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刹那出了一身冷汗,从此再不敢生出任何违逆念头。
“见过尊上。”青昊行了一礼,笑道,“我近来收集了几幅画,觉得甚好,想请尊上一观。”
宽椅上的人缓缓睁眼,终于转过身来。
和外界传言“魔尊不露面是因为长得丑”完全不同,男人眉目英挺,五官深邃,眼眸和长发皆是漆黑颜色,和繁复的外袍融为一体。俊美的外貌下隐藏着一股锋锐慑人的气度,即使是在倦懒平和的情绪下,也令人禁不住心生畏惧。
他的视线落在那一张张铺展开的画卷上,看见上面画的又是人像,眉目登时一沉,脸上划过一丝不耐,正要说话时,却不经意瞥到了其中一幅。
上面的人一袭白色衣袍,黑发如墨,面容美却极冷,似寒天枝头上的一捧雪。
男人神色微怔,目光久久的停留在那副画上,一时有些失神。
青昊留意着他的每一丝神情变化,唇角轻轻扬了扬,把画卷留下,悄悄退出去了。
内殿门关上,一片寂寂。男人把那画卷拿到近前,又细细看了半晌,这次却觉得画中人五官死板,仪态僵硬,美则美矣,但完全是按美人像的模板画的,没什么特别之处了。
他心中升起一股烦躁,将画扔到一边,重新躺回了椅子上。
这几个月,他的心情一直很烦躁。
因为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名字、身份、来历……全是一片空白,只隐隐觉得,他应该死了很久很久了,估计棺材板都躺烂了,然后在某天突然被人用移魂换身术强行唤醒,还罗里吧嗦的在他耳边说了一堆话。
他睡了几千年,脑子一片混沌,对方说的什么东西他一个字也没听清,甚至头疼的连眼都没睁开,只是下意识遵从着咒术的指示,把一个大乘给砍了。
为什么砍,不在意;砍的是谁,也不知道。反正区区一个大乘而已,砍死还需要原因么。
砍完后,他便来到了魔气最浓郁的地方,随便找了个看的顺眼的地方住下了。三个月,他每天都在试图找回自己的记忆,可尝试了许多办法,还是一无所获。
只是偶尔会有种感觉在脑中闪过,好像有件很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去做。待他想抓住这道感觉时,它却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男人烦躁的“啧”了一声,臭着脸再度闭上了眼睛。
——
孟尘被带进修罗殿,暂时关进一个偏殿中。除了他,殿里还有七八个年轻男子,粗粗一眼看过去便知都是一个类型的,只是神态各不相同,有的忍辱负重,显然是被抓进来的,有的面上强装出一派漠然,眼中却分明透着兴奋期待。
见孟尘进来,其他人的表情都微微发生了变化。他的气质太出众,虽看起来都是一个类型,可瞬间把其他人甩了十万八千里,让人的目光只会忍不住落在他身上。
其中一个先前一直暗暗得意、以为谁都不如自己好看的青年坐不住了。他凑到孟尘身边,小声对他道:“咱俩条件最好,把其他人淘汰不成问题。一会儿咱们互相照应,争取一起去服侍魔尊。”
“不需要。”孟尘看也没看他,淡淡道,“他是我的。”
青年:“……”
靠,野心还不小!
他还想说什么,几名侍卫已经走进来喝道:“把自己收拾齐整,现在带你们去见魔尊!”
于是不管是情愿的还是不情愿的,皆怀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跟着侍卫走出了偏殿。
——
魔尊听青昊又要给他献人,第一反应是烦,但突然莫名想到了那副美人图,于是沉默着没说话。
这个间隙里,人已经被带进来了。
他沉沉抬眸,看见了几张精致的脸。确实美,但和那张美人图一样,苍白无味。
他心头涌上一股倦厌,正想把人都赶走,却不期然撞进了一双眸子里。
刹那间,心脏响亮的“咚”了一声,然后毫无章法的加速跃动起来。
眸子的主人和其他美人不同,并没有做出低眉垂目、小心谨慎的姿态,而是抬着头,目光直直的盯着他。那目光异常专注,几乎称得上痴然了,带着热度一般,让他浑身的温度不自觉的开始上升。
他为身体的这种变化感到诧异,掩饰一般沉下脸道:“谁准你这么看我的?”
或许是语气太冷,青年如梦初醒一般,目光渐渐凉下来,漆黑的羽睫缓缓垂下,低着头不再看他。
魔尊大人:“……”
他方才是不是太凶了?
