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易安根本无法想象一百零八根金针入体是什么感觉,他只能回答:“总之若躺在那里的人是我,我宁死也不愿有人用那种法子来救我。”
明朔不禁呼了一口鼻息,沈易安试针时他就在门外,那痛苦的呐喊令人闻之色变,确是无法想象的痛。
这一点在长殿内传来第一声祁宸的嘶吼时,骁粤便已经切身感受到了。
那声音令骁粤浑身一震,他的心跳随着周围人的脚步声骤然加快,五脏六腑皆是一颤。
祁宸撕心裂肺的嘶吼不断传来,重若擂鼓般锤在骁粤的心上。
他明明那么虚弱,连说话都那么有气无力,怎么就发出如此惨寰的声音……
骁粤方才死寂一般的平和被瞬间打碎,他振身而起,明朔和沈易安近乎同时拉住了他。
明朔脸色一白:“骁倌人您不能进去!!”
“我要进去……”骁粤的喉咙在颤抖。
祁宸痛苦至极的声音斥满了整座庭院,也斥满了他的脑海。
骁粤明明有心理准备,他知道这个过程很痛苦,他明明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得很好,可是…
可是祁宸的声音真的很痛苦,绝望到骁粤听不出一丝生的希望。
一名医官端着热水冲殿内冲出,与逆行的人撞在一起,盆打水翻地滚下阶梯,他们甚至来不及看彼此半眼,便已连滚带爬地翻起身,各奔其位。
热水蒸腾着柔化了积雪,骁粤的心却冻得发颤。
祁宸的嘶吼夹带着濒死地干咯,难以言喻的恐惧和疼痛沿着骁粤的神经,一路打进他的心脏,打到他双眼模糊,浑身颤栗。
祁宸……他是祁宸啊,就算刀斧砍在他身上,利剑扎进他的心窝他都不会皱眉。
他到底是有多痛……
骁粤忽然好后悔,自己为什么没能一早认出他……为什么自己总要怀疑他居心叵测……为什么总要推开他。
他不该的……他不该处处防他……他…他应该早点认出他,早点抱抱他,多爱他一天……
他更不该去风月大观……又不会武功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为什么!!
“我就进去看一眼……就一眼!”
骁粤用身体冲撞着沈易安铜铁般的臂膀,可是沈易安拦着他,明朔拉着他。
骁粤看似瘦弱,力气却不小,沈易安的衣领都被扯至变形:“您冷静点!您亲口答应了王爷不进去的!您就进去也帮不上忙的!”
明朔:“您进去会影响太医施针!!”
沈易安:“王爷不想让您进去!他不想让您看到他这个样子!!”
骁粤骤然定住了,沈易安被他拽着领子险些窒息。
骁粤从急躁的状态骤然安静下来,他入定般死死盯着长殿的大门。
…………
片刻后沈易安和明朔听见他说:“王爷在叫我……”
沈易安紧张地吐着白雾,他没听到,祁宸现在除了痛苦的嘶喊根本无法发出别的声音,又怎会叫他。
骁粤错了,他竟然会觉得祁宸自己撑一撑就能挺过去……
他甚至还捂住了祁宸的嘴让他不要说话……
如果他就这么……就这么死了,骁粤连他的遗言都听不到。
为什么非要到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有那么多的不该!!
突然,空气变得安静了。
分明整个世界斥满了无数慌乱的声响,却寂静得令人发怵。
祁宸的声音骤然停止,沈易安顿时神色一震:“怎么回事!!”
“里面情况如何了???”明朔冲从殿内跑出来的人大喝。
祁宸的声音像一根崩断的线,在骁粤的脑海里嗡嗡作响,无数电流钻进了他的四肢百骸,像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脏。
祁宸的声音去哪儿了??
为什么没有声音了??他怎么了??
生理性的冷汗与泪水同时失控,他将沈易安与明朔的大喊抛诸脑后,没命地冲进了长殿。
长殿封闭,夜幕在这里提前降临,骁粤一路撞开了往来的医官仆从。
祁宸赤裸着上身,被绑在了一根十字柱上,身上被扎满了精细的金针,几乎根根没入。
殷红的血珠从他身上每一个针眼里出渗出,浑身的肌肉因极度痛苦而充血,白绫勒住了他的口腔让他无法开口,但他仍旧不断地挣扎。
“祁宸!!你们停手!!”
