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克劳斯听见这样的话,就要怒火中烧地跟人争吵,有时候还会扑上去和人打起来。
后来又有人可怜他,说这个男人已经有些脑袋不正常了,才幻想女儿有一天会好好地回来。村里这样的也不止克劳斯一个,还有人家孤儿寡母家中唯一的壮劳力又被征了劳役,虽说因此家里少了一张嘴省下不少粮食,对未来的绝望依旧让他们以泪洗面。
他们半点不相信那些管事嘴里说的“给饭吃”“好好去好好回”之类的话,这年头征了劳役的哪有什么好好去好好回,不是死在工地就是带了满身伤病,以后的日子越想越是苦涩。
克劳斯倚在村口的歪脖子树上,觉得后背的旧伤又开始疼得刺骨。
“回去啦老头子,该吃饭啦。”克劳斯的妻子叫他,这些日子她忍住了哭泣,操持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每到傍晚她来叫克劳斯回去时,也会陪着在村口站上一会。
她有时候也想着,要是那路口远远的,能看见女儿的身影该多好。
她想着想着,恍恍惚惚就好像看见了远处有人影晃动,远远传来窸窸窣窣说话的声音。她抓住了身边老头子的手臂,“你看看!”她着急道,“你眼睛好快看看,那是不是——”
她话说到一半堵在了喉咙口,而克劳斯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忽然甩脱了她的手往那人影的方向跑过去。
远处的声音她已经可以隐约听见了,扯着嗓门喊着爹娘……喊着我回来啦什么的,她腿软得站也站不住,眼睛花得看也看不清,一会觉得自己头昏脑涨要倒在地上,一会又仿佛那些人影已经近在眼前。
直到她被瘦瘦小小的臂膀用力抱住,眼泪湿漉漉滴在她衣服上,她才迷迷糊糊地发现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面前,好好的活生生的,比走之前还稍稍精神了一些的模样。
“我们回去、回去……回家……”克劳斯紧紧攥着女儿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乔安,迫不及待地把她往家里拉,又怒目瞪向凑来看热闹的人群。
“好……”乔安吸吸鼻子,颤声道,“我们回家……”
在这个时刻,看着憔悴的父母,她心里止不住地泛起悔意,那种“如果我听话嫁人就不会让父母伤心了”的念头冒了出来——她知道这个念头很快会被自己掐灭,不管父母多么难过不舍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地选择离开。
正是因为她知道,她此刻的悔意里包含着满满的愧疚。
她是个坏姑娘。
乔安这么想着,泪水夺眶而出。
……
罗勒斯庄园里,路西恩正在试新做的毛斗篷。
柔软顺滑的皮毛来自一种叫做“狡”的魔兽,也有“大狐狸”或者“狡狐”这样的俗名,顾名思义是一种长得像是狐狸,体型又比狐狸大得多的魔兽。
狡狐的捕杀难度并不高,两个及以上的低阶天赋者组队就能杀掉,但狡狐敏锐异常,一旦感受到杀意,就会立刻咬烂自己的皮毛以求逃生——它身上最值钱的就是一身皮毛,但只有完好无损的狡皮才能卖得上价,因而狡狐咬破自己的皮毛后,人类再狩猎它就只是白费力气。
想要得到一张完好无损的狡狐皮,猎杀难度便直线上升,这意味着只能有一个人出手,耐心地收敛起全身气息等待狡狐走进攻击范围,而后果决利落地一击致命,还要准确地攻击到狡狐皮毛之外的致命点。
路西恩这件斗篷就是用一张完整狡皮制作的,这只狡狐被击杀的手法就极其高明,伤口从眼睛插进大脑却没有伤到皮毛半分,甚至那只狡狐都没有意识到就已经死了个彻底,皮毛内侧也是干干净净,没有留下半分猎物垂死挣扎时的淤痕。
一场堪称教科书式的猎杀。
“怎么样?”路西恩询问站在一边的伊西,他的脸埋在蓬松的毛毛里,眯着眼对自己的漂亮娃娃笑。
这是伊西献给他的猎物制成的斗篷,自然要征询一下赠送者的意见。
“很漂亮。”伊西答道,因为路西恩显而易见的喜爱嘴角微微上扬,“我当时第一眼看到,就觉得这个颜色非常适合您。”
他在森林里看到那只大狐狸时,立刻就决定了要献给路西恩的猎物——那只狡狐有着像是干涸血液一样的棕红色皮毛。
霍尔喜欢浓烈鲜活的颜色,红的蓝的绿的金的,五彩斑斓像是没调和过的色盘。
伊西自然也不例外,只不过比起明亮又纯净的色彩,他又直觉这样浓郁深沉的颜色才更适合路西恩。
明明路西恩是个可爱活泼又喜欢撒娇的少年人,正是要穿红戴绿张扬又跳脱的年纪。
