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因为弹琴导致深陷其中无法抽离,或是情绪过于激烈导致激素血压飙升甚至晕倒的例子也不是没有。
时倦方才那一曲究竟投入了多少精力,现在的身体又是如何支撑着他完成演绎的,系统也计算不了。
也不知道也怎么办。
大学校门处的人流量本来就大,此时刚好一节课下课,又是一拨人涌出来。
时倦看了看身侧越来越多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到底还是离开了车站,往街道一侧的路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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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院坐落于市中心地带,穿过学院大门外的街道,便是一条笔直宽阔的大马路,恰好从南往北横穿这座城市。
苏惟宁坐在车后座,一边听着小朱在他耳边碎碎念,一边望着窗外飞速略过的风景。
蓦然一道身影闯入眼帘,他隔着单向透视玻璃发了几秒的怔,猛地转头道:“停车!”
司机听到这句,下意识一踩刹车:“……啊?”
小朱话被打断,还因为惯性不受控制地前倾,鼻子直接撞上的前座的靠背,直接流出两行泪来。
他扶着靠背坐直身子,一边揉着鼻子一边道:“你突然喊什么……”
“抱歉。”苏惟宁毫无感情地扔下一句道歉,拉开车门,抓着口罩便下了车,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连影子都看不到了。
“不是你等等。”小朱一脸懵逼地睁大眼,趴在车门边喊道:“你干什么去啊?!”
苏惟宁没有回答,戴上连衫帽,将自己包得只剩下一双眼睛,踏上人行道,快步往回走。
系统到底是个机器,早一步发现来人:【宿主,是气运之子诶。】
时倦还没反应过来这个称呼指代的是谁,便听到有人在他身边停下了。
苏惟宁站在绿化带后面行人目光不容易注意的角度,拉下口罩,唤道:“你好。”
时倦回头望着面前的男人,安静了片刻:“苏影帝。”
“嗯。”苏惟宁朝他浅浅一笑,“我刚好路过,你也来这一带有事吗?”
“等车。”
苏惟宁点点头,看了看大马路上呼啸而过的车辆,道:“这里刚好在中央商圈附近,人流量大,一般经过这里的不是在前面就已经接到了乘客,就是已经用软件提前跟人预约好,恐怕要等的时间会比较久。”
时倦不置可否:“所以?”
苏惟宁道:“你要是赶时间,要不要我送你?我的车就在前面。”
时倦刚想开口,耳边便先响起一句:【宿主,气运之子他主动邀请你诶,你要不要干脆搭他的顺风车回去算了?】
系统道:【宿主,他说的没错,就这么站着真的很难等。】
系统道:【宿主……】
时倦碰了下耳钉,道:“你很想我过去?”
苏惟宁语气恳切:“如果可以,我想帮你点什么,毕竟你曾经帮过我。”
系统却安静了几秒。
那句话与其说是问苏惟宁,不如说是问的它。
它道:【宿主,您现在的身体不能过度劳累。】
大约是能感觉到时倦一直以来对自己性命的态度,它是真的很担心宿主哪天把自己的身体耗空了。
明明它只是一串数据,可它最核心最具分量的代码却只有一句:让他好。
提示时倦接近气运之子也好,提醒他去医院也好,都是它根据眼下情况计算后得出的最好的答案。
仿佛它诞生的意义仅仅只是为了时倦。
哦,又或者说,是创造出它的人,仅仅只是为了时倦。
三分钟后。
小朱顶着满脑袋的问号,从车后座换到了副驾驶。
苏惟宁腾空了位置,一手扶着车门,对着身边的人道:“上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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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真的遇到那位美人小哥了?”于欣问道。
苏惟宁坐在化妆室翻剧本,头也不抬:“小朱和你说的?”
“是啊。”于欣戳开一盒果汁,啜了一口,“你老实告诉我,你半路上突然下车去接的人到底是不是昨天我们在医院见到的那位?”