他冲上前去一把推开了扎下了最后一针的蒲善。
见到骁粤的脸,架子上的人更加猛烈地挣扎起来,一双血红的眼怒睁着,唾液从他的嘴角不断滴下,浇湿了脖颈上暴起的青筋,似乎一旦解开他,他便会痛杀了眼前的人。
“祁宸……”
骁粤心痛得无以复加,终于失去了行动的能力,眼泪断线般地坠落。
“……呜……呜呜……呜”祁宸胡乱地撕咬着口腔里的白绫,他已经神志不清,眼神中满是疯狂的暴力,甚至他甚至认不出眼前人究竟是谁。
祁宸怎么会被他害成这个样子……他为什么每次都要把他害成这样……
“……呜呜——呜……”
整间屋子弥漫着祁宸的呜呜声,他发出了每一个声音都像利刃一般插进骁粤的心脏。
骁粤不敢碰他,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他恨不得那些针根根都扎在他自己的身上,恨不得替他分担,可是他能为祁宸做什么!他到底该怎么做!他到底该怎么办!
“……呜呜……呜!”
“祁宸…祁宸我是骁粤,我是骁粤啊,你看我!”
骁粤几乎崩溃,从前他还能向叶钊求助,向祁宸求救,可是现在怎么办……他还能向祁宸求救吗??这样的祁宸还能回答他吗??
“…祁宸你看看我……求你……你看看我。”
“…………呜……”
骁粤颤抖着抱住了祁宸疯狂晃动地头,声音哽咽得近乎悲戚,“祁宸……你坚持住……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乱跑了,再也不发脾气了……求你……求求你!”
祁宸的本能让他更加剧烈地挣扎,骁粤就快控制不住他。 赵天鉴生怕祁宸折断自己的颈椎,冲上前同骁粤一起死死地控制住他的头,急道:“王爷您再撑半炷香!再撑半炷香!!”
“……呜………呜”
祁宸呜咽着,他终于能定定地看向骁粤,眼神极端暴躁而疯狂,骁粤的心像在冰火交淬下爆裂的玻璃,扎得他五脏六腑鲜血淋漓,眼泪止不住地翻涌。
骁粤的手指狠狠地插进了他的发丝里,不停地跟他说话:“祁宸……你快看我……看我!!”
“…………呜……”
“你爱我吗……嗯?爱我吗?”
“……呜呜——呜……”
一定要撑过去……你一定要撑过去,你的骁韩云和骁粤都在你的面前,你不要留下他们……骁粤的心在流血,哽咽得快要说不出话来,泪水打湿了他的的唇。
“祁宸啊………你不要怕…不要怕,我陪你!”
“……你要撑不住,我陪你一起死……”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也许是在极端的暴乱中捡回了一丝神志,祁宸鲜红的瞳孔染上了水汽,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
骁粤的声音近乎喑哑:“你能听到我说的话……你能听到对吗?我爱你……我爱你啊!”
“……呜呜——呜……”
“祁宸……你听见了吗!!”
祁宸痛苦的喘息,浑身每处肌肉都在颤抖着绝望,在痉挛,在嘶吼,在不断地流泪和呜咽。
骁粤不断跟讲话,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想要竭力地替他减轻痛苦,哪怕只是一点点,一点点也好,可很快他又剧烈地挣扎起来,强行运劲的肌肉撕裂了伤口。
鲜血开始不断从缝合线里渗出,顺着他充血的腹肌往下淌,染红了他白色的亵裤,触目惊心。
赵天鉴见之色变:“拿止血散!!快快快!!”
蒲善顶着满头大汗,慌乱地冲了上来:“这瓶空了,快找止血散!”
十来个医官将满屋子的瓶瓶罐罐扒得叮当乱响,混乱中骁粤被一阵大力拦腰拉了开去。
施针因祁宸的伤口破裂而被迫中止,赵天鉴彻底慌了,他最为担心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骁粤他被一股力量拦腰拖走,祁宸的身影被一拥而上的医官们挡住,他脑子轰然一白,世界变作无声。
他被按坐在了椅子上,一手粗糙的手颤抖着将他的头抱进了怀里。
福嘉紧紧地闭上了眼,两行热泪顺颊而下,她轻抚着骁粤的黑发,沙哑地道:“不看了,不看了…”
第57章 第四卷 ·妖姬脸似花含露(13)
齐德隆终于得偿所愿,用上了天蚕丝的棉被和上好的红罗炭,还从原本的小耳房,搬进了潇湘阁的偏殿。
只是他的行为令王府上下都很疑惑,他将替他搬房的下人尽数赶走,只留了储玉一个姑娘家替他干那些粗重的活儿。
他的房间堪称王府的“小司库房”,那些东西谁动了他都不放心。
自打祁宸留下口谕便昏迷了整整半月,此间,齐德隆在王府内大肆敛财,光明正大,且有恃无恐,甚至连千秋殿的蝉冰玉棋子都给搜刮来了。
储玉最后将一对白玉瓶搬进了偏殿,才在这金碧辉煌的偏殿里,坐下喝了口茶水。
她环视一周,酸道:“幸亏了我早知道你这是偏殿,不然还以为你才是潇湘阁的正主……倌人您也不说说他,如此贪财,往后定要落人口实的。”
骁粤拿着纸笔,正点算着一口箱子里的金银物件,无奈地摇了摇头。
齐德隆朝他的金算盘上哈了口气,道:“白送的为什么不要?而且我拿这些又不是为了发财。”
储玉才不信,骁粤总说齐教授是读书人,储玉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满口妄语,还贪心不足的读书人。
齐德隆道:“这些东西要是带到我们那儿,那可是价值连城的国宝,对探索国家历史、理清国家文明的发展脉络有着非凡的意义,你这种丫头片子不懂!”
