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住喽。”他撇撇嘴道,转身离去。
其实落荒而逃。
后来,蜷缩在壳中的人小心翼翼拨开一丝缝隙,抓到一线光明狠狠地拽进来不松手。
一个人的世界逐渐变成了两个人的世界。
他渐渐沉迷沉沦,以为二人世界会永远地走下去。
可是突然有一天小小的缝隙不受他的控制,有可怕的强光要照射进来,他惊慌不已。
怀中的圣旨冰凉如石,他漫无目的走在皇宫中,不知去哪里寻他丢失的宝贝。
不知走了多久,他恍然看见湖心亭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看见,有人亲密喂他糕点,一如自己往常做的。
恐惧攥住了心头,他一发不可收拾地冲向前,曾经小心翼翼装出的优雅高贵被忘在脑后,他从来不是什么天上的神仙,他只是泥淖里的一抔土。
*
祝久辞对于某人不愿意收门徒这事没有过多思考,毕竟教他这一个学生已经够让他费心力了。
每每看见梁昭歌在他弹琴时一次次皱眉,祝久辞便知道当琴先生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不过大司乐的圣旨已传遍整个京城,前来拜师的人并不会少。
祝久辞以为梁昭歌总要用几个理由把人搪塞回去,却没想到他的处理方法实在非常——直接了当。
每当一个拜师的人进府,梁昭歌便把圣旨丢给他,让他念。
小可怜学生都是平头百姓,哪里如此近距离见过圣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涕泪满面地开始念。
念完以后,梁昭歌问一句,“圣旨上写我要收徒了吗?”
小可怜摇头。
“那请回吧。”
小可怜颤着双腿爬出了国公府。
相同的小可怜来了一波又一波,梁昭歌如法炮制,每日都有几十个抖着双腿爬出国公府的人。
门庭若市持续了几日,京城人总算明白大司乐无意收徒,渐渐的也没有人来拜师了。
西苑的日子着实岁月静好,梁昭歌没有像以前那样十二个时辰抱着祝久辞不放,二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起品茶,一起习琴。
祝久辞恭恭敬敬供奉起他的神明,欣赏那人的优雅,折服于他羽化登仙的境界。
只是偶尔,祝久辞侧眸看到梁昭歌抚琴时云袖滑落臂弯——露出的手腕上带着血红的绳结,他才恍然惊觉那一日的惊慌错乱与悱恻缠绵不是梦。
时间又过几日,祝久辞和梁昭歌一同去书坊。墨胖子拜托他的事情该有个结果了。
“小公爷有何打算?”墨胖儿抱着茸鸭惨兮兮看向祝久辞。
“我随你去金陵。”祝久辞道。
梁昭歌身子一晃,猛然拽住他衣袖。
祝久辞伸手拍拍他手背,“带昭歌来书坊就是为了说此事。”
祝久辞对夏自友道:“陪你去金陵自然可以,但是得带着昭歌一起去。”
夏自友呼口气,“好说好说!”
多带一个人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夏家财大气粗便是再带一百个人也可以。
等夏自友走开,祝久辞笑眯眯看向梁昭歌,“金陵湿润宜人,最适宜养病,尤其对咳症。怕你不愿意去,只好先斩后奏了。”
梁昭歌渐渐红了眼睛,低着头揪他衣袖。
祝久辞眉头一跳,以为他不愿意去,“这个,昭歌若真不愿意去自不用勉强,你……”
梁昭歌又吧嗒粘上来抱住。
祝久辞:“……”
一夜回到解放前。
挣脱半晌,着实甩不开粘豆包,祝久辞再一次放弃。
突然想起来还有重要的事情没问,祝久辞连忙正色道:“上次给昭歌的路引可还在?此次出行就不用再办了。”
梁昭歌沉默。
“路引呢?”祝久辞等半天没等到回答,不得不再问一遍。
“不见了。”梁昭歌有些心虚。
祝久辞跳起来,一下子挣脱怀抱,“不见了?!”
“可仔细找过了?路引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会丢?”
梁昭歌摇摇头,“真的不见了。”
祝久辞一时有些绝望,想当初为了给他办那张路引不知求了多少人,连带着曲惊鸿小将军也在京城跑断了腿,抱着一张薄纸,前前后后盖了多少公印,不知找多少大人谈话走后门。
如今还要重来一边,祝久辞一时之间有些窒息。
扶着额头,祝久辞不想理会面前这个马虎粗心的家伙!
