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头万绪被身旁低沉的声音打断:“走吧。”
李相浮一愣。
秦晋斜眼看他:“不是要继续?”
李相浮张了张口,后知后觉抱着画板跟上他的步伐。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这种状态反而让他觉得很放松。
彼此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他也不用伪装情绪,甚至不用去费劲维持礼貌的笑容。坦白说,从眩晕状态出现的刹那,李相浮便试着把自己也伪装成一幅画,不让人注意到他真正的瑕疵。
只要秦晋不转过身,他就可以毫不掩饰神情中的疲惫和自我倦怠。
不知道是不是心声能够传达,这一路秦晋确实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只是偶尔在沿途看到什么独特的风景,会开口说上一两句话。
李相浮的心情重新开始变得放松,单纯地去欣赏自然景观。
秦晋没有照原路返回,而是带他走了一条更加空旷的路,四周是适合诗人直抒胸臆的荒凉美感。
“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李相浮主动和他说了句话。
“从前来过几回。”秦晋:“这里几年如一日,几乎看不出变化。”
重新回到那棵被雷劈得焦黑古树下,李相浮吸教训,这一次不缓不急。一路走来的时间足够他放空大脑,再利用短短的一分钟,凭着想象让秦晋在脑子里脱了几十遍衬衫,从最开始得呼吸发紧,逐渐能坦然接受。
“可以了。”他说。
秦晋注意到解开扣子的时候,对方眼睛一眨不眨,嘴里念念有词,从口型上看说得大约是‘要坚强’云云。
面对李相浮那副似乎要上战场的样子,秦晋有生以来第一次怀疑自己的身材。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一次李相浮成功进入状态。
他画画的时候嘴唇会微微抿紧,用看易破碎艺术品的视线不时在秦晋身上游移。长睫毛微微抖动,手上动作不停。
李相浮本身就擅长画光影效果,从构图到笔下人物的成型,没有一点可以挑刺的地方。
注意力一旦转移,暂时忽视了心理上的不适,李相浮的世界仿佛一时间只剩下对面的人和笔下的画。
专注,热烈,还有一点细碎的倔强。
秦晋突然想起了从前的某个刹那。
他的表情变化被李相浮看在眼里,以为是累了:“你可以适当动一下。”
秦晋:“走两步也行?”
李相浮迟疑了一下:“恐怕不行。”
秦晋:“最大活动范畴在哪里?”
“眨眨眼,动动嘴……”说到最后,李相浮自己都说不下去。
其实微表情最好都不要改变,奈何两人已经在说话。
秦晋闭了闭眼,睁开时说:“继续吧。”
紧接着又恢复了他雕塑的状态。
秦晋身上有种深渊的美感,李相浮笔下这幅画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枯树是长在断崖边,天空滚滚乌云似要沉下来。秦晋站在树下,半边身体几乎与云海相连。
李相浮很满意作品的完成度,招招手表示完成了,本来想等秦晋走过来欣赏,因为迫不及待分享自己的作品主动走过去,展开画纸:“怎么样?”
凌乱的长发随风散开,几根青丝不服帖地缠在秦晋后颈,带来一阵痒意。
“很好看。”他的目光有一小部分以余光的形式化在作品上,眼神更多是注视李相浮本身。
恰好李相浮抬眼,视线在半空中交汇,他好奇问:“我脸上有东西?”
“眼睛。”秦晋:“你的眼睛很好看。”
李相浮微微一怔,同样的话,他以同样的语气跟李沙沙提起过,只不过那时是在形容秦晋。
往回走的时候,沉淀在两人中的气氛有些奇异,总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尴尬。对李相浮而言,这算是一种比较新鲜的体验。
到一个岔路口,秦晋似乎还有事情要处理,独自去往另一个方向,李相浮则选择先回去一趟。
路上想到已经出来几天,该给家里打个电话,拨通后那边竟然是李沙沙接的,声音有气无力——
“我明天就要进去了。”
“嗯?”
“学校。”李沙沙说话不再像平时那样流畅,缓了缓打听起他的情况:“你那边顺利么?”
“发生了一点小插曲。”
李沙沙随口问:“什么插曲?”
“我邀请秦晋当人体模特,他在我面前脱了衣服,然后我吐了被送往医院。”
“……”
作者有话要说:
秦晋:还满意你看到的么?
