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久辞又惊惶,茶盏没拿稳,溅出去三两滴茶水。
梅逊雪大笑起来,声音清越如击玉,回荡在空旷的殿内,烛火翕动。
“冠礼之后,京城的小公爷到底是胆小了。”梅逊雪笑着摇头。
大殿四处散着暖意,帝王卸下一身架子与这弱冠少年谈起当年往事。
他说起那年小儿纵马过街,说起太液池捞人,说起宰相的胡子……往事讲得越多,帝王越发不像是龙座之上的天子。
祝久辞在一旁乖顺接话,笑容亦越来越多,话匣子逐渐打开,竟也偶尔主动提几句话。
烛火微暗,烛泪落到金玉案上,二人竟是交谈了一个时辰之久。梅逊雪起身背手道,“时辰已晚,晏宁回去吧。”
祝久辞站起身,躬身揖礼,带着一身暖意缓步离开,行至殿门前,高大威严的玄门盘卧金龙,五爪锋利,怒目瞪视。
沉重的殿门向两侧打开,古朴木雕划过地面发出古老的嘶哑声响,在他背后,帝王清冷的声音传来:“小公爷亦要知道,朕今日帮的是谁。”
祝久辞脚尖绊在门槛踉跄出去,殿门骤然合上,夜风森冷,吹得他骤然清醒。
帮的,是他身后的祝家。
若是没有身为国公爷的祝老将军和身为一品将军的国公夫人,今日祝久辞只身一人站于祭祖大典,只会被无尽的唾沫淹没。
帝王家有情亦无情,今日最后一句话,圣上明白告诉他,救他——是看在国公府的面子上,倘若今日之后,他祝久辞再犯错误,那便是无依无靠,甚至还会拖累祝家所有人。
夜空笼罩皇宫深处,四野森然树影婆娑,他站在空旷的皇宫深苑,引路的太监迟迟不来。
祝久辞这才恍然意识到,方才站在他面前的是天下九五至尊,是生杀予夺于一念之间的皇帝,是开口一句话就能抉择侯爵世家命运的天子,是一夕之间可以让他祝家满门成为一抔黄土的君王。
温润的安慰不过是天子礼仪,今夜召他入宫,整整一个时辰的长谈只是为了最后这一句。
祝家。
祝久辞打个冷颤,一瞬间从鬼门关踏出来,后背激起一层冷汗,回头一望,金碧殿宇威严,八角飞檐在夜空罩下阴影,刀剑一般。
心脏剧烈跳动,他慌乱离开,一步步搀扶着汉白玉扶廊走下,腿脚仍在发软,汗珠大颗落下,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倚着廊桥石狮仰头呼吸。
“小公爷?”黑暗中一道极轻弱的声音,几乎听不清楚。
有人牵动了他衣袖,祝久辞低头看去。
夜色中,裴珩站在汉白玉石阶下担忧地看着他。
“小公爷还好吗?”
祝久辞不可置信,连忙蹲下隔着汉白玉栏杆看他:“你怎么回来了?”
裴珩站在廊下踮着脚尖牵住他的衣袖:“白日听闻那事,我便回宫了。”
祝久辞歉意,“我——”
“小公爷不必说,总归我在宫外也没什么可玩的,提前几日回宫于我来说别无两样。”
“你怎知我今夜要来?”祝久辞思及密诏隐秘,裴珩无论如何不该知晓。
裴珩看着他道:“伴君如伴虎。”
简单一句话,祝久辞心中一痛。裴珩在宫中生活这么多年,若是不知晓圣上心思,只怕早已活不到今日。今夜能碰见他,恐也是宫中风吹草动,他亦闻知。只不过其余人装作看不见,裴珩却只身来了。
裴珩从石阶背面出来,绕到廊头顺着石阶跑上来,站在祝久辞面前低声道:“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圣上必定是要传召的,只是没想到今夜便来了。”
祝久辞低头,又想起方才圣上最后那句话,腿脚又有些站不稳。
裴珩叹气,牵着他往出宫的路走。
“小公爷吓到了?”
祝久辞如实点头。
裴珩伸手拨开挡路的枝条:“看来小公爷当真没受过苦。”
“如何说?”祝久辞不解抬眼。
“若我猜测,”裴珩顿住,低声道一句不敢妄议圣上才接着道,“圣上应是好颜与你交谈,最后又吓了你一句?”
祝久辞顿住:“正是……如此。”
裴珩扑哧笑出来:“小公爷连最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么,给颗糖再给个巴掌,话糙理不糙,小公爷可懂了?”
