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罗摆手，径直走到秋慕恒身边，盯着鱼漂，微微笑道：“皇帝好兴致。”
　　秋慕恒偏头看他，摩罗的笑意更深，道：“我若没猜错，钓线那头并未绑着鱼钩，是么？”
　　秋慕恒笑笑，忽然一提鱼竿，顶头那端鱼钩果然是直的，根本钓不到一条鱼。
　　摩罗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皇帝已垂钓多时了？”
　　秋慕恒道：“总之，收获颇丰。”
　　摩耶娜忍不住道：“你们能不能别打哑谜了？我听着晕乎！”
　　二男相视大笑。秋慕恒比着手势，道：“请坐。”
　　摩罗和摩耶娜便重新坐下。
　　“请问。”
　　兄妹二人对视了一眼，摩罗道：“……你与舍妹对谈时，就已料到我会来？”
　　秋慕恒笑道：“换做是我，也会疑心有诈。”
　　摩罗摇摇头，叹道：“我多问了。”
　　秋慕恒等了很久，都听不到摩罗一声问。或许，面对秋慕恒这个谋略者，摩罗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合适吧。
　　虽然都有着敏捷的思维和聪慧的头脑，但是二人的成长经历却相差甚远。
　　摩罗和摩耶娜一样，是在亲族备受关怀的温室下长大的，而非秋慕恒那样，从小便夹在权利涡旋之间，被当成傀儡对待，每日过着与死亡接近的胆颤生活。
　　在这样环境下历练成长起来的秋慕恒，自然不会是个平凡的人物。
　　见皇兄思量走神，一直不发问，摩耶娜微微蹙起了眉头。
　　秋慕恒观察着他们兄妹俩，忽然笑了笑，为自己添了一杯茶，道：“朕诚意与大月氏交好，承诺之事，必然兑现。”
　　兄妹俩诧异看他，不等他们出声，秋慕恒又道：“大魏真的会无偿提供屯垦的技术和农作物，直到顺利秋收？——回答是：然也。倘若第一年不成功，便会两年。两年不成功，便三年……直至在大月氏土地上顺利培育出庄稼。
　　“摩耶娜和阿缇雅之事，当真不会计较？——自然。既然诚心与大月氏交好，首先要拿出诚意。”他看向摩耶娜，“卖个人情给公主，公主自然会有所感谢。”
　　摩耶娜道：“哼。”
　　摩罗暗暗惊讶。他问出了他想问的，并且做出了回答。
　　他的想法，全被秋慕恒洞悉了。
　　秋慕恒笑笑，接着道：“而且我们提供屯垦技术的同时，也希望贵国能不吝赐教固建的技术。听闻西域的民宅异常牢固，即便遇到风沙肆虐，地龙翻身，也坚不可摧。相较之下，我大魏，尤其地属川蜀山区之民，只要地龙翻身，房屋多会毁坏，百姓苦不堪言。倘若能够借助大月氏的力量固建，也是为民做了件好事。”
　　摩罗道：“屯垦，固建，皇帝所出和所求，倒都是为了百姓。”
　　秋慕恒道：“许多帝王总是认为自己才是国家之主宰，轻而易举就忽视人民的力量。岂不知江山若无民众支撑，不过是空谈。大月王这些年不也是听取民意，才备受万民爱戴？就连你们这些身份高贵的皇族都会下到市井，与百姓融洽交流。如此亲民举动，朕都打算效仿。”
　　“……”
　　与摩耶娜他们分手后，摩罗和赫连深入市井，调查秋慕恒的风评。百姓一致赞美他是一个好皇帝。自亲政以来，励精图治，逐渐肃清那些坐吃朝廷空饷的没用贵族，重视科举，任用贤能，善待平民阶级，在百姓中威望很高。
　　倘若他说无偿资助，摩罗是绝不敢信的。若是交换技术，倒还可以商榷。毕竟，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即便是有了姻亲关系，明智的国君也不会把本国掌握的所有技术都授于同盟。
　　提防着同盟，远比提防敌人更为辛苦。
　　大月氏掌握着很多优秀的技术，不止是在制造业上拥有成就。如果大魏只是把手伸向固建，对大月氏来说基本不会带来什么损失。
　　倒是农作物是大月氏急需的。
　　尤其在京城品尝过面食和大米后，摩罗可以想象他的人民日后钟情于这种主食的日子。
　　而且，种植庄稼无论男女老少，只要肯用心学，就都可以参与。不像狩猎，一旦失去壮劳力，全家就只得饿死。若是在大月氏推广屯垦，那么那些失去儿子的老人，失去丈夫的女人，失去父亲的孩子，就不必过着乞讨挨饿的日子，也可以吃饱穿暖了。
