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珩送他出去, 站在质子府低矮的门下目送他离开,双脚却不能迈出门槛。
祝久辞冲他挥手,裴珩笑着点头应他。
一直走到街巷尽头, 祝久辞回头,质子府的大门才缓缓关上。
大年初一的街巷并不冷清,百姓走街串巷拜年问好,祝久辞站在人群中回望冷清的质子府,有时会回想世道也许并不公平,好人未有好报,坏人逍遥洒脱。无欲无求的人背负一国重负,琴曲化神的人跌落泥潭。
并不能想明白命运为何这般捉弄世人,祝久辞摇摇头转身离开,总归他会拼尽全力抓住身边的人不受恶海沉浮,努力寻一叶孤舟漂泊在大海上,护他周身不多数的朋友一世安宁。
心事暂放,一路小跑着冲回西苑,推开大门,梁昭歌倚在榻前绣花。
嗯,绣花。
祝久辞退出去关上门,大年初一的冷风吹得他清醒,方才那一幕美人绣花定不是真的!
呼口气再一次推开门,梁昭歌倚在榻上闭目小憩,右手支在鬓角,优雅似仙,着实迤逦画卷。
祝久辞松口气,迈步进屋随手脱下大氅。
梁昭歌闻得响声睁眼,美丽的眸子瞧见祝久辞了连忙起身跑上前,手中捧着花花绿绿的帕子。
“小公爷你瞧,好看吗?”
祝久辞:“……”
梁昭歌疑惑收回来,蹙着眉低头寻思,“不喜欢么?”
祝久辞炸毛,一把抢过来:“这是什么!”
梁昭歌惊慌抓住他的手,“小公爷当心!有针!”
小心将手绢从那人手里取回来,盈盈转身倚到榻上又开始绣花。
穿针引线,晃晃脚尖。
祝久辞崩溃冲上前:“昭歌这是作甚?”
“绣花呀。”梁昭歌极是认真,没抬头道,“等绣好了就送给小公爷。”
祝久辞抓狂,“别绣了。”
梁昭歌愣住,“小公爷嫌不好看吗?”他抬手揉揉眼睛有些委屈,绣花是慢工夫,极是难学,今日为等那人回来,一直呆在榻上与这银针较真,只在方才歇了片刻眼睛。
祝久辞无奈坐到他旁边,这哪里是好看不好看的事情,分明是他一个大男人好端端学什么绣花!祝久辞瞥一眼,关键是绣得还有模有样。
“从哪学的?”祝久辞决定寻寻根源,梁昭歌定然不会突发奇想学那绣花,定是什么恶人不怀好意引导。
“曲小将军教的。”
祝久辞跌下榻。
“啥?”他堪堪爬起来。
梁昭歌一勾脚尖扶住他身子,“小公爷没听清么,小将军教的。你跑那榻下作甚?快起来。”
祝久辞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震惊得哪里起得来。
梁昭歌将帕子放到一旁,俯身把人抱起来,“地上凉。”
“曲惊鸿教你这个?”祝久辞坐到榻上仍是不太相信。
“嗯!”梁昭歌重新拿起帕子,又掐着银针开始忙活。
祝久辞看得眼睛疼,撇过头去不忍再看。
梁昭歌却有些不满受到冷落,踢了鞋袜拿脚尖勾他,祝久辞有些受不住了,跳下榻铺找曲惊鸿算账。
这算哪门事,好歹也是少年将军,不教人打仗练剑,教人家绣花!若此事是真,他定要让国公爷好好教训一下他!
跳上马车冲到了校场,厚墙之外难得听不见将士们喊嗓的声音,大年初一圣上批准修整放假,一年之中也唯独这两日能贪得家人团聚。不过曲惊鸿是剑痴,怎会给自己休息的机会,仍日复一日泡在校场。
祝久辞跑过草场,在武器架旁寻到了人。
“小将军!”
曲惊鸿抬眼,瞧见祝久辞气势汹汹一副不好惹的模样,连忙站起身:“小公爷?”
祝久辞开门见山:“你教昭歌什么了!”
曲惊鸿不解:“教梁公子?”
祝久辞急着兴师问罪,但又嫌丢人说不出口:“就……那个!”
曲惊鸿瞧见他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的模样,从旁滚过来一个石墩子请他坐下。
“前些日子梁公子是来找过我。”曲惊鸿道,“还送了我这个。”
曲惊鸿小心抚着怀中宝剑,脸上满是春风。
祝久辞打眼一瞧登时跳起来三丈远,敢情那天他被赶出校场的罪魁祸首是梁昭歌!现在回想起那日宝剑明光晃晃,祝久辞还有些委屈。
“昭歌送你宝剑作甚?”
曲惊鸿疑惑:“都是朋友,怎不能送了?姜世子、夏公子、萧世子那边不都送了?”