“小公爷……”美人揪衣角,委委屈屈认错。
“让我静静。”
“呜呜。”美人哭。
事情的结果是,路引该办还是要办的,只不过京城第一美人被罚在书坊门口当了一整日的人形招牌。
那天可谓门庭若市,万人空巷,小小书坊竟能容下半个京城的人,着实是北虢国一大奇观。
与此同时,国公府内部也同样忙乱着。
因为,七月十五鬼节要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昭歌没有受过伤害,但毕竟自幼身处红坊,自然看过别人被……也听过。
第61章 鬼节
七月十五中元节, 地狱之门大敞,众鬼游|行。万万浮萍幽鬼重返人间,若是有人为它点一盏魂灯或供一柱香火, 鬼魂便可顺着那一丝指引回到自己原来家中, 与曾经的家人共度中元节。
而世间更多的是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中元节之日孤苦伶仃飘荡在街巷。
有良善人家也会为孤魂野鬼点上一盏灯, 亦有道士办起道场为亡魂超度。可孤魂野鬼累生累世百年千年积累无数,生者又如何能超度完全。
国公府最重中元节,并非为别的, 只为将那些曾经战死沙场的好儿郎牵引回家, 供一炷香火。
国家自然有为众将士超度的盛大法会, 可历年战死沙场的儿郎千千万万,又如何能人人顾及。那些无功无名的战士, 埋骨沙场无人问津。
沙场冷血, 杀戮过重, 孤魂野鬼多存怨气, 以是国公府年复一年地为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士超度亡魂。
二十年如一日,总有一天, 他们能回家。
祝久辞依照规矩穿一身黑, 脚踝的红绳也仔细用黑纱缠绕遮住。
从东苑出发去祠堂, 漫漫长路点着数盏油灯, 潭中飘着祭奠先祖的莲花灯。
府上仆从一身朴素, 不带一点装饰, 垂首静走, 没有一点声音,整个国公府肃穆安静。
夜风吹来呜咽的声音,那是孤魂野鬼穿过上空时发出的尖锐嗓音。
香火渐起, 庭院中隐隐檀香。
庄重肃穆的情绪笼罩心间,祝久辞慢慢走至祠堂,他远远望见国公爷双手秉持香礼,郑重三拜,而后起身将三支香插于香鼎。
牌位上写着祝家先祖的姓名,亦写着百千丧生于沙场弟兄的姓名。
还有一眼望不见尽头的空牌位。
在飘渺的烟火浓雾之中,他看见自己素来威严的父亲肩膀微微颤抖,粗糙的双手摸过脸颊,拭去一滴浊泪。
他亦看见平日里欢声笑语的娘亲跪在那些他所不认识名字的牌位前,一边诉说着往事,一边涕泪俱下道歉。
女将军说,她替他们好好活下去了,却没有完成当初他们最后的心愿。
二十年前,南虢国突然发难,北虢国一时之间被打得措手不及,朝堂当即立断,命国公爷与国公夫人率兵出发,南北虢国大战一触即发,一时之间举国上下同仇敌忾,无数青年踊跃入兵。
他们大多是不到二十的青年,青春年少刚刚开始,未尝过痛苦,也未尝过香甜,不知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滋味,也不知灯红酒绿的奢靡。
他们无子无女。
副将倒下去的时候,狠狠咬住敌人的脖颈,二人一同倒在血泊里同归于尽。
卫千总倒下的时候面带笑意,口中念着他们的呼号。
更多的是无数无名的沙场儿郎。
他们说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此生值得,唯独对不起家中老父老母,未留下一子半女,家族百代断于今朝。
他们笑着说,女将军要替他们好好活下去,要多生几个孩子,祝将军与她的孩子就是他们万千将士的孩子。
风雨飘摇,二十年过去,祝久辞站在漆黑的庭院中,看见灯火明亮的祠堂之内,北虢国的两位大将军无声流泪。
当年的承诺并未办到,巾帼女英雄只艰难地产下一子。
潭中莲花灯飘动了,那是壮士的孤魂顺着灯的指引回家来了。
祝久辞如今才知道娘亲为什么那么爱孩子,每日催着他回家,催着他带伙伴来,会每日围着他和梁昭歌换上一套套新的衣裳。
那些看似玩笑的要将他伙伴收作干儿子干女儿的话,原来并非空话。
她眼中看见的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当年战死沙场万千弟兄的孩子。
祝久辞回到西苑,庭院中昭歌捧着莲花灯发呆。
昭歌说他不知道中元节。
祝久辞便耐心给他解释,从地狱的门解释到孤魂野鬼,从寺院的香火讲到河中的莲花灯。
苍白的手捧着莲花灯,那人说,“点燃它,曾经逝去的人就会回来吗?”
