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傍晚,孟先觉抵达乌衣镇。
孟先觉开了这三日来的第一次口:“前辈,你在吗?”
程未晚挑眉:“我在。”
孟先觉本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此行危险,他猜测前辈不会跟来,但此番前辈的应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
他直接忽略掉前辈会跟过来的原因,即使他很好奇,很想知道前辈究竟有什么目的,但他不会漫无目的地乱猜,更不会去问。
他知晓前辈对他毫无敌意,他倒也不必处处提防。
只是时机未到,他们彼此之间都未建立信任。
孟先觉转了话锋道:“前辈,晚辈计划连夜出海,引诱鲛人露面。”
“可因开元尊者,乌衣港已经封闭,你如何出海?”这个计划的确可行,但并不实际。
乌衣港的港口都封死了,严禁出海或者入港,他们根本就找不到船,而且就算有船,也根本无法出海。
“所以,前辈,请你帮我。”
程未晚顿时来了兴趣,他看见孟先觉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十分好奇究竟是什么事能让孟先觉直接认输,于是,他问道:“你想怎么做?”
孟先觉道:“晚辈想造一艘满载珍宝的船。”
“如何造?”
“障眼法,晚辈已经准备好灵船,我计划在灵船上载满石头,然后将它们伪装成玉器珍宝,然后连夜沿着开元尊者的路线航行,引鲛人上钩。”
程未晚轻笑一声:“不够。”
孟先觉没想到程未晚会笑,那个笑声仿佛紧贴他的耳侧,轻轻麻麻的,还有些痒。便有一瞬间的表情放空。
程未晚看着孟先觉微怔的模样,以为孟先觉是没有预料到自己的计划出了差错,不知如何办才好,因此,他的目光越发怜爱。
还是嫩了一点啊小白花。
“无量海域上往来商船和灵船无数,再多再珍贵的宝物都会有,那为何鲛人唯独对开元尊者下手?”
孟先觉敛眸:“晚辈不知。”
看着孟先觉好学的模样,程未晚更觉欣慰:“你想一想,开元尊者运的是什么?”
“十船的上品灵石。”
“正是如此,开元尊者运的是灵石,且开元尊者本身又实力强大,所以,鲛人看中的不是财富,而是灵气。”
程未晚话音刚落,孟先觉眼中便现出了不可捉摸的暗光。
既然前辈将此事戳破,那他也无法再隐藏了。他本想以自己障眼法不熟练为由,找来成百上千块小石子,然后请求前辈帮忙落下障眼法,将这些小石子变为至宝。
而且,为保逼真,障眼法只能一个一个地落。
近千个小石子,就算前辈修为通天,至少也要忙上一两个时辰,而他就可以以去寻找灵船为由,以鬼修专有的寻尸方式,寻到开元尊者的方位。
毕竟,在无边的深海之下,突遭袭击,生还希望几乎为零。
寻找活人的方式不可行,那只好按找死人的方式来。
而且到时若真的引来鲛人,那是最好,会省下许多力气,若鲛人不上当,孟先觉也会外放灵力,再诱鲛人上钩。
引诱鲛人为虚,他独自施展鬼修法术为实。
最开始的开口试探前辈在否,也是他计划中的一环。毕竟,若是前辈没有跟来,那他便省去了许多弯弯绕绕的麻烦事。
只是如今境况陷入他最不期待的境地,前辈已经戳破那个隐藏的真相,那他这个双层的计划便夭折了。
只好按照最初的设想,下水与鲛人硬拼,然后寻找机会找到开元尊者的方位。
其实,让前辈发现他的鬼修身份也不是不可,只是……孟先觉的目光稍有些暗淡,前辈曾说出口过厌恶鬼修的话,他不愿让自己的形象在前辈心中落下污点。
这种感觉形容起来十分奇妙,就连孟先觉自己也搞不明白。
大抵就是,想让自己的形象永远完美。
程未晚并不知孟先觉心里弯弯绕绕都想了什么,他见孟先觉许久不说话,便以为是在思考替补计划,出口安慰道:“不必担心,我会帮你,我会在你身上落下几个印诀,将你的实力放大数十倍,此举必定会引来鲛人,到时我们只需跟紧鲛人,进入到他们的领地找人。”
孟先觉迟疑:“那灵船?”