好吧,真要说起来伊西的确极少看到路西恩穿着什么活泼艳丽的颜色,多是简单的黑白灰再搭配上些颜色不扎眼的装饰,至多在袖扣领针这样的小饰品上,能看见些蓝宝石鸽血红的颜色。
比起滑腻昂贵的丝绸路西恩更喜欢毛毡棉麻的质地,和繁复奢华的设计相比妥帖舒适的常服更得路西恩的心意,若是在庄园里不用待客,他便踩着双柔软过头的毛绒便鞋,质感厚实绵软如同猫猫的肉垫,叫他走路时轻巧得没什么声音。
哪怕路西恩是在办公事认真地看文书,太多的柔软元素也让他像是扑腾毛线球的猫,昂贵的白色毛毯倔强支棱起的小卷毛,看得无聊了偷偷摸摸打个小呵欠,蓝眼睛就立刻湿漉漉地盈满了水光。
伊西得说,这真的、真的柔软过头了。
第33章
路西恩看着伊西眼睛里披着新斗篷的自己。
他真的很少穿这样浓烈的颜色, 有一部分上辈子黑白灰加【less is more】的审美遗留,也有一部分为了贯彻人设的伪装习惯。
毛绒绒的东西,饱和度低的单色, 袖子适当地长一点,无辜又无害的氛围就这么轻易地营造了出来。
然而一旦换上了这样沉郁浓重的红色——他得承认这个颜色其实很适合他,但就是太过于适合, 他太适合各种会让人产生血液联想的颜色了, 衣服反而与他的人设产生了冲突,当他扯起嘴角弯起眉眼露出微笑时, 用这个颜色做底色,他眼睛里嘲弄扭曲的部分便无所遁形。
攻击性太强。
不过有些特殊场合穿穿到未必不会有出奇制胜的效果。
就像宴会上他用前执政官先生的血给自己的衣服染了个色, 效果好到连他自己都感觉惊讶。
路西恩仰起头, 让伊西给他调整斗篷上的系带。这件斗篷不像普通斗篷那样只在领口系住, 他的衣服为了保暖裹得都很严实,系带从领口到小腿,仔仔细细地不给寒风半点趁虚而入的机会。
伊西弯着腰仔细地给系带打结,他比路西恩高不少,系到胸口以下的位置时弯着腰都很吃力, 不得不俯身半跪着才比较方便。
路西恩就着这个姿势垂眸, 盯着伊西的发顶,青年的银发泛着月光霜色一样的奇妙光泽, 耳朵上没有挂上装饰, 能清楚看见沿着耳廓刺穿的一排耳洞。
九个。
路西恩一个一个地数过, 左边耳朵是五个,右边耳朵是四个, 伊西告诉过他穿耳洞用的是银针, 在火上灼烧后直接刺破皮肉, 穿透耳骨时能听到软骨碎裂的声响。
然后血会流出来。
伊西自己穿的这些耳洞。霍尔族的规矩是父亲给儿子来做这件事,通常在儿子第一次离开村子出任务的时候,这是长大成人的象征,将来若是不幸死在了外面,也好辨认尸体的身份。
做雇佣兵的都知道自己免不了要面对各种死亡的可能性,霍尔佣兵虽然实力强又团结,任务中的死亡率也并不低。
路西恩的指尖蹭着伊西的耳廓,耳洞这样给人以疼痛联想的意象让他心口微微发烫,开口询问道:“要留在我身边吗?”
路西恩很有钱,地位也很高,不论以什么身份待在他的身边,侍奉一位公爵的日子也绝对比在外面餐风露宿刀尖上讨生活要好,哪怕说到外出冒险能获得的修炼资源,路西恩手里握着的也都是帝国最顶级的优质资源。
伊西愣了一下。
他感觉冰凉的指尖顺着他的耳廓摩挲,少年的声音不疾不徐,伊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件衣服的颜色不对,那声音轻柔不像猫儿撒娇乖嗲的喵喵咪,而是海妖勾人心魂的吟唱,拉扯着他往深海坠下。
留下来。
财富,地位,力量。
这世间人们所渴求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
伊西忍不住想要抬头去看路西恩现在的表情,却又被摁住了脑袋——摁在他头上的手没什么力气,他若是想稍微用点力就能挣扎开……
伊西顺从地低下头,看着路西恩脚上毛绒绒的便鞋。
他想路西恩现在的表情,一定不是毛绒绒的猫猫可爱。
他曾经想过的问题似乎有了答案,他仿佛又看到了黑夜中执政官先生浑浊垂死的眼睛。
伊西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他温声道:“抱歉,我可能要辜负您的好意了。”
他这么回答,感觉头发被一把揪住,扯得他头皮有些疼。伊西不由扯了扯嘴角,笑道:“您看一只鸟儿漂亮,只有在它飞的时候,如果它进了您的笼里,您见着的也就只是笼子奢华罢了。”
他是那只鸟儿吗,伊西不知道。
可是他不看也知道路西恩现在的眼神应当冰冷刺骨,或许有几分杀意,但那种血色半点都不会泼洒进那抹干净过头的蓝色之中,只会如同墨水进了大海,顷刻就被更深处的暗色所吞噬。
他靠得太近了,也就没办法挂上滤镜假装一无所知。
伊西的本能告诉他要对路西恩敬而远之,他只想赚点陪孩子当保姆的短工钱,不想后半辈子都被小疯子锁在身边,当个装点笼子的漂亮摆设。
嗯?他刚才是不是对公爵老爷用了什么不太恭敬的形容?