他心中生出了一丝丝后悔,却又不可能追加一句“你继续看吧我不介意”,于是只能缓和了语气,问:“你叫什么名字?”
“孟尘。”
孟尘没打算改名,他虽在修真界小有名气,但还不至于传到魔域来。魔域强者林立,也不会关注他一个小小的化神修士。
“家在何处?”
孟尘:“无家可归。”
魔尊静默半晌,道:“那你以后就留在这吧。”
——
孟尘被安排到了修罗殿中的芳草殿。
很奇怪魔宫中居然还有这么诗情画意的名字,但芳草殿的规格布置皆是上乘,被安排住在这里,足以说明魔尊对其的重视程度。
孟尘却神色淡淡,挥退了热情想要留下伺候的仆从,独自在屋里坐了半晌,眉间才流露出一丝疲倦和悲凉来。
那个人,真的已经不是薛朗了。
他有着和薛朗一样的脸——或者说,有着和长大后的薛朗一样的脸。薛朗还是十**岁的少年模样,可那个魔尊,分明已经是个成熟男人了。
他身型高大,足足高出孟尘一个头,五官更加分明深邃,气质也变的截然不同,没有了少年人的锋锐,变的沉稳而深不可测,如一团沉沉的雾,让人完全看不透。
还有他的言行举止,和薛朗更是没有一丝相同。
薛朗不见了。
真的不见了。
青年似乎直到亲眼确认之后,才终于接受了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他缓缓趴在桌子上,把脸埋进臂弯里,像骤然被一阵汹涌的难过铺天盖地的包围了,许久都没有动弹。
——
某位魔尊发现自己不再心烦了。
除了思索如何寻回自己空白的记忆,他脑子里终于暂时装进了另一件事,或是另一个人——
就是今天刚来的,那个叫孟尘的人。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把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记在心里,可白日里,对方看他的眼神,和被对方注视时升腾起的战栗感受,如同烙印一般刻在心里,怎么也无法忘记。
他看了看外面,疏星朗月,已经完全黑天了。那个青年自从上午被安排进芳草殿后,就再也没有露过面。
男人“啧”了一声,心想这人真是十分不懂规矩。
你不是来服侍本尊的吗?
人呢?
还是说,脸皮太薄,没有传唤不好意思主动过来?
他思来想去,本想派人去叫,又怕时间太晚对方已经睡下了,于是决定亲自去一趟。他来到芳草殿,发现里面还点着灯,便径自推门进去了。
孟尘果然没睡,一个人坐在窗边,侧脸看着窗外月色,不知道在想什么。清辉落在他脸上,将本就莹白的皮肤映的几乎透明,让他整个人多了一种难言的孤独和脆弱。
魔尊的心突兀的抽痛了一下,到嘴边的话突然就忘记了,一时只是站在原地,定定看着他。
反倒是孟尘察觉了有人进来,回头站起身,轻声唤了一声“尊上”。
男人回过神来,“嗯”了一声,想了想问:“这里住的惯吗?”
孟尘垂目答:“住得惯。”
男人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又问:“你方才在想什么?”
孟尘淡淡:“没想什么。”
男人突然就察觉是哪里不对了。
孟尘的态度。
白天刚见到自己的时候,分明是一副痴痴然的模样,那眼神不能说情深似海,但……含情脉脉总是有的吧!?
现在呢?从他进门到现在,几句话的时间里,对方一次都没拿正眼看他!
一次都没有!
好家伙,对方的“无家可归”竟是真话,原来不是冲着他本尊来的,而是来骗房子住的!!
男人心头陡然升起一股郁结,一气之下很想把这人赶出去,但莫名又有点舍不得,僵持半晌,见青年还是没有主动开口的一丝,终于气的一甩袖子,黑着脸大步出去了。
——
魔尊收了个男美人,并宝贝至极的藏在芳草殿的事,很快就传开了。
一手促成此时的青昊听说后也高兴的不行,特意过了几天,估摸着魔尊尽兴后才去了趟修罗殿,希望尊上趁着心情不错给他升个职什么的,好压扶苍那孙子一头。
反正他已经登不上魔尊的位置了,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扶苍下边!
