漾注意到,秦漠眼中的冷然逐渐被恶意覆盖,并不意外这个人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嗤笑道着勾了勾手,像在漫不经心地唤一只狗。
“又在想要让我知道尊卑,在你这位主神跟前只配跪在地上膝行,合该烂在泥里苟延残喘,对吗?”
“多少封建王朝都倒了,秦公公也该往前看了,”他眉眼透着张扬肆意,不躲不避地讽刺满面怒容的秦漠,“不服气那便再战!”
他们再次打了起来,相比起这次,前边闹出的动静都像是小儿科。
少年站在局外,极力撑住墙调息养伤,目光一错不错地望着对面的两人刀光剑影。
秦漠这次是真的把这个世界的规则掷在地上踩,时空扭转,撕裂空间取剑,割裂开空间裂缝……
而曲漾见招拆招的招式依旧朴素,不论身处怎样的险境。
这样看来,他会输是早晚的事。
两道身影迅捷极了,举止都携着劲风,以少年的视角,仅能勉强用肉眼捕捉到。
在这个力量被死死压制的无限流世界,他们大多时候都要倚靠躯壳,即便是这样其招式手段也令人心惊。
刀剑相击的脆响声中,曲漾再一次问:“秦漠,知道你和领悟轮回之道中间隔着什么吗?”
秦漠脸上咬肌微动,显然是牙关下意识咬合。
曲漾的笑声从喉间溢出:“隔着十万八千里啊,你一开始就走错了路。”
浊气吐出,秦漠皮笑肉不笑,手上攻势更加凶猛:“那又如何?所谓的轮回之道,古往今来只有第一任主神领悟,有没有还另说。你该不会以为,下一位三重规则加身的人是你吧?”
“为什么不是呢?”
这句话不是从正在和他交手的曲漾口中传出,而是来自秦漠的后方,那位气息奄奄的小伯爵。
少年不知何时又走了昏倒过去的覃医生跟前,修长的指间是一柄从实验台上取下的刀。
秦漠回头时,那柄刀已经贴近了覃医生的脖颈动脉,接着,少年干脆利落地一划——
血花四溅。
“不!”
秦漠失态地厉声喊道,眼眶睁大,冰冷的双眼一瞬间充斥了血丝,他提着曲漾的衣襟,“你疯了?你以为我死了你就能讨得了好?你给我立马喝止他停下!停下!”
曲漾朝他颔首,而后看向等他指示的少年,温声道:“继续,下手利索点。”
秦漠顾不得自己会被世界意识限定的规则怎样制裁,他瞬移到了覃医生身边,“噗”地吐出一口血,在最后一刻将刀拦下,又哆嗦着伸手治疗一脚踏入地府的自己,心中恨极。
曲漾他怎么敢的?
曲漾这时收了刀,一步步走来,外套衣摆飘摆,脚步声不轻不重,他将少年护在身后。
他迎上秦漠怒焰燎原的双眼,心下本应发笑,却是澄明平静的一片。
过去所做的一切,秦漠从未愧疚,从未悔改。
时间的齿轮好像停止了转动,空间也停滞在了当下。
曲漾微阖双眼,又想到了那个盘桓在他脑海的话题。
关于轮回,他曾有过很多猜测。
是人生命的始终,是小世界的运行方式,是时间和空间的结合,是生与死的过渡,是天道永恒的规则,是因果的延续……但并不完全,总是差了些味道。
来功德部的这些日子,他隐隐有了一个猜测,而在这时,他无比坚信,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轮回是善恶有报。
前边的所有小世界皆是如此,原身被气运之子陷害,从云端跌落,凄惨死去。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平白无故遭了无妄之灾,不甘地许下愿望。
他们希望自己及家人能平安喜乐,气运之子自食恶果。
于是曲漾为他们讨还公道,将错乱的轨迹拨正。他不过是把那些气运之子所做的原数奉还,自食恶果的气运之子却像是受了天大侮辱,立地黑化,怨念滔天地要让无关之人共沉沦。
人常说没有绝对的善与绝对的恶,但这其中的善念与恶意泾渭分明。
善恶终有报,这是一个轮回。
曲漾也曾想过,如果这其中的一环出现了差错会怎么办。比如说那些受害者,假若他们也想殃及无辜,那将会怎么样?这还是一个轮回吗?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曲漾便愣住了。
不必费心代入那些原主,曲漾想到了自己。
当年他被秦漠折磨得不成人样,又接收到无数攻略者爱恨贪嗔驳杂的记忆,未尝没有要毁了一切的念头。
——凭什么他要承受这一切?
——明明我只想像父亲那样,上战场斩杀邪祟,便是战死也光荣,这也有错吗?为什么偏偏要我毫无意义地腐烂在别人的贪欲里?
