骁韩云从临时搭设的床榻上醒来,视线毫无阻碍地看到了这一幕。
齐德隆是被明朔从昭狱提出来的,一路被绑着手腕,追着马屁股一路奔来王府的,一路上不知道摔了多少跤,原本就落魄得像个破落户似的,折腾到王府的时候已经完全是个乞丐了。
大概是信王殿下觉得他那副德行,容易玷污了他的簪花奴的眼,在扔进潇湘阁之前还被管事姑姑拉去洗了个干净。
齐德隆忽然换了身官家衣裳,梳上了发髻,骁韩云看着龇牙咧嘴从地上爬起来的人,一时还没认出他来,于是他又说出了那句话:“你是谁?”
“我啊!”齐德隆捂着屁股走了上前,“才一天没见,你就把狱友忘了?”
齐德隆看了一眼坐在床上的人,又看了看这凤床锦榻地,眼睛睁得鱼尾纹都撑平了,“骁韩云啊骁韩云,你还真是有福气啊,看这金碧辉煌的。”
骁韩云:“…”
齐德隆的眼珠子满屋子乱转,最后一把抓起了床头的一串玉牌,哈了口气,撸起袖子就是一顿猛擦,“我的天,高纯度汉白玉,这个带回去就是价值连城的古董啊!!”
听了这句话,骁韩云总算认出了眼前这个中老年大叔,“别叫骁韩云了,从现在开始我叫骁粤。”
齐德隆一怔,狐疑道:“怎么?换了个世界就放飞自我,连爹妈给的名字都不要了?”
骁韩云是孤儿,但懒得跟他解释,“皇家赐的名,你不改口就要掉脑袋。”
是啊,不改口就要掉脑袋,他自己也要慢慢习惯骁粤这个名字。
赐名?齐德隆如果没记错,古代贵族只会给两种人赐名,仆人和自己的女人,睡在这么华丽的床上,显然不是第一个…
齐德隆看了看诺达的浴池和满地的花瓣,兀自吃了一惊:“你是被王府里哪个女眷看上了吗?”
“看上是看上了,不过不是女眷。”
齐德隆哂道:“呵,不是女的难不成还能是男的。”
“…”
齐德隆嘴角痉挛了一下,“男…男的?”
骁韩云只是看着他。
呵呵,齐德隆心说,龙阳癖真是哪里都有啊。
“谁啊?”齐德隆一脸茫然。
骁韩云轻叹了口气,平静道:“能把你从昭狱扔到这里的人…你觉得呢?”
齐德隆的表情顿时兴奋得像中了头奖,一屁股坐床头上:“我就说你能行,东西呢?”
骁韩云看了眼齐德隆摊开的手,“什么东西?”
“信号泵啊!”
“没有。”
“你怎么回事??”齐德隆两根指头拽着骁韩云的衣裳扯了扯,一脸恨铁不成钢,“你说你都陪人家睡了,怎么还空手而归呢??”
骁韩云眉头一蹙,驳斥道:“不要胡说,我跟信王没什么。”
没什么??
齐德隆的视线在屋子里扫了一大圈,衣裳乱飞,花瓣满地,池水四溅。
都这样了还没什么?
齐德隆咂摸了一下骁韩云身上的绸缎:“你…确定他看上你了?”
骁韩云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失望,淡声道:“他说的。”
“光是说说?”
“嗯。”
确实只是说说,当祁宸说出对他思慕已久时,骁韩云几乎就要落荒而逃了,但祁宸并有再做别的什么,或许他做了什么骁韩云忘记了,反正他也浑浑噩噩 就被诱导着画了押,然后祁宸就走了,还说潇湘阁就赐给他了。
“骁韩云你…”
骁韩云一眼横来,
齐德龙立即改口:“骁…骁粤,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我这稀里糊涂地就来了,很没安全感啊!”
骁韩云道:“我现在是信王的簪花奴,他为了保我,把我收房了。”
“收房?”齐德隆一琢磨,“是包养的意思吗?”
骁韩云不置可否,用下巴指了指齐德隆手中的玉牌:“那是信王赐给小倌的簪花玉令,只有我可以拿。”
“那我拿了会怎样?”齐德隆忙问。
“斩立决。”
齐德隆顿时像捧了个烫手山芋,一把扔给骁韩云,“我的天这也太粗鲁了!”
其实骁韩云是吓唬他的,但就从信王不许簪花奴跟下人说来看,这个玉牌应该是不能给别人碰的。
“骁倌人!!”
忽然有人喊道,两人齐齐望向门开。
明朔疾步匆匆地走了进来,神色之间净是焦灼,他径直站到床边:“骁倌人快跟我走。”
骁韩云翻身下床,道:“明千户?出什么事了?”