苏惟宁:“是。”
于欣喝咬着吸管道:“我就说,你什么时候那么好心了。人家帮了我们,感谢一下也是正常……”
苏惟宁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微微愣神了一秒。
因为感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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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倦到家后,拆了盒药片,撕开两粒扔进嘴里。
他没有咬,只是含着,任由药片在嘴里融化在蔓延开,一边回房间,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一只文件夹。
文件夹是非常普通的蓝色塑料壳,里面横七竖八地夹着一大沓白纸,纸上乱七八糟地写满了歌词和数字,五线谱歪歪扭扭地横在字迹上,像是毫无意义的线条。
时倦将那一沓纸取出来,翻书似的从头翻到尾,接着准确地取出其中一张,从笔筒抽了支笔,对照着在本子上抄了下来。
系统不懂人类的艺术作品,反倒对那足足一文件夹的乐稿震惊了:【宿主,这些不会都是您的化身写的吧?】
时倦轻轻“嗯”了一声。
【可他既然被人抄袭了,为什么不用这些去证明他压根不需要去剽窃别人呢?】
时倦望着窗外,闭上眼,眼前浮现出他混沌时看见的那座金色的大殿,以及殿里那位银发的神明。
他道:“他不会。”
不是不能,也不是不想。
系统听着这个用词,疑惑道:【什么意思?】
时倦睁开眼,执着笔在本子上改了起来:“字面意思,他不会拿这些去证明,也不知道要如何证明。”
【?】
“知道为什么南婉会敢偷他的作品么?”时倦淡声道,“因为他是个自闭症患者。”
他的孤僻,他的内敛,他对外界的漠不关心,他被误会时的沉默不言,他所有的封闭与自我,不是因为骄傲。
他只是病了。
他不知道要如何与旁人沟通,也没有与人沟通的欲望。
【那,南婉为什么知道?】
“学校每年都有学生心理健康的测试,他每一次都是不及格。很多人都知道。”
每一次都不及格?
【这种情况难道学校不会通知家长吗?】
“会啊。”时倦一条横线从左到右画得笔直,接着画第二根,“通知了也没用。”
【为什么?】
“他的自闭症是天生的,可从小到大,父母都没管过。”
系统再一次对人类这种生物表示难以理解:【为什么?】
“因为要钱。”
看病要钱,吃药要钱,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参加的心理疏导也要钱。
他们费心费力地生下一个跟傻子没什么两样的赔钱货,已经是亏本了,凭什么要还要倒贴钱?
他算什么东西?!
在翻看过自己这具身体的记忆以后,连时倦都有点意外,自己这具化身能活到成年。
可无论如何,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病症也越来越严重。
抄袭的事闹出来,之所以所有人都站在南婉那边,其实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在这世上,因为作品被偷而一辈子郁郁不得志的人绝对不止一个,无论曾经,还是现在。
可就像时倦之前对南婉说的,他的才华还在,只要他活着,就注定不会平庸。
但这世上那么多人,又有多少能在遭受这般境遇后再一次用自己的能力站起来。
从古至今,剽窃都是被钉在耻辱上最受人鄙视的罪名之一。
网络,现实,暴力,骂名,身体伤害,精神压迫。
每一样每一样,都是横亘在他们眼前的巨大天谴,是他们耗费一生也难以逾越的鸿沟。
他们从意气风发到万念俱灰,悲怆、焦虑又抑郁,精神都在极限的高原摇摇欲坠,却无人能拉他们一把。
因为他们在其他人眼里都是怪人,是脑子有问题的神经病。
谁让他们有病。
多可悲。
系统蓦然想起那晚,时倦面对它的疑问,漫不经心地说出的那句:“因为他不在乎。”
“他没有求生的欲望。”
第28章
剧组片场。
“咔!”导演从摄像机前抬起头, 不耐烦地喊道,“停停停!”
苏惟宁收敛了表情,而原本跪在他面前的男人从地上站起来, 歉意地看着导演:“抱歉陈导,我……”
导演蹭蹭蹭从场外窜到场内, 对着男人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你他妈也知道抱歉?你看看你自己演的是个什么玩意?!我要的是理智,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喻相, 所以在他才会为自己一时兴趣搅动风云, 所以他外人看来才会是个疯子!可他的内核是无情!可你呢?你他妈这就是个要被拉上刑场的死囚犯!!”
“噗——”不知是谁憋不住笑出了声。
导演猛地转头,狠狠往场外剜了一眼。
被他目光扫到的人皆是一抖,全都低下了头。
导演接着看向男人道:“你以前演的戏都是做梦飘过去的是吧?!”