李相浮:……
秦晋:你怎么了!?
李相浮:头晕恶心无法呼吸,快,快叫救护车……
第17章
李沙沙转错了魔方方向,很快又面无表情地转回来,非要寻找最简短的那条路线。
伴随魔方转动的声音,他问:“事后你用了什么理由解释?”
李相浮:“晕裸体症。”
停顿片刻才又说:“但这更属于心理上的一种疾病,我还没想好被问起时要怎么解释。”
来回扭转三次后,魔方成功复原,李沙沙扫了眼放在桌子上别人热心帮忙填好的入学申请表,低头盯着双手:“爸爸,不要太在意,谁还没个需要用一生治愈的童年呢?”
“……”
通话结束的毫无预兆,是李沙沙那边主动掐断了电话。
近期凡是通话,他似乎都是被挂断的一方。李相浮无奈摇头,心神很快为周围的风景激荡。平心而论古村的建筑十分具有欣赏价值,先前忙着完成作品,一直沉浸在外界更原始的风光里,对于村子里的人文风情却是疏漏了。
在一栋民居旁,他意外看到了莫以静,对方已经在画第四幅作品,似乎准备择优选取。
李相浮打了声招呼,莫以静回之以笑容:“画好了?”
李相浮点头。
看他站在小道中间,莫以静笑容略干:“麻烦让让。”
长发美人从满是涂鸦的脏乱墙下路过,画面感格外有冲击力。莫以静忍不住说:“如果不是让选手入画有些奇怪,我绝对找你当模特。”
此时她并不知道某人已经快进到找赞助商做人体模特。
继续往回走的时候,李相浮听到身后人的自言自语:“可惜这里的避雷针实在太多,破坏了整体的和谐感。”
来的时候李相浮便发现这一点,村长也提起过这里多雷雨。视线一扫墙上的花纹,他不知想到什么,加快速度回去。
李相浮借住得这户人家整整有三层,冤家路窄,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方评委也从另一个方向走来,正低着头把衣服往裤子里塞,看到李相浮,油腻的脸上扯出一个笑容:“吃晚饭没有?”
懒得和这种人多费口舌,指了指嗓子,李相浮用笔在纸上写下喉咙不适。
暗示别废话。
藏污纳垢的事情做多了,方评委哪能轻易顺着别人给得台阶下,用充满暗示性的语气道:“我之前就说过,你水平不错可欠缺点灵气,不一定能赢得了周盼白。”
‘不一定’一词故意咬的略重。
话锋一转仍不死心:“我这人惜才。”
李相浮微微一笑。
方评委以为这是同意的意思,心脏噗通噗通猛跳了两下。
刚要伸手揩油,就听咔嚓一声,李相浮当面掰断了一根笔,同时视线一扫他的下半身。
方评委下意识夹紧双腿。
把断掉的一截扔过去,李相浮冷笑一声,直接走进门。
笔尖滚到皮鞋前,方评委脸上的肉抽了两下,狠狠剜了眼李相浮消失的地方撂下狠话:“你给我等着!”
……
现在才七点多,距离提交作品还有一个多小时。
为了防止下三滥的手段,李相浮时刻画板不离身。古村的夕阳很美,窗外余晖斜射进来,他忍不住对着画作再次欣赏了一番。
画中秦晋微微侧着身,肩膀上的一颗红痣格外醒目,赤裸的上半身靠着一旁粗糙的树皮表面,融合成一种罕见的野性美。
“漂亮。”
李相浮眯起眼的时候,细碎的夕阳余晖一并被他揽入眸中,而本人还丝毫没有意识到这种美好。
反反复复看了数遍,他心底里突然涌现出一种自得,艺术终究战胜了晕裸体症。
果然只有崇高的追求才能拯救自己。
收好画,凝视夕阳时突然想到秦晋……这幅画最大的功臣。
对方愿意提供支持,礼尚往来应该回报一二。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需要确定。李相浮立好画板开始动笔构图,手上动作不停,心里想着的却是不久前秦晋说过的一句话——
“从前来过几回,这里几年如一日,几乎看不出变化。”
秦晋做事有很强的目的性。
他先前认为这个目的在于追求自己,然而细想起来,火车上仅凭一句话秦晋便同意只做朋友,之后没有任何纠缠。可去参观旧宅时,他提起要去参加采风活动,秦晋立刻成为活动赞助商并追加奖金。
为了追求一个人愿意费如此迂回的心思,执念哪能轻易在一瞬间打消?