　　而王城，更是节省了一大笔抚恤他们的开支，这样，其它开销上的预算也会更多一些。
　　明知道眼前的男人很危险，但是一想到人民的福祉，就连摩罗的心都开始动摇了。
　　“那么，”良久良久，摩罗道，“你要我们助你除去张家，又伴随着什么样的风险？”
　　秋慕恒眸光闪动，嘴边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诱之以利，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胁之以威，谈判时只要掌握好这四门，便已胜利在握。
　　秋慕恒手指叩着桌面，道：“只要两位殿下按照朕所说，绕开张伯庸直接与张子轩交涉，基本就不会有风险。张子轩是个直肠子的笨蛋，定然料想不到这是个局中局。而他又对一直被朕打压多年，却隐忍不吭气的老父亲心生不满，总觉得他父亲已老，想自己为张家闯下一片基业，所以断不会和他父亲商议的。”
　　他顿了顿，接着道：“今日接你们来怡和园，是朕设法避开了张伯庸的眼线。你们与张子轩接洽时，就要自己想办法避开他的眼线了。”
　　摩罗道：“一旦我们这边出错，皇帝就会终止我们的合作，不但昭告天下摩耶娜与阿缇雅调包一事，还会将我们与张家勾结意图暗杀你的罪名坐实，是么？”
　　秋慕恒道：“所以，千万不要叫朕失望。”
　　好个秋慕恒！如今立场颠倒。原本他们是想试探秋慕恒，如今反倒叫他来试探他们了。
　　秋慕恒道：“若说风险……应该是朕这边。为了营造出最棒的效果，让那些摇摆不定的贵族和官吏们彻底投奔于朕，朕故意将直属精兵调到城外肃清丧尸，所以可以说，朕身边，几乎没有护卫。”
　　他笑了笑，接着道：“搞不好一个不小心，朕真的会死掉。阿缇雅殿下年纪轻轻就要成为未亡人了。”
　　摩罗眯眯眼，冷冷道：“即是说，阿缇雅也有遇刺的可能性？”
　　“什么！”摩耶娜拍案而起，“我大月氏的皇族岂能被你玩弄鼓掌！你胆敢把阿缇雅也卷入危险中的话，我绝不会饶恕你！”
　　秋慕恒冷笑道：“怎么，公主在我大魏这段期间，竟生出些许姐妹情谊来了吗？别忘了，将无辜的她卷入这些事非中的人，可是公主你啊。”
　　无辜这个词，秋慕恒咬得很重。
　　“咕……！”摩耶娜咬牙。
　　秋慕恒道：“倘若公主现在改变心意，肯嫁于朕，朕立时终止这个计划，调回外城兵力，确保大月氏最为高贵最为重要的公主之安全。至于张伯庸那边，朕自然还有别的办法对付他。”
　　摩耶娜道：“你做梦！我死也不会嫁给你！”
　　“摩耶娜！”摩罗厉声喝止。
　　秋慕恒耸了耸肩。
　　摩罗冷冷道：“皇帝陛下，此话未免欺人太甚了吧？”
　　秋慕恒微笑道：“殿下息怒。朕，绝无羞辱盟友之意。其实公主先前所言不差，朕迎娶贵国公主，只是想加深两国友好的羁绊，至于是哪位公主，于朕来说，并无差别，只要当得起我大魏国母之威仪，即可。”
　　你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摩耶娜咬牙，可说多错多，她还是闭上嘴吧。
　　秋慕恒道：“朕已说到这份地步，足见示好之诚意呐。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摩罗道：“让我们假意勾结张子轩，你如何保证事成之后不会反咬我们一口？”
　　待兵变失败后，秋慕恒若是咬定此事是大月氏与之合谋，他们真的百口莫辩。
　　“原来如此。”秋慕恒点点头，“的确，空口无凭。虽然朕现在不能立下任何文书，朕承诺给贵国的条件，也得等到平叛张家之后才能下诏。不过，朕可以送去一人，作为人质。”
　　“谁？”
　　秋慕恒嘴型微张，淡淡吐出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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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龙翻身：地震。