谁知见了魔尊,青昊才发现对方脸色并不好看,甚至比没献美人之前,更黑更臭。
他心里咯噔一声,试探问:“尊上是心情不好么?在下愿为您排忧解难。”
男人神色恹恹,闭着眼不说话,还是站在他身后的仆从悄悄给青昊做手势,解释了原因。
青昊有些愕然,万万没想到这么多天过去,这位居然还没把人吃到嘴里,顿时狠狠拍了一下大腿道:“我的尊上啊!您的心肠实在是太善……”他突然想起来夸一个魔头善良相当于是在辱骂对方,于是连忙改口,“您的脾气实在是太好了。那美人早就是您的所有物,您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美人若不听话,打一顿就好了,何苦气着自己呢?”
魔尊睁开眼,目光有点冷,看神色好像是“我再打你一顿怎么样”。
青昊突然抖了抖,假笑了一声,继而灵光一闪,传信让自己一个手下飞速送了几本书来,放在了魔尊手边:“这里有几本册子,或许可帮尊上解决烦恼。我还有点事,就不叨扰了哈。”
上回挨的那顿揍现在想起来身上还发疼,青昊不敢多留,迅速溜走了。
男人目光一瞥,将那几本册子拿了起来。只见表皮花花绿绿,上面写着书名:
《霸道魔尊的小娇妻》
《魔君独宠:仙尊甜妻别想逃》
《和清冷上神的日日夜夜》
魔尊:“…………”
“什么玩意儿……”他揉了揉有些发热的耳朵,一边嫌弃的咕哝了一句,一边翻开一本细细看了起来。
——
魔尊花了两天时间把几本册子看完了,孟尘还是没有主动来找他。
他也在留意孟尘的行踪,因为他没有限制对方的行动,对方时而待在芳草殿发呆看书睡觉,时而在修罗殿里转转,有一天还到外面去散心,可就是不曾来找过他一回。
他磨了磨牙,决心要给对方一个教训。
于是当晚,在他的传唤下,孟尘终于出现在他面前。
男人冷哼一声,微微扬起下巴,手臂搭在椅背上,冷冷甩出几个字:“坐上来,自己动。”
这句话是他在小册子里看到的,出现频率很高,但他其实不太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因为这话一旦出现,下面就是一排省略号,然后就到第二天了。
但他却知道,这话应该有种惩罚的意味在里面,因为册子里魔君的小妻子每次逃跑被抓回来之后,都要哭哭啼啼的被魔君说这句话。
总之,这应当是很有震慑力的一句话。
面前的青年听到后,终于抬起了眼眸。
只是目光有点凉,像寒冬腊月的雪水,一点一点渗透过来。
魔尊:“……”
他心头一慌,不知怎么就补充了一句:“自、自己动手,给我捏捏肩!”
第52章 月霜
孟尘顿了一会儿, 终于慢慢走到男人背后。
这几天,他没有主动来找这个人,就是因为不想看见他的脸。一看见这张脸, 他就会无可避免的想起薛朗已经身死魂消的事实。
虽然他理智上明白, 眼前这个魔头其实是他的救命恩人, 可感情上,他却抑制不住心头的怨恨。
就是这个人, 占了薛朗的身体;如果没有这个人,薛朗或许就不会消失。
他心中再次泛起一股密密麻麻的刺痛, 垂下眼皮掩住眸中情绪, 双手轻轻按在男人的肩膀上。
魔尊的身体几不可查的僵了僵。
青年手指的温度有些凉,纵使隔着一层衣料, 依然像是一捧初春的雪水洒在他的双肩上。与此同时,一股好闻的、似兰草般的幽幽冷香从身后传来, 若有若无的萦绕在空气里, 淡淡的,却直往人心窝里钻。
魔尊喉咙动了动, 一时间嗓子居然有点干。
孟尘虽不待见这位鸠占鹊巢的人, 但想找到让薛朗回来的方法,他必须有足够的耐心潜伏下去。他轻轻吸了口气, 手下用力,不轻不重的给男人捏了两下肩膀,然后感到指下的肌肉在一点点绷紧变硬, 而身前男人的耳朵, 也微微染上了绯色。
孟尘的目光不经意落在那片红上,然后渐渐凝固住了,他目不交睫的盯了片刻, 突然伸手,用冰凉的手指在男人红通通的耳朵上撩了一下。
男人身体猛的一抖,下一刻直接蹦了起来,转身气势汹汹的瞪着他,这下不仅是耳朵,连整张脸都红了:“放肆!谁准你不经允许就摸我!!”
他现下的模样,和先前那个高高在上、深不可测的魔尊一点也不像了,倒像是个被人踩了尾巴、炸着毛弓着身子狂吠的大狼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