祝久辞黑了脸,这人趁着他在府内忙公务都做了些什么!怪不知那几日一天到晚见不到人影,原来跑出去贿赂他的朋友去了!
“拿来。”祝久辞要拿着宝剑回府算账。
曲惊鸿翻身跳远,“君子不夺人所好,小公爷何时这般小气了?还是梁公子为人大方出手阔绰……”
祝久辞气炸,他的朋友全被那人拐跑了!
“就算送了你宝剑,总也不能教他……”祝久辞愤愤,忽而声音低不可闻,“……绣花吧?”
曲惊鸿没听清最后一个字,转身拿起鱼鳞甲,“这个吗?”
祝久辞接过来,冰凉的铁甲在冬日里愈发寒凉,带了沙场的铁血冷漠,他打个冷颤还回去。
曲惊鸿坐下来继续编那玄甲,指尖灵巧翻飞,片刻间编出一列来。他低着头道:“小公爷不知,鱼鳞甲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关键时刻能救人性命。”
他抬起头,秀美的面容意外凝重:“一身好玄甲,能抵三刀。若是战场上破了,将士自己就能编好,如此一来,不知救下多少人性命。”
曲惊鸿抚着玄甲神情极是温柔:“虽说是女孩子家家喜欢的编织手艺,却是战士的救命之技。”
祝久辞走出校场,夕阳斜照。
影子在地上拉了很长,身影纤纤。
抬起头,整条长街挂满大红灯笼,人们提着鸡鸭走街串巷,恭敬敲几下大红门,背着手立在一旁,等门一开了,双双大笑着握手拥抱,极高兴地进屋去。
祝久辞才晓得,原来北虢国盛宁二十年的背后,是有一群人既要赤膊战于沙地,又能低头编织鳞甲……
回到西苑揪着人起来,“梁昭歌,小骗子!”
梁昭歌惊惶护住手帕,“没骗人!”
“小将军哪里教你绣花了!”祝久辞气得双目通红。
梁昭歌躲过去藏到椅子后面,指尖捏着椅背不敢看他:“小将军不是在编那鳞甲么!我就……”
“你就回来绣花!”祝久辞扑上去。
梁昭歌被他勒住脖子动弹不得,只能伸着手臂挣扎:“小公爷不喜么?我仔细选了花色,是小公爷最爱的桃花。”
“才不是桃花的关系!”祝久辞掐住他,“不许绣了!”
梁昭歌被他弄得面红耳赤,仍仰着头道:“偏要绣了送给小公爷!”
祝久辞松开他,“倔脾气。”
梁昭歌笑盈盈跟上来:“就说小公爷会喜欢。”
祝久辞懒得搭理他,不过虽能忍受这人绣花,但不能忍受这人扭着身子晃着脚尖绣花。提溜着人坐到案前,“绣吧。”
梁昭歌不自然地扭扭身子。
祝久辞重咳一声,梁昭歌即刻正襟危坐。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祝久辞抬眼,见梁昭歌那瓣桃花还没绣完,没好气地问他:“磨蹭什么呢?”
梁昭歌绷着腰背道:“自坐正了身子,总觉着绣出来的桃花也方正起来,失了灵气。”他叹气,仍捏着银针不肯落下。
祝久辞算是服了此人,伸手将那帕子拿过来放到一旁,“明日再绣吧。”
梁昭歌高兴道:“小公爷是让我歇眼睛么?”
祝久辞呵呵一笑,是明日就能溜出去不看你绣花。
梁昭歌极是开心,将帕子推远,自己趴在案上休息。
眼睛闭了半刻又睁开,“歇眼睛就瞧不见小公爷了。”
“歇你的!”祝久辞一爪子按上去,梁昭歌被迫闭了眼睛,纤纤睫毛在他指尖下颤抖。
“小公爷说说话呗?”梁昭歌又开始缠他,“都瞧不见小公爷了,我好生可怜。小公爷若是再不说几句话,当真闷死我了。”
祝久辞听得头皮发麻,恍然想起来曲惊鸿那宝剑,哼哼一笑道:“那昭歌听好了。”
“嗯!”
“从前有个小孩,抱了一把宝剑送给一位小将军。不仅借花献佛,还拐跑了小将军。”
梁昭歌不说话了。
祝久辞接着道:“这个小孩自得了便宜,接二连三给小伙伴们送宝贝,不过几日功夫,已拐走了四五个小伙伴。”
“昭歌说这个小孩聪不聪明?”
梁昭歌:“……”
“怎么不答话?”
“君子之交淡如水……”梁昭歌埋着脸道。
“噢,就淡到千金难求的宝剑一抬手就送到西校场,淡到北虢国独一份的柳玄机六十四卦图送到了尚书府,淡到品舸轩的墨锭成山堆到夏府邸,淡到……”
“小公爷……”梁昭歌睁眼爬起来。
祝久辞挑眉:“昭歌不听了?”
梁昭歌道:“不听了。”
祝久辞支着下巴道:“不觉得憋闷、不觉得自己好生可怜了?”