程未晚道:“普通船只即可。”
程未晚此想法倒是与孟先觉不谋而合,重要的不在船只或珍宝,而是灵气。
静谧安宁的海面上静悄悄地划过一叶小舟。
小舟之上站着一位身姿挺拔的青年。
青年看着年岁并不大,护体灵气却异常强大,无比霸道,若是有修为稍弱一些的,恐怕要被这恐怖的威压直接压出一口血来。
他剑眉斜飞入鬓,双瞳深邃漆黑,霎时点亮全脸的光彩,青年英才,风姿无双。
“一会若是遇上鲛人,他们必定会群体出动,你要小心那名鲛人女子。”程未晚望着浓墨似的天色,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总有预感,这一行,并不会简单。
孟先觉不动声色,同样以传音入密的方式回复程未晚:“鲛人女子?”
“你既然知晓鲛人的传说,就该知道,那名女子的歌声是最该让人恐惧的事情。”
孟先觉忽然睁开双眼,望向遥远未知的海域。
程未晚轻声道:“海鲛的歌谣,是心志不坚的人,最惧怕的东西。”
话音刚落,海面之上,伴随着海风,传来女子轻声颂念的词句。
哀啼婉转,如泣如诉,像是在哭。
程未晚提醒道:“不要被她带着走,不要去听。”
但为时已晚。
这歌声幽怨,悲伤,像是一把钩子,直接钩住了孟先觉的心。
血海、仇恨、怨怼,这些东西被歌声无限放大,直击孟先觉心脏。
程未晚察觉到不对,他高喊:“孟先觉!”
无人回应,他有些焦急,一低头,看见孟先觉僵硬地站在那,眼睛红得快要滴血。
程未晚重重地吃了一惊。
他发现,孟先觉原本漆黑乌亮的双瞳外围,染上一圈血一样的鲜红。
他认识。
这是鬼瞳。
这种状态的鬼瞳,显然是孟先觉还没有驯服它们,鬼瞳暴动、海鲛歌谣蛊惑,孟先觉这一遭,难上加难。
第8章 【珠有泪】业孽
程未晚无暇顾及为何在这种时候孟先觉的身上就出现了鬼瞳,他更加在乎的是,不远处岛礁上的鲛人女子已经撤去美貌的伪装,脸庞极度扭曲,变得丑陋而狰狞,她进入水面,与水面下的鲛人男子一同,朝他们这艘小船涌来。
孟先觉命悬一线,水下就是将他们这艘船层层围住的鲛人,可在这种要紧关头,孟先觉却失去神智,沉溺在幻境之中,无法自拔。
程未晚别无他法,他推测,这种关键的剧情节点,自己作为任务者,是绝不能插手的。
但……
程未晚望着已经开始无意识向周遭发动攻击,并不顾自己姓名安危的孟先觉,心一横,受惩罚就受惩罚了!
他手中掐诀,海上突然起了道道飓风,巨大的风柱卷起海浪,风刃锐利,有几只警惕心不高的鲛人直接就被这飓风卷进了风眼之内,眨眼间,血雾弥漫,鲛人被切割成肉块,七零八落地散在了海面上。
鲛人动作稍顿,却转而更加凶猛地攻击起了小船。
程未晚挑眉,他单手挥落,乍然,船底突现一只巨型水柱,宛如巨鲸喷出的一般,垂直水面,又高又直,直直将小船顶上高空。
到现在,他无比庆幸自己当初再三要求041将灵力贯通自己的身体。
与此同时,程未晚留心,在鲛人女子的身上做下了标记。
鲛人的事情暂时不用担心,他们见计划落空,自会散去。
现在该处理自家后院的熊孩子了。
孟先觉此刻的情况非常危险,如果他自己心志不坚,极有可能被鬼瞳占据身体,完全失去理智,从而变成一个杀戮工具,况且还有鲛人女子的歌声作为辅助,这只会让孟先觉堕落的速度更快。
程未晚轻叹,分出大部分的神念,进入幻境。
他只希望自己这般,不是揠苗助长。
孟先觉冷眼旁观。
他起初稍有些分神,又因鬼瞳在他体内蛰伏,不慎中了鲛人女子的招,只是没想到鬼瞳也趁机冒出头来,要夺他身体。
此刻他想看一看鬼瞳究竟要耍什么花招,趁这次一举将鬼瞳心魔拔除干净。
他看到的是自己上一世的模样。
雾锁横江孟先觉,也曾是提起便叫人心生憧憬的名字,只可惜,一切都叫章成灿毁了。
明明是□□凡胎的脏小子,却能遇上重伤的他,夺了他身上最为宝贵的黑玉令,也由此得知,他是孟家的后人。
从那以后,专属于他的噩梦就开始了。
章成灿的运气好得出奇,不但拿着黑玉令成功进入孟家禁地,带走了那唯一一只赤金兽,还凭空得了大机缘,受高人指点,拜入天门。