伊西低头眨了眨眼,做出恭敬的姿态来。
路西恩皱着眉放开了伊西的头发,又突然发脾气拉扯着领子要把斗篷脱掉,暖炉滚烫的屋子里裹着厚厚的毛斗篷,这么一会就捂了他一身汗。
伊西没有半点不耐烦,一个一个把自己刚系起的绳结解开,从下往上直到拉扯开最上面领口的系带。只有这个结是路西恩自己系上的,系带歪扭着这边穿那边绕,拧成个歪歪扭扭又纠缠不开的死结。
伊西不得不凑近了去解这个结,他半跪着仰起头,抬手拽着绳结的小尾巴,从这边扯出来又从那边绕出去。路西恩从这个角度看下去,伊西雪白的睫毛拢着一层半透明的光,虚虚地一颤、再一颤,就叫人就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仿佛不忍惊扰。
伊西的呼吸若有若无地吹拂在路西恩颈侧,出于职业习惯,他身上没有任何多余的味道,但路西恩总是恍惚能从他身上闻到淡淡的甜味,以至于路西恩有时忍不住想划开眼前深色的皮肤,看看血管里流淌着的是否是甜到醉人的蜂蜜。
“真过分……明明就是我的东西。”路西恩抱怨,话尾挑起孩子气的耍赖意味,他捏着伊西的下巴,去看那双明亮的金色眼瞳,那双眼睛如山林野兽,冰冷干净得像是爱恨牵挂皆与己无关,不过是旁人在自作多情。
啧。
果然还是想要。
伊西被路西恩掐着下巴,以一个不太舒服的姿势仰着头,这个姿势让他能清楚地看见路西恩的表情,那种敛去了笑容撕破了无害的表象,才得以窥见内里狰狞扭曲的一角。
像是蜜糖包裹着的毒药,花朵下埋着的白骨,绝不会让人感到愉悦的东西。
伊西不喜欢——他只是个普通人,当然更喜欢甜甜的糖果美丽的鲜花,那种不必去深究内里如何,精心包装过的温柔美好。
所以他直觉再这样僵持下去事情要遭,于是他果断地、干脆地,在事情变得糟糕之前做出了反应。
唉,这可应该是另外的价钱。
亲吻在少年苍白冰冷的唇瓣上时,伊西还在心里这般叹息。
最后一个绳结终于被他解开,斗篷从少年的肩头滑落在地。
伊西看到路西恩眼眸中显出惊诧的情绪,怯生生像奶猫一样无措地舌尖舔了舔嘴唇。伊西无意深入做些什么,可也不得不说自己被这柔软濡湿的下意识碰触撩拨得喉咙发干。
他不由得犹豫生出自己是否对路西恩做得太过了些的念头,下一秒又忍不住怀疑这是否全部是路西恩故意的表演。
伊西清楚看见那双眼眸里的惊讶无措如何变成促狭恶劣的笑意,他分明听见少年压着嗓子里溢出的一声轻笑,唇瓣柔软在他试图抽身时灵巧追逐上来。他被用力咬住了嘴唇又被舌尖柔软地舔舐,少年用力抓住他的头发迫使他维持仰头的姿势,难以轻易挣脱。
——这不像是亲吻,而应当形容为猎食者在享用他的美餐。
还是自投罗网的美餐。
伊西嘴里尝到了血腥味,少年的技术差得无话可说,咬得他的嘴唇又疼又麻,大概是已经被咬破了。伊西看着路西恩的眼睛,那双蓝眸像是被血腥味所刺激,里面翻涌起令人心惊的暗色,可又奇异地满盈着愉悦快活的明亮光彩,如同浮在海面上阳光,薄薄的光影流动,遮掩住了其下的冰冷污浊。
是甜的。
果然是甜的。
舌尖舔舐到的鲜血甜得宛如蜜糖,路西恩忍不住拽紧了手中的银发,他的心脏一下一下雀跃到让他心口发疼,心脏挤压着血液在他脑袋里升温到几近沸腾,他已经听不见其他的声音了,吵闹的诱惑的喋喋不休的,所有脑袋里的声音都在他耳边反复着同样的诉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