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罢了,这几页公文字迹不多,誊抄半刻也能写完。
祝久辞仔细安抚下心绪,一抬眸子,心脏差点炸开。美人华美衣袖染开三两朵墨花,另有纷纷扬扬数点黑汁洒落花旁,稍一晕染,连作一大片。
这可是京城绸缎坊供起来的料子!连那青袍官员都排不上号,梁昭歌这般不小心!几页公文也就算了,大不了他再誊抄一遍,这千金难换的绸缎染了墨,他还哪儿有威严再去绸缎坊求来 。小公爷二十年积累起的威信如今一遭就在他祝久辞手中全用完了。
一时生气,爪子吧唧按到美人脸上,强行板着他美丽面容扭过去。也不知是祝久辞蛮力劲足,还是美人当真骨头酥软,爪子一扭,还真让美人脑袋背转过去。
“瞧见了吗?”
梁昭歌眼眸一颤,躲开爪子从身上滚下去,泪眼朦胧掐起湿哒哒公文,言语真的藏了歉意,“我帮小久抄来。”
祝久辞生气跳起来,“我是让你瞧衣袖!”
梁昭歌小心捧起祝久辞绸袖,探着身子仔细看了半晌,“没染上墨。”
祝久辞险些一口血喷出来,倒回椅子里,颤颤巍巍指着美人那一角粉墨,半晌说不出话来。
梁昭歌垂首看去,恍然瞧见那一片墨迹,抬起纤长手臂在面前晃晃,再瞧一眼怒火冲天的祝久辞,恍然大悟。连忙从腰间抽出一截软绸将那水袖绑起来,仔细确定黑墨都被裹在里面,又一扬身子扑到祝久辞怀里,“小公爷莫担心,如今将袖子绑起来就染不到小公爷了。”
祝久辞一时心绪淡然,了无牵挂,咸鱼一般被抱着,小魂儿已佛系飘到天界。
“揭不开锅了,没钱给你买衣裳了。”祝久辞面无表情陈述事实。
梁昭歌仍埋着,“我不要那些。”
祝久辞挑眉,魂魄归位。
爱美的梁昭歌当真能放下那些华丽衣裳?绫罗珠宝满室金玉,几乎赶上半个国公府的造价。他们这些天人之姿惹人嫉妒的花蝴蝶就爱那些同样惹人嫉妒的亮晶晶,嘴上说不要,祝久辞可半句都不信。
他呵一声将计就计,“既不喜欢,那便都拿回来吧,我这里刚好有些麻布衣裳,正合昭歌身段。”
梁昭歌闻言抬起身,美眸盯着祝久辞看,瞧了半晌没看出门道,干脆起身拉着祝久辞往寝屋去。
祝久辞悠哉跟在后面,看着美人弯了纤腰猫在柜子里翻找,水青点绛阔袖袍,朱玉束腰腾云裳,祥云卷银暗纹服,正红暗金祭祀服,一件件被小心翼翼搬出来,仔细放在榻铺上。
打眼望去,金光闪闪,像是地主家的金库,晃得人眼晕。
梁昭歌转身,抱着自己最喜的墨青烟雨阔水服走来,正要交到祝久辞手中,忽而怔愣住,一时抱着往后退几步。
祝久辞好奇,美人怎的突然变卦了,方才一件件衣绸扔出来也没见他有多心疼。
故意上前一步,梁昭歌往后退三步,又逼近一步,那人再退。
梁昭歌撞到榻铺脚凳,向后摔进绫罗绸缎,美人落入花海,一时娇艳不可方物。墨发染进衣绸,纤腰被蓝靛阔袖遮住一半,隐隐绰绰纤纤柳枝。
祝久辞没出息咽下口水,背着手走上前,“昭歌怎的不给了?”
梁昭歌低头抱紧怀中衣绸,抿了嘴不言语。
祝久辞瞧见他这模样,便知道某人心思又不知道拐进哪个死胡同了。
“昭歌可是要出尔反尔?”故意激他。
梁昭歌被吓得身子一颤,慌忙爬起身将衣绸都塞进祝久辞怀里。
“都、都给小公爷。”
祝久辞哼一声。
梁昭歌仍小心往祝久辞怀里瞧,后者使坏将衣服背在身后,扭头朝着红木桌案努努下巴。
美人顺着看过去,瞧见了朴素纯白不饰一物的麻布衣裳。
踉跄过去,纤纤指尖掐起扎手的麻布,身形晃了晃。
恍然转过身,扑到祝久辞身前,满目惊恐,“花钿胭脂傅粉可会收了去?”
祝久辞摇头,“我要那些作甚?”
梁昭歌似是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抱着麻布衣裳好奇看起来。
祝久辞不晓得他为何那么在意那些胭脂,忍不住逗他,“那若是收了去呢?”
“不可!”梁昭歌转身,眸子里面噙了泪。
祝久辞一惊,晓得自己做得过分了,连忙安慰,“放心,我不……”
梁昭歌扑上来,“小公爷不能收了去,昭歌没了绸缎还能粉黛饰面,可若连粉黛一齐没了……”
美人大哭起来,“昭歌丑了……”小公爷就不要了。
祝久辞哑然,这人当真不知道自己容貌好看吗!竟以为自己天资容颜都是被绸缎衬托出来的么!