在天门之内,他走夜路都能捡到神丹妙药,落个水都能发现上古大能的洞穴,他口口声声说着自己厌恶鬼修,却暗中用着黑玉令御使尸魂,做那些不干净的事,却又大言不惭“除魔卫道”。
他想曝光章成灿的嘴脸,却因自己是“师兄”,不该与小辈计较,章成灿也同时大肆渲染,孟先觉道貌岸然,欺辱师妹,排挤师弟,渐渐的,同门弟子望向孟先觉的目光变得古怪。
章成灿修为进步神速,超过了当年孟先觉闯下的记录,不出几日,天门内开始有流言传出。
孟先觉嫉妒章成灿,竟要暗中杀人。
重岳开始不信任他,玄微开始冷落他,章成灿那个凡人,却渐渐踩着他的肩膀,站在光环之下,接受众人艳羡的目光。
孟先觉望着过往种种,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做,却污名满身。
终于,章成灿开始对他的身份出手了。
天门内除了玄微和重岳之外,少有人知他是孟家后人,大多都认为他姓孟不过是巧合。
可章成灿,将这件事,揭发了。
偏还是以并不光彩的手段,将尸鬼横行的事栽赃到他头上,说他本性难改,堕为邪修,祸及天门周遭村民,造下无数血案。
此事一出,天门大震。
玄微对他失望地摇头。
孟先觉想大吼,想痛哭,想以血书奏报,那些事他从未做过,他从未修鬼,他体内是满载的灵气,何来鬼气?
但众人既然已经接受了既定的结果,就算查,也不会有人查得清楚,更何况,章成灿风头正盛,无人愿意得罪他。
终于,孟先觉被罚罪塔思过一年,而就在他禁闭的这一年时间里,重岳亲自为章成灿赐名——风拢朗月。
风拢朗月章成灿,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从那起,雾锁横江蒙尘,被扔到角落里,再无人关注了。
也就是那一年,他打开了禁忌的开关。
他捧着被封印的鬼修典籍,如饥似渴。
他清白之身被泼上污水,既然无人信他的清白,那他就自己再弄得脏一些,以免平白受冤。
从神坛掉落深渊,不过一念之差。
罪塔思过之后,孟先觉开始变得阴暗毒辣,他杀人,他驭尸,他搜魂,世人说他堕落,那他便要世人看看他真正堕落是什么模样。
他处处针对章成灿,终于,玄微冷着一双眼,从前的慈爱不复存在,他冰冷的话语像是刀子直插入孟先觉的心脏。
“你我师徒无缘,你走吧。”
孟先觉,终成为天门之耻。
他回到鬼宗,企图重振孟家,那些年,他杀了很多人,也炼了很多尸,若有遇到章成灿的拥趸,格杀勿论。
那年,在绝情崖上,章成灿率领剑宗与法宗众人,将他彻底围杀。
那次他本不会死。
他只是在层层人群之外,看到了玄微那一双冰冷至极的眼。
以至于,被赤金兽抓伤后,他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他无心反抗,被活捉,被凌迟三千刀,又被赐一剑封魂,死无葬身之地了。
可恨章成灿,用着孟家的圣物,驭着孟家的灵兽,杀死了孟家的唯一传人。
“看见了吗,这就是你的过往。”苍老的声音响在孟先觉耳畔,孟先觉不屑地勾起嘴角。
他知道,这是鬼瞳,鬼瞳想夺他身体许久,他刚重生的时候,就已发现了。
许是因他上一世未沾杀孽,鬼瞳无可乘之机,而他这次重生归来,灵魂肮脏至极,鬼瞳闻到了鲜血与杀戮的味道,提前苏醒。
“你是不是很想改变这段事实?”
鲛人女子的歌声还在孟先觉耳边回荡,他知自己中招,可一时又无太好的办法,他可以强行破除心魔,但一定会造成鬼气外泄,前辈就守在他身边,不可能发觉不了的。
孟先觉冷眼看着自己这些过往,表面上沉浸其中,实则在思考自己不必外泄鬼气也能出去的方法。
只是这歌声实在烦人,孟先觉并未想到很好的办法。
鬼瞳循循善诱:“你若是留在这,我就会告诉你,杀死章成灿的方法。”
孟先觉不屑地笑。
鬼瞳对孟先觉的想法一无所知,他觊觎孟先觉的身体太久了,久到他的耐心都快要耗尽。
“你为何不留在这呢,在这里你会有许多次试错的机会,你会名扬天麓,你会杀死章成灿,你会让所有人都以你为傲,你会让玄微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