男人被训得面红耳赤,死死攥着戏服, 却一句话都不敢反驳,只声应是:“我知道,再给我一次机会……”
导演一挥手:“滚滚滚!去给我好好琢磨琢磨,给我把状态调整好!”
男人低着脑袋下去了。
苏惟宁一直等到导演歇火, 方才开口:“陈导, 现在要先拍下一场么?”
导演看了看他,叹了口气:“算了,趁现在有点时间,你也下去休息吧,等会儿再叫你, 你之前状态很好,记得保持。”
打发了两位主演, 陈导回到看台,一眼就看到座位上正低着头刷平板的年轻男生,原本已经熄得差不多的火瞬间窜了上来:“还刷!这片子好歹是你的小说改编, 你就不能关心关心?!”
男生看着平板,维持着原姿势一动不动。
过了两秒,他抬头,顶着一双红得不行的眼睛,茫然地“啊”了一声:“又是小二出问题了?”
“小二什么小二,人家有名字!”
“反正演的都是我写的男二。”男生抹了抹眼睛,“语气这么冲,还没消气呢?”
导演把自己往椅子里一扔,拧开一瓶矿泉水:“都快三十次了,他怎么就不知道开窍呢?!喂你往我耳朵里塞了什么?”
“耳机啊。”不过这片刻的功夫,男生已经从迷茫呆滞切换成了嬉皮笑脸,“给你放首静心曲,帮你消消火。”
导演下意识想要取出来,手刚碰到耳机,便有清冷的男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男生毫不意外地看着导演蓦然停顿下来的动作,笑眯眯地道:“网上一个不知道是谁的博主发的,清唱,名字叫《神谕》,现在已经传疯了。你听听,是不是很绝?”
**
“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删?”
时倦站在厨房里,拧开火,在小锅里倒入牛奶。手机被他放在一旁的大理石太上,有男人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出来。
他没有看手机,回道:“我要一个机会。”
那头的男人不知道是在哪里打的电话,背景有很大的回音,但依然能听出来对方显然是压着火气:“为什么非要找我?”
时倦道:“找你最方便。”
那头的男人道:“我认为我们可以商量。”
“我不是在找你商量。”时倦从消毒柜里拿了只勺子,“只是告诉你。”
“你!”
“你没别的事,我挂电话了。”时倦尝了一勺牛奶,好像有点甜过头了。
那头的男人深吸一口气:“你想要什么?”
“晚点再说,我挂电话了。”
“诶不是等等……”
时倦直接摁断了通话,对着小锅思考了几秒,放弃了在往里面加牛奶的想法,关了火,将它倒进杯子里,端了出去。
【宿主。】系统从头听到尾,此刻终于忍不住,【刚刚跟您打电话的,是气运之子的经纪人吧。】
时倦“嗯”了一声。
【他为什么知道您的电话?】
“我告诉他的。”时倦拉开椅子,戳开微博,“昨天搭他们顺风车的时候。”
系统迷茫:【可我并没有看到你们有过交流。】
要知道那一路上别说交流,他们甚至连对视都没有。
到底是怎么交换电话号码的?
“我下车的时候给他塞了张储存卡,上面写着我的号码。”时倦打开私信界面,“只要他想找我,就能找得到。”
系统觉得自己满脑袋的代码都成了问号。
既然它当时没有发现,就说明时倦给联系方式的动作是隐晦的。
可就它了解,自家宿主想做什么,从来都是大大方方地放手去做,永远不会避讳什么。
又是什么叫“他想找我”?
那个经纪人和时倦之前认识吗?
为什么突然要找他?
还有刚才那通电话,系统隐约能听出来,应当是那个经纪人有什么把柄落在了时倦手里,所以时倦才会跟他谈条件。
可这个把柄到底是什么,对方却从头到尾都没提过一个字,生怕隔墙有耳似的。
时倦没多解释,略过微博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粉丝信,翻出一则发信人为“长虹剧组”的信息,点开。
那是一封邀请函。
曾经的时倦不玩微博,这个账号还是时倦昨天临时注册的,只发了一条内容:正是如今在网上大爆全民疯传的《神谕》清唱录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