储玉又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道:“什么历史?什么脉络?说得像是你来自未来一样。”
齐德隆“嘿”了一嗓子:“你还就蒙对了。”
储玉哂笑道:“神经。”
齐德隆盘腿坐下,从玉石棋盒中拿起了一枚玉棋子,举过头顶,反复瞻望:“说是胎玉吧又太过通透,说它通透吧又太过朦胧,我是真的拿开水烫过它,还拿火烤,怎么烤都是冰冰凉凉的。”
骁粤将二十四件金器记在纸上,道:“你是想说应是天台山上明月前,又似四十五尺瀑布前,地铺白烟花簇霜吧?”
齐德隆正想叹一句文科生就是不一样,结果储玉先兴奋起来了:“倌人好厉害,简直跟我家将军一样厉害!”
骁粤正想里李白正名,齐德隆忽然看向他:“对啊骁粤,这种材质的物件在博物馆里没见过吧?”
骁粤疑惑地看向他:“确实没见过,怎么了?”
“砰——”
齐德隆一拍桌,储玉一口水下去险些呛住。
“这个蝉冰玉棋子估计就跟马王堆出土那件素纱禅衣一样,是不可复制的旷世单品,我要把它带回去,然后建团找到并发掘南粤的遗址,再拿一个‘天下第一人’的头衔。”
骁粤皱了皱眉:“你前些日不是说,要致力于研究和举证‘人的轮回转世’,争取晚年拿诺贝尔奖吗?”
齐德隆牙疼似地摇了摇头:“这个问题我慎重地想过了,这太魔幻了,想要举证难度太大,我暂时还没什么头绪,要不你去说服祁宸,让他配合我们搞个时空观摩团,我带专家们过来看看?”
储玉一脸懵懂,视线在骁粤和齐德隆之间来回飘:“你们在讲什么?为何我一句也听不懂?”
骁粤真是服了齐德隆的脑洞,他放下手中的笔,对储玉说了句“储玉你不用理他,他不正常。”然后走到齐德隆面前,拿过他钳在指缝里的棋子,放回玉盒,抱着棋盘便要走人。
“哎哎哎?你把我的宝贝拿去哪儿??”齐德隆仰着头看他。
骁粤俯视他:“这不是你的宝贝,我要把他送回给它原来的主人。”
齐德隆顿时打了个笑嗝,一脸你个叛徒:“啧啧啧,骁粤,你现在的胳膊肘是彻底往外拐了。”
骁粤坦然一笑,道:“我要往外拐,你敛的这些财我就全还给王府各房了。”
“不是啊你…”齐德隆仰望着骁粤的脸,哑了片刻,犹疑道,“你不是真的打算和祁宸过下去了吧?不…不回去了?”
骁粤没有明确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无论我回不回去,我都会帮你回去和家人团聚,你放心。”
储玉还是没听懂,拿了个雪梨在衣袖上擦了擦,啃了起来,于她而言只要郡主平安,皋粤两国不起战事,她怎么样都好,而且在骁粤这个人的眼里人似乎不分三六九等,做他的丫鬟其实也挺不错的。
骁粤踏进千秋殿时恰巧与镇抚使曹谦等人擦肩而过,祁宸才刚醒来不过两日,就已经开始处理公务了?
千秋殿左侧的长殿真的很长,像一条漫长的跑道,骁粤几乎都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回声。
这长殿给他的印象很不好,毕竟骁粤第一次踏上这条道,便是踩着祁宸性命过去的,经过了那日之事,骁粤每次经过这里都仿佛还能听到祁宸声嘶力竭的声音。
在祁宸昏睡不醒的日子里,曾经一度几乎要回天乏术,甚至连太后都下旨命内务府为他拟定追封号,骁粤看到祁宸书房里堆积如山的公文被搬走,看到齐德隆在府内敛财无人阻拦,他就愈发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