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修远目光还盯着白袍男人,情绪有点不对劲。
“鹤莲君,”楚净川抿了抿唇,从侧面看过去的时?候,能看到紧绷的脸颊线,半晌,他嘲讽道,“你梦里见得?”
鹤莲君已经作古数千万年,在说什么鬼话?
路修远迈脚,他脸上收了笑,带了少见的严肃:“他是鹤莲君?”
他又向前走了几步,想要离的再近些?,把?人看清楚。鹤莲君卧在榻上,同?旁边的小童在说些?什么。
两个人??处格外和?谐。
他不知?不觉的立在卧榻旁,瞳孔幽深带着捉摸不透的情绪。
愣了半晌,他倏然伸出手?,那动作似乎想要轻碰榻上男人的脸。
楚净川看着一幕觉得有些?刺眼。
他捏着剑的手?指捏紧,骨节因为力道微微泛白,他自己却?毫无察觉。
然而,当路修远的手?碰到鹤莲君的那一瞬,整个雪山剧烈摇晃。
榻上的男人和?小童身体逐渐透明,最后变为虚影。
只?听“咔嚓一声”,幻境普通铜镜一般,应声而碎。
路修远的手?还悬空在半空中,做了个想要抚摸的姿势,他低垂的目光中很是茫然,看起来有点难过。
只?听他小声道:“怎么……碎了?”
楚净川冷着脸说了句,“走,幻境要榻了。”
也不等人,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路修远好大一会儿才跟上来,他眉眼带笑,看神色又恢复了之前,只?是偶尔目光扫过的时?候,又能让人看到他的失落。
“师兄,”他看着前方的雪地,目光暗淡了一瞬,又恢复如常,“你等等我。”
楚净川越走越快,没有一点儿要等他的意思。
四周又变成了巷子口的长道,路修远扶住他的肩,迫使他停了下来。
楚净川抬眸看向他,发现?这人的本来摸身高竟然比自己高这么多,于是更不爽了。
他冷笑了一声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师兄,”路修远垂眸看着他,他拉长调子,“你这模样,很容易让我误解的。”
“误解什么?”楚净川冷冷的看着他。
路修远笑着说:“误解你这是在……吃醋。”
楚净川用一副你在讲什么鬼话的目光冷冷的看着他。
路修远觉得不能再逗了,再逗下去,就哄不回来了。
他表情变的正?经了一些?,转移话题问道:“师兄,咱们这是出了幻境了?”
楚净川本不想搭理?他,转身离开的,奈何肩膀被那只?手?臂环住,根本动不了。
他垂着眼皮,只?能道:“没有,还在幻境内。”
路修远低头思索半晌,又道:“师兄如何知?道?”
“这巷子两道的人家,”楚净川瞥了眼两侧,“你没发现?他们的门?,都是??反的吗?而且……门?框上如此干净,连个门?神对联都没有贴,绝对不是现?世。”
路修远心思都在楚净川身上,哪里关?注这么多,如今他侧眸一看一看,果然如此。
“师兄好厉害。”他毫不犹豫的夸赞。
闻言,楚净川眼角抽了一下,他抬首将那人的胳膊挪开,“别用这张脸这么对我说话。”
路修远看着他又泛红的耳尖,嘴角一扯,“为什么?师兄刚才不是还夸我好看。”
楚净川:“……闭嘴。”
路修远挑眉,闭了嘴。
两人在周围又转了一圈,直到最后绕到巷子的最末端。
那里是一个独立的小院子。
围墙下长了几棵竹子,四周种了着花草,草丛中卧着一只?大白猫。
若不是院子里窗户下站着的那只?恶灵,楚净川一定会认为这是普通的农家小院。
他们两人缓步走了过去,原本以为会像在之前的雪山一样,无论?是鹤莲还是小童都看不见他们。
结果,两人刚进去院子里,那只?恶灵就倏然抬起了头。
这只?恶灵同?之前的那一群不同?,他的模样秀气,也没有缺胳膊少腿,只?有脖子里一道深可见骨的致命伤。
然而,就是这般温和?的士兵,在见到两人踏进院子的那一瞬,倏然变了副样子。
黑色煞气从他嘴中眸中散发出来,他面目倏然狰狞,朝着两人奔了过来。
