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汉话啊!说汉话!”胤禟狂拍穆景远,在他耳边暴吼,“你他妈说番邦话他们听得懂吗?!”
穆景远也是被逼得一下通了窍了,流利的汉语版圣经顺畅背出,然而,门不仅没有被耶稣庇佑着撞开,两人耳畔还响起了窸窸窣窣的絮语声。
很快的,那絮语声又逐渐多了起来,不光有女人的,也有男人的,还有小孩的童声。
投映着月色的窗边,逐渐凝实出一道女子的虚影,身着宽松的僧衣,即便已成阴鬼,也遮掩不住她面容之娇美。
什么叫做沉鱼落雁,什么叫做闭月羞花,胤禟几乎都能想象出,这女子若是还活着时,该是何等绝色,你看这明眸皓齿,这冰肌玉骨,正所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胤禟:“妈的这是个尼姑啊!!你他妈别背了!!”
穆景远嘎地一声闭嘴。
那尼姑像是被逗乐了一般,浅浅笑了一下,眼神似是仁慈,似是含幽带怨,葱玉指尖佛珠垂落,散发着淡淡金光:“是呀,我是个尼姑呢……”她幽怨地说,“我本该早早下那地府去的,谁料世事弄人……”
胤禟:“你已经不是人了吧?”
尼姑:“……弄鬼。”被打断了一下,尼姑的心情好像更不好了,一下从窗台飘起来,猛地凑到胤禟面前,“而且我在此处也有执念,当初我离开秦淮时,在这秦淮水中,砸了十八箱珠宝,如今却是宝珠蒙尘……”
胤禟努力揣摩了一下:“那……那我帮你捞啊?”
尼姑娇嗔地笑了一下:“捞了又有什么用呢,我已经是个死人了。但是啊……我却很喜欢看人,和我一样,拿珠宝去沉那秦淮河呢……”
“……”姑奶奶你这个想法挺别致啊,胤禟也就是卡壳了一下,赶紧抱起房内的花瓶摆件,“扔扔扔,我现在就扔!”
也不知道那尼姑鬼施了什么法,春盛酒楼分明离秦淮河隔着一条街,可胤禟往窗外一看,瞧见的却是月光下波光粼粼的秦淮河水。
他忍着心痛,将房内但凡值钱的玩意儿都噗通噗通扔进河里,转回身,刚想说是不是可以放过他们了,就见几个饿死鬼,拖着几乎到地的血盆大口,缓缓爬来:“要……我们要……银子……银子……可以……换吃的……”
“银银银子,银子,给你们,都给你们!”胤禟哆嗦着手解下钱袋,扔到饿死鬼面前。
饿死鬼们幽幽看向穆景远:“银子……”
穆景远:“……”
阿门,说宁愿把银子扔秦淮河,送桥下乞丐的明明是主子,我何其无辜。
正心痛万分地解着钱袋间,穆景远突然想起东方一个神奇的说法,似乎童子尿,或者纯阳之血,最能破阴煞。
阿门,还好他一心侍奉耶稣,未曾泄过元阳。穆景远一狠心,抬手一咬中指,几乎咬下指腹一块肉来,将血用力往窗框一抹,拽住胤禟,两人猛地摔身而出。
“——快快,都城隍庙!”胤禟从地上狼狈地爬起来,喜大过于惊,推着穆景远,“别回头别回头,上马快走!”
纯阳之血确实有效,但也不过就是破个窗户而已,后方的阴鬼们似乎被猎物逃走而引怒,凶神恶煞地追了过来。两人一路疾驰,幸好胤禟识得路,而都城隍庙的大门也敞开着,里头经声不断,似乎正做着道场。
“鬼,有鬼啊!”胤禟管不了那么多了,跌撞着冲进庙里,推开阻拦的道士,“有鬼在追——大哥???”
正聆听道士们念经,试图增强独自睡觉的勇气的胤褆:“……”
胤褆僵住了,满脑子都是:完了,我身无分文,只得借住都城隍庙的事,竟被老九发现了,我还有什么脸苟活于世!
胤禟则:“大哥你也见到鬼了吗?!”胤禟惊喜不已,“那你在这儿,都城隍庙果真有能耐!”
张双迎无奈地从一旁疾步走来,压低声音道:“二位,可否小声一点?我们正办道场,助被阴鬼勾魂离体的生魂归体。正是关键时候,稍有差池怕是会坏事,现在确实没法接待你们,而且外面这鬼……”张双迎皱眉看了下庙门外,居高临下睥睨他们的尼姑鬼,“身上这佛宝着实厉害。幸好本地就有一位道友,有大能耐,可帮二位。我派弟子以缩地成寸之术护送二位转完青福观——”
张双迎说的“二位”,指的是胤禟和穆景远,然而一旁的胤褆闻言,却一下站了起来:“青福观?那我也去!九弟啊,放心,大哥保护你!”