梁昭歌面容煞白,显然已经陷入了自己再也不美的深渊。
祝久辞突然觉得上苍是公平的,给了一人美貌,必定要收回脑子。
他拎着笨蛋美人回去,将人搁在书桌一角,丢给他砚台墨锭,恶狠狠让他做苦力。
不认真磨墨就扣了胭脂。
溅出一滴来,罚一螺黛。
两滴,一盒唇脂。
受小公爷压榨的梁昭歌极认真起来,小心翼翼捏起水丞,微一倾斜,一滴清水落进砚台,轻柔拿起墨锭。
祝久辞收回目光,总算可以开始写公文了。仔细拿起笔墨细细密密落笔,未写完两句某人撞他身子。
抬眼,梁昭歌秉着科学严肃的精神向他展示作品,瞧这一滴清水,饱满圆润,极尽水丞雕塑工艺。
祝久辞敷衍嗯一声,垂头。
又写了三个字,吧唧撞。
梁昭歌捧着砚台骄傲摇晃身子,瞧这两滴清水,落在砚台中央,墨锭轻晃,浓墨扎染,稀稠正好,简直是墨中上品。
祝久辞忍下脾性沾了墨,埋回书卷。
梁昭歌又来,瞧这……
祝久辞忍无可忍跳起来,这人确实是认真磨墨了,但也太认真了!一滴水丞便要他看一眼么!
这一天下来,能写完一行字就不错了。
祝久辞不管美人惊惶面容,拽着他一路回了寝屋,将人摔在榻上,扑上去扒光了衣服。
趁着某人面红耳赤神游天外,又给他层层裹上麻布衣服。
须臾之间,华裳美人落得朴素。
梁昭歌蔫了。
彻彻底底完完全全丧失了自信,灵魂随着绸裳一并远去,飘在屋中行尸走肉。
祝久辞落得安静,开启高效工作模式。
晃然间三页公文写完,总算赶上了梁昭歌捣乱前的进度,休息间隙朝那人望去,美人将铜镜扣在桌上怔愣呆坐。
祝久辞瞧得新奇,放下狼毫托着下巴等那人后续。
梁昭歌盯着铜镜背面发呆,雕花繁复精美嵌着宝玉,只要稍一翻开,就能瞧见自己容颜。
不敢掀。
美人低头看自己衣裳,麻布细细密密的空隙着实难看,还能看清其间编织纹理!都说天上神仙的华美衣裳天|衣无缝,原来凡间的衣裳都是缝隙做成的么!
指尖捏上去着实粗糙,摩挲两下竟有些麻疼。再仔细一瞧,何止指尖,手腕处早已磨红了。
美人眼泪涌上来了,这般难看容颜还怎么面对旁人,一扭身子只让后背朝着祝久辞。
祝久辞瞧得新鲜,当真太阳打西边出来,西苑的花孔雀变成了鸵鸟,埋着脖子委屈巴巴团起来不见外人。
鸵鸟又呆坐半晌,似乎破罐子破摔了,终于壮士赴沙场一般掀开铜镜。
麻布针织着实朴素,衬得镜中人素面朝天,黍稷耕耔高粱地,手一颤,铜镜掉了。
书房自没有铺那华丽的软毯,铜镜结实落在木地板上,咣当一声响。
清脆的声响提醒了祝久辞,他跑过去揪起准备徒手捡碎铜镜的美人,拉着人坐进红木圈椅,拿来白玉梳细细给美人拢发。
梁昭歌的长发绸缎一般,白玉梳子衬在发间霎时鲜明,当真一枚白玉棋子落进了墨汁里面,波纹摇晃。墨发长似瀑布,却一梳到底,饶是祝久辞笨手笨脚也轻而易举将美人墨发梳好。小心将长发旋两圈打作一股,盘至头顶,拿木簪子插上。
祝久辞后退两步去看,美人真不愧天生丽质,哪怕麻布衣服也没有掩盖艳丽容貌,甚至衬着容颜更加浓艳。
他特意给美人盘了一个小道士头,想故意报复此人捣乱之仇,没成想高发束顶,显出了美人纤长脖颈,原来平日披散的墨发竟是遮去了这一番盛景。
祝久辞吞下口水,当真自讨苦吃。
梁昭歌早已魂游天外,哪怕是小公爷为他束发这般重要的事情都没把他神思唤回来。唯独记得自己容貌丑陋,习惯性地伸手去撩墨发挡住面容,结果伸手抓了空。
慌神。
祝久辞在一旁看得好笑,将人扶起来,牵着走到书房正中央突然多出的木桶旁边,骗着人登上小脚凳。
爪子一推,美人跌进桶中,水花四溅,好一番谋杀案现场。
阿念在木桶旁看得心惊,连忙托着软布将人从桶中扶起来,转身将湿了的帕子扔到一旁,乖乖垂首站立。
祝久辞看美人在桶中痴傻坐着,甚感满意,转身回到书桌后面又开始奋笔疾书。
写出去四五页,墨没了,正要扬言扣那人胭脂忽然想起来人还在桶中泡着,不得已将阿念唤过来磨墨。
这一举动彻底唤醒了梁昭歌,纤纤身子扑到桶沿,指尖几乎将木桶抠烂,满目委屈瞧祝久辞,就差向前与木桶同归于尽。
祝久辞头都懒得抬,拿笔杆敲敲桌面,“坐好了。”
当真不让人省心,救命的药浴都压不住他心性。
如今梁昭歌已经喝了四五日苦药,可以开始配合药浴了。这麻布衣裳是特意为他准备的,仙医留信说泡浴最好赤|裸,但是又念及美人面皮薄,他才不得不逛遍满京城的成衣铺子,从百种衣料中选出缝隙大透气好的麻衣来。
麻布沾了水并不会贴到皮肤,在桶中泡着也不会给那人增加负担,棉麻的孔隙大亦不会影响药性渗透,为了寻出这么一件宝贵衣裳,祝久辞挑灯夜战耗费了几个日夜。
阿念恭恭敬敬将砚台推上前,“小公爷要清要重?”