思虑间,一副简单的素描图已经画好。
李相浮站起身准备出门,突然又坐回来,动手画了第二幅图。
一切就绪,他带着成品在古村里转了一圈,找到正在门口择菜的村长,主动过去搭话。随便扯了几句后,他拿出秦晋的素描:“跟我们一起来的这个人,以前是不是经常来?”
无缘无故打听人,村长不禁用古怪的目光望过去。
李相浮不解释,大方地塞过去一沓钱。
村长数了数,不多不少刚好一千,顿时也不再管其中有什么隐情,点点头说:“是来过几次,每次借住两三天。不过这人基本不在村子里逗留,而是去附近徒步。”
李相浮又拿出另一幅画,不同于之前那副,这画上了色,主人公是个杀马特。
盯着看了几秒,村长回忆了一下,说:“大概四五年前吧,他从这里路过……好像是要去雪山,我还劝了两句,说这个季节可能遇到雷公怒,让他别去。”
李相浮藏住目中的狐疑:“这么久的事,您还记得?”
“长什么样是记不清了,不过这造型我认得。”
多瞥了眼五彩缤纷的头发和厚重遮眼的刘海,村长忍不住啧啧两声。
李相浮连忙指着秦晋的画像问:“当时这人在么?”
村长摇头:“不在,跟他同行的是另一名少年。”
意想不到的信息砸过来,李相浮感觉到体温随着心跳有一点上升,压抑住混乱的思绪继续打听,可惜更多的村长也说不上来。
略僵硬地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长发,他沉声问:“什么是雷公怒?”
村长解释:“是我们当地人的一种叫法,每隔几年雪山那边会打雷,夜晚打,特别恐怖,那一天半边天都是亮着的。天空中的云啊,低得仿佛就在你头顶上。”
他的描述基本没有什么华丽的词汇,但李相浮已经能感觉到一种壮观。
“可惜年轻人不听劝,还说就是专门来领略这种奇妙的景象。”村长耸肩:“没过多久我就看到有直升机朝雪山飞去,估计是救援队伍。”
每隔一段时间便有所谓的驴友困在山里,村长对此早见怪不怪。
李相浮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和村长结束对话,本能地站起身往回走,等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一栋民居下。他就近靠着身后的墙面,隔着衬衫传来的冰凉感刺激到神经,帮助平复了心情。
缓了片刻李相浮开始梳理时间线,几年前自己结伴来探险,而近年内秦晋又频频到这里。
宣传,开发,旅游……撇去一个个可能性,吸引秦晋来得原因最后只剩下人,以此为基础可以扩散到情人和家人,亦或一段珍贵的回忆。
秦晋没有家室,没必要在小山村藏人,李相浮睫毛一颤,低着头喃喃道:“家人。”
-我弟弟和你是一个高中。
-他离家出走了。
回想两人间的对话,李相浮不禁心里有些发凉。刘宇陪着买古琴时一再担心和秦晋碰面,还有洛安朋友圈的‘恶人自有天收’,这些联系到一起,隐隐都有一个指向——
真正和秦晋有旧怨的根本不是家里,而是他本人。
“秦伽玉。”无论重复念多少遍这个名字,除了轻微的眩晕感,连一丝印象也没有。
‘离家出走’代表秦伽玉至今未归。
家里人的态度也很奇怪……似乎是怕秦晋因此迁怒自己。
这个理由还不够分量。
原手机被评委收走统一保管,能倒背如流的只有座机号码,他又重新拨了回去。
李沙沙:“爸爸,出门在外请静心,不要总打电话回来。”
“家里现在有谁在?”
“你大哥。”
这个答案出乎李相浮的意料。
“好像是回来取什么文件。”李沙沙多解释了一句。
李相浮本来是想直接让他叫李怀尘来接电话,话到嘴边改变主意先和系统说了秦晋的事。
李沙沙听后沉思:“对方一直采用温和的方式接近你,所以不是暗恋,是爱恨交织?”
李相浮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说:“……愿九年义务教育拯救你的恋爱脑。”
下楼声传来,李沙沙转头望着急匆匆准备回公司的李怀尘,平静开口:“爸爸问你们为什么要瞒他秦伽玉的事情?”
李怀尘脚步陡然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