张双迎:“……………………”
真的吗,那今晚因为害怕睡不着,非要蹭道场的人是谁?
张双迎也不想多耽搁,免生事端,直接叫高师兄来帮忙护送。
于是,半盏茶后。
胤禟急拍青福观大门,好不容易等到大门一开,就和之前那臭道士对上视线:“……”
胤禟面无表情地关门:“走错了对不起。”
然而胤褆已经泥鳅一样地钻着门缝进去了:“大师救命!外头有鬼!”
胤禟又气又急,几乎吐血:“你看他有那本——”
“小道士……缩地成寸之术……倒是练得不错……”
尼姑鬼!胤禟瞳孔一缩,瞬间把刚刚的话吃了,和穆景远一块强行挤进道观狭窄的小门:“大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唔唔唔!!”
一时间,青福观里的温度都要比外头更冷了。正埋头啃着香火的众鬼神齐刷刷抬头,投来幽凉的目光。
青阳又开始感觉后颈皮发凉了,不禁叫苦不迭,使劲捂住胤禟的嘴:“你这人,怎么心眼这般小!不就是买卖不成,为何害我?”
第15章
今天也是巧,三清师祖虽不在,五灵公却是都跑来吃香了。美名曰要检查检查,小金贵有没有趁他们不在,又请了旁的鬼神。
青阳:“你们可不可以不要疑心这么重?而且,师祖看得那么紧,我哪有机会。”
赵公明顿时抓住漏洞,激愤地挥起香火:“你还想要机会!!”
“你别这样胡搅蛮缠……”青阳虚弱地说,宛如已经精疲力竭的员外,“你们就差我上个茅房也跟着了,难道我还能从茅坑里头收个厕鬼吗?”
赵公明嘴硬:“那可说不清楚,你的交易……”
胤褆和胤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跑来避难的。
“九皇子,九殿下,祖宗,”青阳捂住胤禟的嘴,一连换了好几个称呼,“你可看清楚你在哪儿了?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啊!”
胤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一时情急,胡说说混了,刚点头示意会注意,一旁的穆景远猛划十字:“吓死我了,阿门。”
青阳:“……!!”
五灵公:“!!!!!”
“你他妈的……!”赵公明又跳起来了,旁边的两个兄弟熟练摁住他,“这俩是不是挑衅来的!一个进门就喊浮屠,一个当面说阿门!告诉你们啊这可是我道门地界,信不信我——唔唔!”
张元伯冷静:“香还堵不住你嘴么?”
胤禟顿松口气:还好碰到了一个通情达理的善良神仙啊!刚张口想道个谢,张元伯:“把这两个异教徒扔出去。外头是个佛门鬼,不关我道门事。”
胤禟:“?!”走投无路之下,胤禟仓皇四望,“——大哥!”
“……!”胤褆本来已经趁乱退到大香炉后面了,前有五灵公,后有三清殿,安全感爆棚。正蹲在香炉后努力削弱存在感,哪晓得被胤褆一下戳穿,“九弟你……嗷!!”
赵公明的仇恨一下被转移了,一下冲过去揪住胤褆的耳朵,咬牙切齿:“就你吧,弄塌了小茅屋,害我被……”赵公明死要脸地含糊了一下,随后更加暴怒地咆哮,“你还敢来青福观!!”
穆景远都快落泪了,他一个外地人,鬼生地不熟,还是平生头一次见到鬼神,鬼神貌似还和他信仰的耶稣关系不好。摸摸胸口的十字架,穆景远悄悄把它藏进衣服里面……
胤禟也很大义凛然地说:“是我错了,曾经我觉得佛祖灵验,现在看来还是道门底蕴深厚……今后我便是个虔诚的道门信众了!”
群魔乱舞中,青阳高举三清铃,一声断喝:“再不消停,我请师祖了!”
“…………”
道观霎时寂静。
青阳揣起法铃,往观外看。那尼姑鬼身上并无佛气,只有指尖佛珠串,漾着金色佛光。
因为五灵公的存在,尼姑鬼寸进不得,只能不甘心地飘在观外,用哀怨地目光继续凝视胤禟,看青阳在看她,居然还抬手呜呜啜泣起来,端的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死鬼……这般没有良心……我们住了十几年的地方……你说拆就拆……这是要逼死我们呀……”
“姐姐,我都不知道是不是该叫你姐姐,”胤禟说,“怎么叫逼死你们,你们已经是鬼了吧!”
尼姑的啜泣一卡,表情顿时凶了起来,但也是美的:“就是姐姐!!——鬼怎么了,鬼就不配有个家么?!”