明朔急道:“来不及解释了,在信王回府前您必须躲起来。”
明朔说着便拽着骁韩云往后门走。
“哎哎哎这是干什么啊这是?我这前头还没整明白,怎么又来一出?”齐德隆一脸懵地赘了上去,还不忘给骁韩云拿件衣裳。
明朔一早奉信王之命,将齐德隆押还给骁韩云,沈易安随信王送状纸入宫前吩咐过,在他离府期间 任何人都不得带走骁韩云。
倘若这是来了别人,明朔尚能与之周旋,可对方似乎也料到信王有所准备,来的人竟然是神通候方裕物。
这人权势滔天,堪比储君,明朔很难从他手底下留住人,他已派人快马入宫通知信王,在信王回府之前他只能将人先行藏起来。
只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骁将军这急匆匆是要去哪儿?”
来人话音刚落,骁韩云等人便已被数十名内侍团团围住,即便他们手上并无兵器,却依然杀气腾腾。
明朔挺身将骁韩云护在身后,齐德隆吓了 一跳,拉起骁韩云的胳膊往自己脖子上一绕,躲到了骁韩云的腋下,小声道:“来者不善啊,这骁将军到底得罪多少人,我现在有点怀疑你投错胎了。”
骁韩云一直都这么怀疑。
按理说骁将军只是护送和亲的使臣,应该是个车夫一样的小角色,为什么这么多人要害他?
齐德隆歪头看他:“这个明千户应该很厉害吧?”
骁韩云想起了明朔擒刺客时的样子,道:“应该吧。”
“噢,那我就放心了。”齐德隆嘴上这么说,还是躲在骁韩云腋窝下不敢出来,骁韩云想抽手 还被他拽住了,“骁韩…骁粤我告诉你啊,可是你把弄这儿风口上来的,你得对我负责。”
“还有心思聊天,看来心情不错。”
那个戏谑慵懒的声音再度传来,循声看去,一人从人墙后走了出来。
来人身形修长,棕袍紫金冠,面若冠玉,一双棕色的眼瞳笑意谙然,带着某种微妙的攻击性,让骁韩云想起了丛林中的蟒蛇。
“大胆!”蟒蛇身边的宦官冲三人翘起了兰花指,“见到神通候还不行礼!”
…神通候,这个名字好熟悉,他看向齐德隆:“我好像知道他是谁了。”
齐德隆抬头纹一皱——谁啊?
“昨夜王府内闹刺客,好像就是这个神通候的人。”
齐德隆道:“不会是来寻仇的吧?我的天,贵圈太乱了。”
见对面的人又悄悄聊上了,宦官抖了抖兰花指准备再度开骂,只见神通候手中的折扇轻轻一拦,便拦下旁人的废话连篇,“诶,丁公公,我们登门是客,怎可对主人大呼小叫。”
明朔道:“方侯爷,我家王爷入宫面圣还未回府,我已派人去请,还请方侯爷移步正殿稍加等候。”
方裕物的脸上露出来了少许疑惑来:“明千户说的可是他?”
侯府侍从正押着一名锦衣卫。
明朔的神色微不可察地一凛,那正是他派入宫的副尉。
方裕物摇了摇折扇,客气道:“本候是来找骁将军的,并不想与祁宸叙旧,就不劳烦曹副尉跑这一趟了。”
丁公公立马会意,道:“没听见么,还不快把曹副尉放开。”
齐德隆道:“真的是找你的。”
“我没聋。”
“那怎么办?”
骁韩云冷静至极地觑了他一眼,“你说怎么办?”
齐德隆道:“我就是一草民,我能怎么办。”
“我还是嫌犯。”
“骁将军?”方裕物忽然看了过来,“本候也很喜欢与人聊天,可以参与你们吗?”
齐德隆看了看骁韩云——这是要扮猪吃老虎啊?
骁韩云低声问:“我可以耍赖吗?”
可以——齐德隆点头。
骁韩云随即轻笑了一下,道:“侯爷说笑了,您可能误会了,在下不是您要找的骁将军。”
齐德隆赶紧出声附和:“是啊是啊,他是骁粤,不是什么骁将军,您误会了!”
闻言,方裕物先是微微惊讶,而后笑了,笑出了风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他道:“不打紧,不管您是骁将军还是骁粤,我找的都是您。”
骁韩云从那双藏锋卧锐的蟒瞳里看到了势在必得的锐意,看来耍赖是不好使了。
于是他问:“那…侯爷您找在下所为何事?”