祝久辞眼眸颤动。
裴珩拉着他往前走:“再不快点过去,寻不到引路太监回去,私留宫中可又有你受的。”
祝久辞连忙跟上,脑子却扔想着他方才的话。
裴珩回头见祝久辞傻乎乎自己琢磨,忍不住摸摸他脑袋:“蠢晏宁,若是圣上知晓今日一番教诲只让你记住了吓唬你的话,不晓得要气成什么样子。”
二人出了小道,宽正宫道就在不远处,执笼太监垂首候在红墙旁边,裴珩停下,隐在阴影里对他道:“小公爷可明白了?”
祝久辞点头。
圣上教诲,是为警醒,乃天子一番好意。最后一句言辞虽是以国公府作威胁,其实却是让他谨言慎行,再不可小儿心性。
“回家吧,小公爷。”裴珩站在树下,三两垂枝挡了他面容。
“那你……”
“怎么这么婆婆妈妈?”裴珩哑然失笑,“我住在皇宫里还能走丢不成,快去吧。”
祝久辞被推出去两步,引路太监即刻瞧见他,踏着小碎步往这边来了,如此一来,他便不能再朝裴珩说话,只能看着他朴素的衣角消失在树影后。
宫道漫漫,黑夜遮去红墙绿瓦,只剩一盏宫灯照亮的一圈光亮与无尽的黑暗。
回头凝望,雁翅楼巍峨矗立,皇宫深苑掩在层层红墙之后。
祝久辞跟上老宫人脚步,是该长大了。
第118章 南疆
景裕十八年正月末, 北虢国迎来今冬第二场大雪,白雪纷纷扬扬将京城遮盖严实,入目雪白灿烂, 长街漫道不见屋檐。
国公府对外宣布小公爷闭门思过三月, 同时圣上颁旨不得再妄议此事,顷刻之间, 这场在京中掀起惊涛波澜的大事就这样平息下去,一如这场来得及时的大雪,厚实地将一切喧闹掩盖地底。
化雪近半个月来祝久辞乖乖待在西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虽说众人也晓得闭门静思不过是对外的说法, 也没有真的相信他会乖乖闭门思过, 祝久辞却真的塌下心来,在西苑弹琴写字, 偶尔还帮着仆从打扫高处积雪, 当真没有到处惹祸。
不过府中日子确实无聊, 最初几日还能耐下性子看看话本, 独自玩玩九连环,但这样的日子接连过上十几日, 当真一点脾性都磨没有了, 哪怕偶有鸟雀入院, 祝久辞都能兴奋地跑上几圈。
二月初, 祝久辞实在闲得无聊, 拉着梁昭歌开始整理金陵带来的宝贝。虽说当时从金陵回程赶得急, 宝贝物什却也一样没少, 大大小小细数起来有十几个箱子。
青蓝水云裳,靛青双耳宝瓶,凉绣手钏, 点翠宝钗,羊脂玉手镯……这些江南宝物自带烟雨水乡的柔和,即便是到了少水干燥的北方京城,依然透着一层水灵。
翻到首饰匣,祝久辞这才想起来久被他遗忘的耳坠,强行把梁昭歌按到梳妆台前给他戴上,梳妆完毕又牵了美人满庭院溜达。
梁昭歌有些不好意思,总红着脸要把翡玉长坠取下来。
“买了就要戴呀,放匣子里落灰多伤心不是?况且——金陵时你不是吵嚷着要戴?”祝久辞阻下他,牵住他双手再不让他有摘下的心思。
梁昭歌别扭地晃身子,近日他背着祝久辞读了不少呆板文人写的老掉牙的规文,一心想着温顺乖巧,婉约大方,怎也不愿意戴这浮华夸张的耳饰。
“宴请时再戴不行么?”