楚净川下意识的挡在路修远前面,他的剑拔开的那一瞬,才想起来身后的这个人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他动作一僵,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笑什么,”楚净川微侧首,板着脸问他。
“没什么,”路修远说,“觉得师兄……”他似乎在想形容词,顿了一下又接着道:“特别可爱。”
可爱你妈。
楚净川忍住了爆出口的冲动,觉得自从路修远上山之后,他的脾气就暴躁了不少。
他目光移开,不再打理?他。
那只?恶灵动作很快,眨眼间就窜了过来,楚净川皱眉。
毕竟一般的法术在幻境里对恶灵无效,而且他能感觉的到,这只?恶灵比之前遇到的那一群,都要难缠的多。
恶灵的手?像一只?枯鹰的爪子一样像二人袭来,路修远像是在打量他,站在远处一动不动。
楚净川皱眉,伸手?一把?将人拉开,恶灵的爪子险险的从路修远的脸颊划过,留下一道细丝血痕。
路修远手?指在脸上捻了一下,轻啧了一声。
楚净川看着他的动作冷笑嘲讽道:“见过鹤莲君之后,魂丢了不成,躲都不会躲了。”
路修远闻言,倏然抬头,看向楚净川,像是发现?什么稀奇的事情。
他欣赏了一会楚净川的神情,刚想张嘴说些?什么,那只?恶灵又吼叫了一声,朝着两人再度扑了过来。
楚净川目光一凌,倏然,一道清丽的女声从房间里传了出来。
只?听她哑着声音道:“缚郎,住手?。”
恶灵的动作僵住,脖子僵硬的回头。
接着,门?帘被纤细苍白的手?挑开一半,楚净川侧眸,见一位穿着杏色长衫的姑娘从里面走出来。
“缚郎,”姑娘手?拿丝帕,掩嘴咳嗽了几声,“莫吓着客人。”
她看见外人毫不意外,像是早已料到,又像是稀疏平常。
只?见对着楚净川和?路修远两人微微一颔首。淡声道,“二位进房间来吧。”
楚净川同?路修远对视一眼,跟着姑娘进了房间。
房间内的很是简洁,两人在木桌前落座,看着恶灵又恢复了温和?的模样,像做错事的孩子,低头站在门?口。
那姑娘似乎身子骨不大好,很是虚弱,她又闷声咳嗽了几声,对着恶灵道:“缚郎,你也进来吧。”
恶灵不动,老老实?实?的在门?口站着。
“二位见笑了。”
楚净川并没有打听别人私事的爱好,摇了摇头,开门?见山道:“你就是李姑娘吧。”
李静姝对于两人知?道自己的名讳并不惊讶,她走在桌子旁给两人各自倒了一杯茶。
茶是用竹叶泡的,楚净川看着青绿的竹叶尖在水中舒展开,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自幼生活在青峰山上,唯一接触过的女孩子还是路漫漫,却?是个冒牌的。
李静姝坐下,似乎看出楚净川不善言谈,她在对面落坐,善解人意道:“有什么问题,直接问就可。”
路修远手?中拿起茶杯,抿了一下,看向门?口的恶灵道:“这位……”
李静姝也转头看向门?口,黑眸带着笑意,原本病态的脸都被这一笑冲淡不少:“这是我未婚夫,缚清。”
“李姑娘,”楚净川皱眉,“这些?……”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当心人家未婚妻的面喊人家恶灵,似乎有些?不礼貌。他含糊了一句,换了一种说辞:“他们怎么变成这副样子。”
世间阴阳中和?,因为怨气太深,或者执念太深,出现?一两只?恶灵很正?常。
只?是,很少有一次性出现?这么大批的情况。
房间寂静,李静姝笑容暗淡了一下,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中的水气升腾,映照的她眸眼氤氲。
半晌,她才道:“他们都不是恶人,他们……只?是离不开这里。”
路修远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他们……”她们的手?有些?抖,“他们曾经都是保家卫国的战士。”
楚净川了然,毕竟那群人身上穿着战服,“他们都是在战场上死去的?”