青阳汗颜:这尼姑鬼还蛮在乎年龄的哈,但那酒楼本就是生人居所,阴鬼强占之,本就不该。
“也不知她是怎么得到这佛珠的,那法宝倒是真有些明堂。”张元伯沉吟,“小金贵,咱们帮这一忙吧。”
这简直出乎青阳的意料之外:“师兄果真善——”
张元伯:“一会儿把鬼抓住了,那佛珠你就拿去转卖给佛寺去,不到这个价不出手。”
青阳:“……”
那尼姑鬼只是不敢进观,又不是耳聋,接二连三听到嘲讽,气得一身宽大僧袍迎风招展起来。也不管什么能不能打过了,她双袖一挥,阴风振袖而出,如刀锋片片,狠狠砍向小小的青福观,一直跟随在她身后的那些阴鬼们也都齐齐出动,呜哇诡叫着爬向青福观。
天边的月逐渐赤红,小巷中渐次传来猫凄厉的叫声,与孩童的刺耳啼哭,胤禟一个完全不笃信鬼神的人,都被吓得忍不住挤到了大香炉后面:“大哥,你往旁边去去。”
胤褆恨不能抱住大香炉:“九弟,原谅则个,大哥生得壮,自然占地方些……”
穆景远:“阿……三清在上,我只是个番邦人,肉不一定合口……”
青阳无语,转头举铃,三声清振,破开幽晦。
那些不成气候的阴鬼一闻铃声,便失去了神智,行尸走肉般匍倒在地,佝偻着流泪,毫无半分斗志。唯有那尼姑鬼,有佛珠庇护,还能略微抵得住三清铃的威力,但一双美目也是盈盈含泪,生前种种酸楚郁事皆浮现在眼前。
鳌拜看观里闹起来,本来在菜地里装萝卜的,此时探头一看:“咦,这女子生得好生眼熟。”
刘元达将女鬼捉进观来,手掌之下神威深重,尼姑鬼挣脱不得:“你细看看?”
“啊!我想起来了。”鳌拜道,“这不是吴三桂那小子最爱的侍妾,陈圆圆?当初我大清能招安吴三桂,放清兵入关,还真有这女子几分薄面。却不知为何陈圆圆削发为尼,出家伴了青灯?”
青阳收了三清铃的法力,陈圆圆也从不受控制的哀凄中渐渐回神,但一听鳌拜的话,竟又激起一番心胸激荡,眼泪重坠下来:“我的薄面?圆圆何德何能!”她幽怨地道,“我贱命一条,身不由己,不过因这几分姿色,便被卖来卖去。难道我是自愿从了吴三桂的么?你们倒将他说得那样儿女情长一般,还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可笑。待我年岁大了,他还不是又宠幸其他年轻姑娘去了?我为了不受欺负,只得躲去长伴青灯。谁又能知道,生在这时节,我所求,不过是一处安身之处罢了。”
陈圆圆做出一副往事休提的模样,收敛了眼泪,冷冷道:“反正我是看透了,这世上,唯钱不负我。这些年我仗着鬼身,在秦淮看遍人事,也学了不少经营的窍门。可惜我身为阴鬼,会了也开不了店,而且当初那十八匣珠宝,早被我傻傻沉入秦淮河中,连个本金也没有。”
“什么,你还有十八匣珠宝吗?”鳌拜已经搓起手来了,他们观多穷啊,穷得他只能睡菜地。
张元伯:“那你这佛珠哪儿来的?”
陈圆圆露出烦不胜烦的表情:“一和尚送的,每月十五他便要来一次秦淮,说要度我入佛,还劝我钱财乃是身外之物……呸!钱财怎么是身外之物,要没钱,他老和尚不得光着身子给我讲道?”
“诶!不可妄言,不可妄言。”青阳摆手制止。
虽说他笃信道教,但对佛教也没什么恶感,而且其实自清代起,道教就已经开始与儒、释融合,譬如全真教义,便是这般集大成者。
青阳:“那姑娘想不想投胎呢?我可以为你超度——”
“什么?!!”陈圆圆的尖叫声几乎刺穿青阳的耳膜,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美眸,“你这道士是不是没有心!我刚刚都白说了吗?!我苦苦守在秦淮这么多年,不被那老和尚所度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我那十八匣珠宝!钱!钱!钱!我的命根!你竟想让我与我的命根阴阳两隔!!我就是下了地府也不会放过你的!!!我要诅咒你穷三生三世!!!”
青阳:“……”
靠,好狠的诅咒!
青阳眼珠一转:“行吧,那我这儿还有个法子。姑娘既然说,自己颇通经营之道,那你在春盛酒楼久居,一定知道对面那私宅也准备办酒楼了,那正是本观所办的。我可为你画符加持,让你能行走于白日之下,掌管经营酒楼事务。作为报酬,那十八匣珠宝,我也会替你捞出,掌柜的酬劳,也分毫不少。你可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