“清。”
祝久辞平日里是喜欢用重墨的,奈何今日梁昭歌给他磨的墨清透无比,写在纸上清雅淡然一如江南烟雨。如今公文写了一半,若是突然浓墨重彩,只怕立显突兀。
水声哗啦响起,书桌后主仆二人同时望去。
美人在桶中翻腾。
祝久辞摇摇头继续写,这人都多大了还喜欢在澡桶里嬉闹。懒得理,垂首写公文。
阿念眼皮一跳,桶中佳人似乎不是这个意思,正欲提醒发现墨又没了,连忙拿起水丞滴下清水磨墨。
“小久!”
梁昭歌终于恢复了言语功能,悲愤望向书桌,狠狠扫过某个抢了他工作的人。
阿念背后起了冷汗,往祝久辞后面躲躲。
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美人,梁昭歌在桶中站起来,药液瞬间顺着身子淌下去,虽说麻布衣裳不贴身,但总归粘了沉重水气,仍是缠出了美好的身段。
阿念瞧了一眼慌忙闭眼,罪过罪过。
祝久辞仍专心低头写着,慢悠悠写完一页,拿起薄纸吹墨,恍然透过纸面瞧见隐隐绰绰的美人,将宣纸拿开,一时像是误闯了戏院,水墨屏风向两侧移开,水袖佳人从后面登台。
梁昭歌是真的美,身段也是真的好。
纤腰宽肩大长腿,肤白貌美笑娇嗔。
锁骨处沾了药汁,琥珀颜色沾在皙白肌肤上当真养眼,顺着肌肤往下望去,一方麻布当真碍眼,挡了他欣赏美人纤腰,还不如乖乖听仙医的话让那人赤浴。
此念一出祝久辞骤然清醒,口水呛住,猛烈咳嗽起来,满目涨得通红。
“小公爷没事吧?”小侍从阿念尽职尽责递上茶水。
“无事,口水呛到了。”祝久辞拿过茶盏掩盖神色。
“小公爷流口水可是饿了?”阿念询问。
祝久辞又呛起来。
梁昭歌被晾在一边许久,一时伤心,干脆一迈长腿轻而易举跨出桶沿,赤脚踩在地上,愤愤踢开脚凳冲上前。
祝久辞正捧着茶水压嗓子,没注意到美人已晃到身前,咽下清凉茶水,喉结被凉凉指尖按住。
“你作甚!”祝久辞慌忙闪躲。
“小公爷不是呛到了?昭歌给你揉揉。”
祝久辞躲开美人湿哒哒的手指,“不用,你回桶中去。”
梁昭歌怎肯离开,如今他已晓得麻布衣裳只是用来泡药的,那些华美衣裳还是他的,自己终究美丽,小魂儿和脑子便一同回到身体,哪里会受祝久辞哄骗。
指尖又攀上细弱脖颈,水蛇一般滑腻缠绕,“小公爷欺负人,怎么不早说。”
祝久辞被颈上酥麻的触感弄丢了魂,一时瘫在椅子里面神游,哪里还顾得上反驳。
梁昭歌见红意攀上某人脸庞,高兴收了手。转眼瞧见一方砚台,哼一声用指尖捏起来,啪嗒放到阿念掌中,“扔了,再拿个新的来。”
阿念感天动地跑开,他方才几乎以为梁昭歌要倾情演绎一番泼墨艺术,如今保下一身干净衣裳,能溜则溜绝不犹豫!
书房剩了两个人,梁昭歌心情大好,胆子也大起来,浑身湿着水坐到祝久辞腿上。
感受到身下人炸毛,梁昭歌又一压身子,强行凭着重量优势把人压在椅子里面。
“小公爷骗得昭歌好苦。”
祝久辞推他,结果一爪子按进湿漉漉还带着药浴温度的麻布里面,一时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