——既然命运薄待我,我便让命运从此再无发挥之地。
那时的曲漾怀着一腔怨念,全凭刻骨的恨意吊着一口气。整个别墅只有他一个活人,孤身躺在实验台上,小甲、管家、母亲、仆从只剩了一具空壳。
他茫然地晃进琴房谱曲,像是失了魂般木然弹奏,琴声回荡在除他之外皆是秦漠傀儡的别墅。
饱含怨恨不甘的琴声从耳朵钻进心房,像是一味毒药,曲漾恨不能拉着整个世界走向毁灭。
可初春的雀鸟从窗口飞进,悬停在他的指尖。
善恶有报,因果轮回。
于是曲漾终究恪守住本心,停留在轮回的一环里。
世界意识未曾没有对他有过偏爱,世人也对他抱有过温情,哪怕他生长在恶意的泥潭,他终究贪恋那一点善的温暖。
像是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曲漾隐约感知到不寻常,无形中的屏障碎裂,这个世界再不能限制他。他的手往前探,电闪不及的速度,便已将秦漠的脖颈掐在掌中。
无法挣开,秦漠下意识地想要反抗,却愕然发觉自己被什么恐怖的存在禁锢了所有。
“你……”秦漠神情剧变,惊恐万状,他声音猛然拔高,带着显而易见的急切,“怎么会?不可能的!这不可能!”
怎么会有人领悟到轮回的奥秘?那个人为什么会是曲漾?
“曲漾,如果不想拼个两败俱伤玉石俱焚,我劝你最好尽快将我放开!”
“他急了。”少年微笑道出一句,而后去了实验台。
曲漾则是手上稍稍使力一提,便让秦漠足跟浮空,只脚尖着一点地,无法施力。
他一步一步,提着人走到实验台前,将秦漠扔在了上边。
秦漠欲要起身逃开,他已经顾不得许多了,指尖划开一道空间裂隙,血雾自嘴中喷出,秦漠没有擦便要钻入其中。
必须要逃了,再不跑他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
然而修长白皙的手轻描淡写地一抹,黑黝黝的裂缝消失,令人极度压抑喘不过气的压迫感袭来,牢牢禁锢住了秦漠。
少年从旁取过记录实验的册子,曲漾的指尖在实验台上游走两秒,接着食指轻轻一敲。
“当年主神赠予的噩梦,曲漾感念在心,于此悉数奉还。”
这是曲漾第一次叫他主神,也是最后一次。
第129章 被队友推去喂鬼的侦探八
“你想做什么?”
秦漠惊骇地望着曲漾接过少年递来的册子,垂眸随手翻阅几页,眼里像是燃起了一捧火,火星四溅。
他居然在兴奋?
兴奋于什么?即将施加在他身上的极刑吗?
册子上边的一笔一画都曾是曲漾的痛苦来源,字里行间都是秦漠企图上位的野心。
看着看着,他忽然想到世界意识给这个副本的命名——不要和鬼玩耍。
真有意思,这个鬼,不是指小甲小乙,也不是怨鬼,恐怕是污脏不堪、泯灭人性的人心。
怎么会有人如此心安理得地迫害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至此?曲漾不理解,但这并不妨碍他也心安理得地用这种残酷的手段回敬。
他又翻到了第一页,语气随意:“不必徒劳挣扎。”
困在实验台上的秦漠强行催动体内力量,霎那间刀绞凌迟般的痛楚滔天巨浪般席卷而来,他的灵魂刺痛而窒闷,像是下一刻就要踏入鬼门关。
而这时地位调转,躺在实验台上求死不能的成了他,秦漠如同濒死的鱼仰头,只觉得曲漾似在眼前,也仿佛拔高成了万仞山。
浓浓的无力感中,秦漠眼见曲漾消失了,偌大一片空间仅剩了他一人,他跌入一片剧痛当中,青筋暴起。
秦漠清晰地感知到有什么东西正从他身上剥离,一如他当初对待曲漾的那般。
空茫、死寂、巨痛欲死,仿佛落进无底的深渊。
好痛,太痛了,为什么我活着要承受这些?为什么束缚住我不能寻死?
直到此时,秦漠才体会到人的恶意究竟有多么狰狞可怕,直叫他求生不得,亦求死不能。
时间被拉得很长,又好像只是一瞬间,冰冷的一片空间只有他一个人,让秦漠不禁开始怀疑。
“我究竟是在活着受刑,还是死了之后被曲漾鞭尸。”
“我真的在这世上存在过吗?”
“难道担任任务者那些年都是我在极度的痛苦中生出的荒诞幻觉吗?”
秦漠一遍遍在心中叩问自己,直到空荡的空间中,传出曲漾一向语调温润的话语:“其实在科研层面上,我应该敬佩你这种孜孜不倦的精神。”
“这样,等你从我特意为你割出的空间出来,我这里还有一项实验需要你加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