方裕物豁达道:“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纵闻阁下文韬武略,才情无双,想请您过府一聚,切磋切磋。”
方裕物话音还未落,骁韩云明显感觉到齐德隆打了个冷颤:“哇,他这不是想切磋,是要搓你啊!”
骁韩云:“我没瞎。”
那个人的眼里,有着足以让人胆寒的张力。
明朔扬声对骁韩云道:“骁倌人放心,只要明朔尚有口气在,定不让任何人带走您。”
方裕物当即蹙眉:“明千户也真是的,这种话何必说得如此大声。”
明朔无谓道:“明朔行事光明磊落,方侯爷的处事卑职不敢效仿,卑职只知信王殿下将骁倌人交托与我,卑职就算万死也不能辱命。”
第9章 第一卷 ·丽宇芳林对高阁(8)
骁韩云如果没有会错意的话,明朔这是在影射方侯爷行事阴暗诡谲,骁韩云一方面被他的不畏强权所折服,一方面又替他捏一把汗。
但方裕物却并未发怒,神色不变道:“那没办法,本候只能先杀你了。”
他的神色不像要杀人,反而像是对对方这种主动送人头的行为感到怪不好意思,然后附上一句 那我就不客气了。
骁韩云觉得方裕物不是在开玩笑。
齐德隆亦是。
方裕物又道:“反正昨夜锦衣卫也杀了我侯府的少将不是,就当一命抵一命。”
明朔的脊梁依旧挺拔:“明朔杀的是刺客,不知方侯爷此话何意。”
方裕物闻言失笑:“明千户这么说便没意思了,我还是喜欢跟骁将…骁粤讲话,是吧骁粤?”
骁韩云迟钝地接住他的眼神,他实在还不习惯这个名字。
方裕物道:“您愿意跟我走吗?”
四周的侍卫又朝中逼近了一步,骁韩云道:“那自然是…不胜荣幸。”
明朔倏地回头望向他。
齐德隆低啐:“你疯了?”
骁韩云微不可察地冲明朔摇了摇头,转头对方裕物道:“我愿意跟您回府,但还请侯爷准我换身衣服。”
方裕物打量了骁韩云身上的单薄中衣,“果然还是骁倌人识时务,那还请阁下抓紧更衣,本候在院外等着。”
方裕物意味不明的提了提嘴角,转身走出了潇湘阁,屋内的侍卫也跟随着迅速撤出了屋外,但从四周窗户的倒映来看,整个潇湘阁都被方裕物的人包围了。
大门一关,明朔的神态不再淡定:“您怎么能答应他去侯府,神通候是王爷的劲敌,掌管监察寮,与镇抚司与素来不睦,以您现在的处境落到监察寮的手里就是九死一生。”
骁韩云道:“那我也不能让你替我死。”
明朔:“我能应付!”
齐德隆急得跺脚:“是啊,你让他去应付啊,你死了我怎么办?”
骁韩云迅速穿上衣物,因为自己的还是湿的,索性穿上了祁宸的:“你应付不了,否则你也不会仓促地让我躲。”
“…”
骁韩云继续道:“能带这么一大帮武生侍从犹如入无人之境地进入王府,你不用说我也明白,很感谢你舍身护我。”
骁韩云扣上腰带,将看着贵重无比的玉佩取下 交到明朔手上,“请你尽快通知信王救我,如果他还愿意再救我一次的话。”
……
王府大门前的院子的各个角落里,分散聚集了上百名王府家仆,他们有的已经为王府服务了数十个年头,有的是刚进府不久的新人,但无论新人还是旧人,都从未看见过有人胆敢带走信王的簪花奴,还如此明目张胆。
骁韩云进府的时候走的小门,出府竟还走起大门了,只是这回他没有坐马车,而是坐进了方裕物的八抬大轿,骁韩云第一眼看见这鲜红的轿子,还以为是要娶亲。
这显然是生怕信王不知道,在护卫队的最前方,骁韩云坐在轿中,方裕物骑着高头大马,长着媒婆痣的大婶边走边喊:“信王府倌人俊朗无双,本候甚喜不已,借用数日,一亲芳泽。”
闹市街头,何其轰动。
骁韩云简直没脸往外看,他原本不确定信王还会不会救他,现在他确定了,信王肯定会来,毕竟他能霸道到不让簪花奴和仆人交流,怎么忍得了方裕物如此打他脸。
但由此也可以看出,骁韩云这条命姑且是无碍的。
就这样走了许久,骁韩云感觉这段路程已经远远超过了昭狱到王府的距离,并且已经远离闹市很久了。
抬轿子的人显然都是武夫,脚步很稳,就几乎没有任何的颠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