“小久!”梁昭歌扑上去,埋在衣襟里,强行不让那人说下去。
第112章 蚕蛹
祝久辞冷哼一声把埋在衣襟前的人揪起来:“昭歌莫不是心虚了?”
梁昭歌眸子一晃又埋回去。
“没有。”嗓音闷闷。
“既不心虚, 我那帮朋友怎么一个个都向着你去了?”
梁昭歌拿衣衫捂住耳朵:“小公爷好生冤枉,不是你教我桃花潭水、义结金兰、礼尚往来么?”
祝久辞道:“那为何昭歌就不记得后半句两肋插刀在所不辞呢?”
梁昭歌没了声。
祝久辞得意洋洋大获全胜,正盘算着怎么收拾这人, 梁昭歌的手不安分在他衣前摸索, 突然摸着一样物什不动了。
“是什么?”梁昭歌捏起衣襟仔细描摹那物什的轮廓。祝久辞还没反应过来,梁昭歌已顺着领口伸进去了。
“昭歌!”
梁昭歌极快地抽出手, 竟是将那木簪取了出来。
木质圆润,曲线流转,极佳的雕工衬在梁昭歌纤细的指尖上似是极好的黄花梨木。
“拿来。”祝久辞无奈。
梁昭歌旋身起来, 盈盈走到窗前对着光线看那木簪, 不觉赞叹道:“好生精巧, 寻常木雕铺子哪有这等手艺,小公爷从哪里寻到的?”
祝久辞道:“是裴——”
梁昭歌突然亮着眼睛凑过来:“小公爷送给我的吗?”
祝久哑然失笑, 伸手敲在他额头:“真够贪心, 什么都是你的?”
“那这是?”
“旁人送与我的, 快还回来。”祝久辞伸手。
梁昭歌一顿, 重新看向木簪,眉头瞬间皱起来。指尖捏着木簪有些青白, 忽而探身靠近祝久辞, 鼻尖挨着他脖颈嗅了嗅。
祝久辞嫌痒, 笑着把他推开。
梁昭歌突然冷了脸:“裴珩!”
祝久辞吓一跳, 转而捏他鼻子:“狗鼻子吗?”
梁昭歌却没被他这一动作安慰到, 不高兴地将木簪塞回他怀中:“雕工甚是粗糙, 小公爷若是喜欢, 我今晚就能给你刻出三件来。”
祝久辞笑着摆手:“我要那么多木簪干什么,别闹。”
梁昭歌面容冷下,看一眼祝久辞, 忽然站起身从旁边拿来大氅扔到他身上,俯身把人裹着抱起来。
“你作甚?”
梁昭歌抱着他大踏步出去,一脚踢开门迈进院中,冷风瞬间裹挟。
站在院中的阿念被这气势汹汹的举动吓得呆愣住,站在原地张口结舌:“梁、梁公子?”
梁昭歌没看他,大步流星从旁侧擦身而过。
祝久辞冲阿念挥手让他回屋去,转而抬头去看梁昭歌,完美的下颌线连着皙白的脖颈,那人抿着薄唇,全然生气的模样。
“昭歌怎么了?”
梁昭歌眼睛看着前方,面目一片冷然。
祝久辞不晓得哪里惹到这人了,不过也是头一回看到了梁昭歌如此面目森冷,一时竟也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梁昭歌一路带着他出了西苑,拐道走过林间小路直直进了玉石庭,推开门扇,雾气飘渺,祝久辞来不及惊呼,已然被梁昭歌和衣放进了浴池里。
繁重的冬日衣物瞬间吸水变得沉重,直直拽着他往池底去,梁昭歌探身抓住他的肩膀,一双凤眸死死盯住他眼睛。
“抓好了。”他扶着祝久辞抓在池壁,自己转身离开。
“梁昭歌!”祝久辞在水中大喊,饶是费力抓着池壁仍是要往下滑,“这是作甚?快回来!”
梁昭歌啪一声关上房门,隐约透过门缝见他身影在门前停了半刻,紧接着是金属撞击木门的声音,那人竟是落了锁。
祝久辞无语,只好一边靠着壁沿一边费力地把身上的外罩脱下去。
大氅早已吸足了水分沉在水底,脚踩在上面绵绵软软。他慢慢悠悠解开身上盘扣脱掉外褂,待了半晌还是觉得热,又一件件将中衣衬裳脱掉,只留了一件雪白亵衣。
祝久辞眯着眼睛趴在池沿,虽说想不清那人诡异行径,但泡在这里半晌竟是体会到了冬日泡泉的舒适,于是再没牢骚那人小脾性。
一室氤氲,水汽弥散。三两件绸裳飘在水面,祝久辞懒得去捡,惬意趴在池沿,亵衣领口大敞,露出因热气泛了粉红的肌肤,锁骨处积了不少水珠,颈上黏了三两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