“不行。”祝久辞不给他商量机会,如今他闭门在家,下次宴请不晓得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梁昭歌垂头,背身朝着潭水,着实不愿去看自己容颜。
“不戴也行,”祝久辞道。
“当真?”梁昭歌甚是惊喜。
“戴这个吧。”祝久辞将那更加浮夸的红玉耳环拿出来,吊在指尖晃悠。
红玉如血,宛如天勾,岂止华丽,简直将浮夸二字刻在表面。
梁昭歌脸黑了,愤愤一甩袖子走开。祝久辞笑着收起来,也懒得去追,总归这人一会儿便自己回来。
转身回到屋中小心将宝匣收起来,祝久辞又摆弄了一会儿字画,将文卷分门别类放好,然而大大小小箱匣看完也不过消磨了半日时光。他无聊倒在榻上,闲日当真难熬。翻个身闭眼睡一会儿,恍然又想起来那玉髓,连忙翻身起来去寻。
四块透亮玉髓摆在桌面,登时将旁边一众宝物比了下去。祝久辞不禁感慨这宝物当真和它主人一样,到哪里都是最光彩夺目的存在,偏要将一室华彩比得黯然失色。
若是按照金陵掌柜的说法,一枚玉髓可抵下金陵鼎鼎大名的古董长街,按这个算法,四枚玉髓买下金陵城绰绰有余。
祝久辞顿时觉得手中的宝贝矜贵无比,连忙寻来一块珍贵的雪白绒方毯垫在下面,生怕这价值连城的宝物磕到一角。
窗外阳光正好,光线映在雪地折进屋宇,恰好落在玉髓上面,登时玉质透亮,清可见底,玉髓表面的纹路显出来,祝久辞将一块拿起对着光线看。
想起那日楼船之上,三块玉髓可拼出图案,不晓得如今攒齐四枚能拼出什么。
他点了一盏小烛来,虽说白日里点烛甚是怪异,也没什么光亮,但是放在案上恰能将玉髓的纹路映照清晰。
小心将玉髓摆在四个方位,繁复的纹路纵横交织,隐隐能看出藏于纹路下的连结。若是单看一枚玉髓,一不小心就会被其复杂的纹路扰得眼花缭乱,可若是将四块放到一处,只看边缘通向外部的纹路,又鬼斧神工一般化繁为简,原来不过是水往低处流,百线流畅,归于一道。
他按着四通八达的走向拼到一块,形状不规的玉髓登时拼成一块完整的方玉。复杂的纹路接连天地,变幻错综复杂的曲线登时有了规律,竟像是颇有章法的符号,祝久辞看得有些眼熟,转而从书案取来笔墨,小心将那纹路画下来。
停笔,他拿起纸张吹一吹,白底黑字甚是鲜明,符号全然落在纸上,完满规整,清晰无比,也让他愈发觉得熟悉,可眼熟归眼熟,却总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院落中传来声响,祝久辞顺着雕花木窗看出去,一群眼生的仆从低着头进了院落,齐齐站在檐下屏息站好,领头的那人站在台阶上大声宣着规矩,似与梦境重合,只不过今日阳光大好,未有风雨。
祝久辞放下宣纸倚到窗边朝外面看,倒是奇了,如今他二人没有罚跪受伤,亦没有吓疯的仆从,国公府如何要新招仆从进来。
木门响动,梁昭歌优雅推门进来,耳上的翡玉长坠倒是没有摘。
“昭歌你看外面。”祝久辞仍坐在窗沿上。
梁昭歌走过来扶住他:“进院的时候看见了,国公府近日新招了一批仆从,拨了七八个来西苑。”
“缺人手了?”祝久辞探着身子朝外面看。
“看来小公爷当真闲得发慌了,怎么都开始关心起老管家的事了?”梁昭歌将木窗推开些,方才窗角总是压着祝久辞衣袖。
祝久辞冲他一笑,转而又盯着窗外看。
虽说如今与原书已分外不同,但这个世界似乎还在按着原来的轨迹朝着同一方向大步迈去,他不可能完全改变这个世界,就像府上招揽仆从这般小事,星星点点的痕迹他是改变不了的。
不过如今他与梁昭歌二人都没有受伤,只是在府上闭门思过,这一点他已满足。
祝久辞高兴冲着窗外那群仆从招手:“来得正巧,来帮忙!”
他将所有仆从安排去了祠堂,不仅把西苑的派了去,还从管家哪里把其他各院新招的仆从全都推去了祠堂。
——抄经书。
“小公爷罚他们做甚?”梁昭歌取来茶水,以为某人又犯小霸王脾性了。
“怎么是罚?”祝久辞浅抿一口放在一旁,“新来的仆从要学国公府规矩,但府上那些冗杂的条文着实为难他们,还不如去祠堂抄几页经书静下心来,不比那老掉牙的家规好?”
梁昭歌低头笑起来:“小公爷说的是。”
“甭管他们啦,昭歌你来看看这个。”祝久辞笑眯眯将宣纸提起来,“我将你送的四块玉髓放到一处拼出这幅画来,你可说说这画的来历?”
梁昭歌一愣:“小公爷倒是鬼灵精怪。”
“所以——是哪位高人的画作呀?”祝久辞从宣纸后面探出头。
梁昭歌笑着将宣纸取到一旁,牵着祝久辞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在那幅画旁边写了几笔。
祝久辞仔细一看,正是那幅画的缩小版,只不过运笔顺畅,浑然天成,愈发像一个字而不是画了。
“这是……字?”
“嗯。”梁昭歌点头。
祝久辞忽然想起什么,思路顿时被打通,突然激动抓住梁昭歌,“你等一下!”
他拖着高凳跑到书架前,一脚踩上去踮着脚尖翻找,梁昭歌匆忙赶过来扶住他:“小公爷当心。”
祝久辞胡乱应一声,仍探着身子埋在书架高处翻找。
“找到了!”祝久辞站在高凳上转身,等不及跳下去就把那布卷递给梁昭歌。
“昭歌你看这个,你可认得!”他弯下身子道。
梁昭歌神思大恸,声音都有些颤抖:“小公爷……是从哪里寻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