祝久辞说是。
梁昭歌小心翼翼点燃了莲花灯,捧在手里却不知道要放去哪里。
祝久辞以为他会顺着水亭把莲花灯放进潭中,梁昭歌却捧着莲花灯小心翼翼走到青花水缸前。
这个青花水缸早已不是当初梁昭歌初入西苑的水缸了。
那日祝久辞在醉仙楼梦魇,一路冲冲撞撞跑回西苑,把青花水缸撞翻在地摔得粉碎。
府上仆从利索收拾完一片狼藉,又换上了一模一样的水缸,一切如常从未变过。
漆黑的夜散乱着星星点点的光芒,他们二人站在水缸前,低头看着莲花灯在水中缓慢转圈。
“怎么不放到潭中?”
“活水通至府外,莲花灯飘出去,他们就进不来了。”梁昭歌蹙着眉头分析。
祝久辞突然觉得梁昭歌其实是一个永远都没有长大的小孩子。
他点点头,和他一起守在这一小方天地里。
一青缸,两个人,慢慢等着故人来访。
*
此番夏自友提出要去金陵,其实是夏老爷子又作妖了。
虽然祝久辞他们一伙人帮着夏自友建起毛茸茸书坊堵住了夏老爷的嘴,但是夏老爷经商一生自是比他们一帮毛孩子精明多了。
夏老爷子坐在府中运筹帷幄,轻轻摸一摸胡须便想出了损招。
“哼哼,断了你茸鸭的货源!”
“哼哼,自己去金陵进货吧!”
“哼哼,不敢了吧!来求爹爹呀!”
不过夏老爷子的小心思并没有得逞,夏自友虽然文文静静的,但也确乎是夏老爷子的亲生儿子,自然遗传了夏家铁血血统。
小胖子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去金陵就去金陵!
再转头,哭唧唧给祝久辞写飞信。
祝久辞:“……”早晚有一天得落入夏老爷子暗杀名单。
路引一事祝久辞没好意思再去劳烦曲小将军,这几日新兵进京,曲惊鸿一直在校场训练,格外忙碌。
夏老爷子有意考教夏自友,自然不会以商队的名义替他去办。
萧岑那厮还在给他爹准备大寿,着实是无暇分身。不过听说他们要去金陵,便把那本《东南考物志》托人送了过来,说是他梦寐以求的仙山就在金陵,他们买鸭子的中途倒是可以去逛一逛,山清水秀,着实有灵气。
弟兄们靠不上,祝久辞只好自己去府外奔波。几日下来人都瘦了一圈,路引却没办好。
梁昭歌无意间和国公夫人提到了此事,国公夫人哈哈一笑提着双刀就出了门,不过三日下来就把路引办好了。
把那张宝贵的纸交给祝久辞的时候,还埋怨他做什么事都不找父母帮忙,完全没有把她这个娘亲放在眼里。
哼唧。
祝久辞好不容易把娘亲哄走,郑重捧着路引去找梁昭歌,婆婆妈妈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再弄丢了。
梁昭歌苦笑着点点头。
“你认真一点!”祝久辞看着面前笑盈盈的人完全没有端正态度的意思,忍不住伸爪子去阻下那人的笑容。
梁昭歌仍笑着,反手抓住他的手,“晓得了,小公爷。”
祝久辞狐疑地看他一眼,仍是不放心。
“好,昭歌发誓。”梁昭歌一手按在胸口,一手将祝久辞拢在怀里。
古代车马并不方便,往往路途不算遥远的旅行少则三月多则半年。
时间暂且不说,路途上危险重重,前路更是不定。
以是古人出行往往都把最珍贵的东西背在身上,并非不怕歹徒抢劫,而是自己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再回到故土,以是最珍贵的东西往往都要随身携带。
不过祝久辞此番是跟随夏家的商队前往金陵,队伍壮大且有靠谱的镖局护送,安全问题不用担忧。
但毕竟是第一次出行,祝久辞还是很兴奋的。他也想效仿古人将自己最珍贵的物品带在身上。
那便颇有一番独闯天下江湖儿女的气概。
不过挑选最珍贵之物一事确实把祝久辞难倒了。
何为最宝贵的呢?
金子?非也非也。
宝玉?似乎也不稀罕。
转了一圈,祝久辞把目光移向了红木书架顶上的木匣子。
他搬来挑高椅子就要往上爬,梁昭歌眉头一跳,跑过来阻止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爬上爬下的人。
梁昭歌来晚一步,祝久辞已经站在椅子上抱住木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