但是,若是在战场死去,绝不会出现?如此大的怨念。
“呵,”李静姝冷笑一声,又闷咳起来,“对啊,他们是在战场上去死的。”她手?紧握着茶杯,“但他们没有死在敌人的战场上,死在了自己的守卫的国土上,死在了自己的亲人面前,死在了……自己效忠的君主手?里。”
她目光中掩着仇恨,牙齿紧咬在一起,她道:“他们从死人坑里爬出来,却?没料到君主围杀,八千将士,死无全尸,一个也没有剩下。”
楚净川皱眉,倏然脑中有什么清明起来,“他们的将军是……”
李静姝看着缚清,一字一句道:“沈奕白沈将军。”
楚净川面上一沉,眼中晦暗。
沈将军心甘情愿的伏诛,就是因为亲人和?手?下的将士。
如今,高位上那人却?能如此阴毒,转头就将八千将士杀得一个不剩。
路修远也收了笑意,目光凌厉,神色变得阴沉。
李静姝觉察到两人的情绪,“你们认识沈将军?”
“沈将军生死不明,失踪了很久,”她脸上倏然划过一点希翼,“你们知?道他在哪儿吗?”
“缚郎他……执念太重,”她喃喃说,“若是能再见沈将军一面,可能就能安心的走了。”
沈将军当初受刑,只?有宫中的人知?道。
狗皇帝对百姓和?将士封锁消息。
“他现?在……”楚净川看着李净姝的神色,抿了抿唇。
“我们就是为了沈将军来了,”路修远接着他的话道,“那些?将士都是你缝起来的?”
李静姝点了点头,“你们说是为了沈将军来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沈将军他……”
路修远点了点头。
李静姝就懂了,她倏然就笑了,眼角笑出了眼泪。
她早该知?道的,那皇帝又怎么会放过沈将军,是她太??真。
她大笑几声后,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倏然,一丝血迹从唇角流了出来,殷红又刺眼。
楚净川:“李姑娘?”
“带我去吧。”李静姝说。
路修远看着她似乎马上就能倒下的身子骨,“你的身子?还能支撑吗?”
她摆了摆手?,“我没事。”
普通的缝尸匠本没有什么忌讳的,可李静姝不同?,她消耗的是自身的气数。
她想让那些?将士们能安心的离开,就把?他们斩断的残肢一点一点儿的缝合起来,连带着他们被斩断的灵魂。
然而,她为了那些?兵士消耗体力太多,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楚净川心中倏然又一丝不忍,她为了别人做到如此地步,值得吗。
她的身体已经如此,看完沈将军之后,恐怕性命不保。
他站起身来,“你……”
“走吧,”李静姝目光看向缚清,“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楚净川闻言,所有的话堵在喉咙里,刺的他难受。
她转头看向缚清,声音温柔道:“咱们一起去看沈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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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的那一刻,路修远又恢复了女装的容貌,李静姝看了他一眼,却?什么也没问。
沈奕白的帷帽已经被摘掉了。
露出真容的那一刻,原本在一旁吵闹的恶灵倏然消了声。
一直浑浑噩噩的缚清来到沈奕白,突然喃喃的张了口,呢喃不清的说了句:“将军……”
恶灵们齐声哀嚎,哀鸣声似乎要把?幻境震碎。
楚净川这次没说什么。
路修远同?他站在一起,静静地看着。
牧芸瑾哭的稀里哗啦,同?那群恶灵一起哭,嘴里一直嚷嚷着对不起,要是提前知?道,绝对不会捉弄你们。
何苇航手?握成拳,骨节泛白,他目光哀凄的看着沈奕白,他看着沈奕白眼角倏然流下一滴血泪。
那颗泪像一根针,扎在何苇航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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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静姝起针的那一刻,一直紧闭双眼的沈奕白睁开了眼。
他看着何苇航先是愣了一下,又转头看向一旁鬼哭狼嚎的恶灵。
他认出了,那帮灰头土脸,肢体不全的恶灵是同?自己奋勇杀敌的将士。
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
缚清眸中逐渐清明,他看了李静姝一眼,眸中似有千语。
李静姝嘴角惨白,却?对着他笑了一下:“去吧。”
缚清紧皱着眉,他缓慢的扭过头,猛然对着沈奕白跪在地上:“将军。”
沈奕白看向缚清,又看向一旁的将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缚清眸中泪光斑点道:“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
原本还在鬼哭狼嚎的恶灵倏然消了音。
半晌,他们齐声,像他们在边关?时?一样,吼道:“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
气势震??,声音一同?从前。
沈奕白目光一一扫过那群将士的脸,这里的每一张脸他都格外熟悉,半晌,他喉中哽咽,缓声道:“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1]
话音刚落下,将士身上煞气变得稀薄,片刻之后,倏然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