　　另外大月氏的正确读法：大越之。


第131章
　　“莫良。”
　　兄妹俩闻言皆是一愕。
　　摩耶娜正要发作，被摩罗拦住。
　　只见摩罗冷笑道：“他为人质？呵，对皇帝来说，牺牲区区一个捕头，根本无伤大雅吧？”
　　秋慕恒却摇摇手指，道：“殿下此言差矣。此人有通天本领，是我大魏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正因为他有才，才有成为人质的价值。”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摩耶娜，笑道：“公主殿下不是也很赏识他么？”
　　“赏识”这个词，他说得很是意味深长。
　　秋慕恒看向摩罗，接着道：“他是朕特意安排在顺天府的，不然以他之能，朕早就擢升他为大将军了。”
　　的确，以他武艺和智谋，不逊色于赫连。摩罗和摩耶娜认为，虽然他年纪尚轻，但是任将军并不过分。
　　秋慕恒道：“最为重要的是，他身边那个叫卫岚的人——你们已经见过他了。此人同公主一样，非常赏识莫良。”
　　他笑了笑，笑得很是狡黠。
　　摩耶娜蹙眉，秋慕恒的这句暗示，她不可能听不懂。
　　“而卫岚此人更是有昔年关公之勇，于百万军中取敌方统帅之首如探囊取物。此人出身江湖，报效朝廷不过出于一个‘义’字，而非臣服于朕。倘若朕背信弃义，他定会杀朕，而朕的禁军根本挡不住他。所以，殿下明白了吧？倘若朕食言，莫良便随便你们处置，而届时恼羞成怒的卫岚自然会来取朕首级。朕总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他这声虽轻虽淡，却在兄妹俩心中泛起不同涟漪。
　　关公被中原人尊为武神，其威名即便是在西域诸国也广为流传。
　　摩罗道：“皇帝倒是快人快语。这机密事也说与我们听，皇帝倒也放心。”
　　卫岚竟然对皇帝并不忠诚，这话由皇帝本人说出，无非给人两种讯息。
　　一，皇帝无能。
　　二，存心试探。卫岚既是能人，与皇帝敌对势力自然想要拉拢。
　　在摩罗看来，皇帝此言，更像是第二点。
　　秋慕恒笑笑，道：“朕直言不讳，自然是把殿下和公主当成一家人。”
　　一家人。
　　他倒是再次重申合作之诚意。
　　摩罗面前那杯茶早已凉透。秋慕恒笑笑，又为他重新斟一杯新茶，递到他面前。
　　“这三日朕会命包卿派遣莫良到行宫，任凭你们差遣。”
　　这话他对着摩耶娜说，潜意思是趁此机会，你大可与莫良增进感情。
　　“其实，说他是人质，不过是想让你们安心。于朕来说，他可是两国奠基合作基础的桥梁。朕是衷心希望能与贵国交好，希望这世间再无战事，百姓可以永享太平生活。朕相信，大月王亦有如此抱负。”
　　摩罗叹气：“皇帝思虑如此周全，摩罗深感佩服。只是，两国合作兹事体大，纵然摩罗很想答应，但决定权却在我父王手上。还请多待一日，待我传信报之父王，再做决定。”
　　秋慕恒起身，道：“那朕，静候殿下佳音。”
　　兄妹走后，包龙图才默默从一旁的林中走过来。
　　他一步入湖心亭，小四便拂了拂拂尘，对着秋慕恒深鞠一躬后，率领众婢女退下了。
　　自他走过来，秋慕恒就一直端详着他。等他走近，矗立到身边时，秋慕恒淡淡道：“面有凝色，有话便说。”
　　包龙图抿抿嘴，道：“皇上……”
　　秋慕恒一抬手，道：“哎，坐下说。”
　　包龙图叹气，便在他对面坐下。
　　秋慕恒蹙眉，道：“坐哪里？”
　　见包龙图拧眉不解，秋慕恒大有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情，勾勾手指，他刚站起，便一把环抱住他，拉他坐自己腿上。
　　“皇上！”
　　“哎呀，你慌什么。他们识趣，早已退下了。方才想说什么？朕许你说。”
　　赖皮。
　　包龙图更是无奈，叹了口气，任他抱着，叹道：“既然需要人质，为何不命臣往？”
　　秋慕恒抵在包龙图肩上，道：“朕哪舍得让你涉险。”
　　包龙图道：“难怪皇上这几日在大月氏面前，故意与臣生疏，原来是不想被他们看破，我是皇上这边的人。”
　　秋慕恒道：“你若把‘这边’去了，朕更欢喜。”
　　之前迎接大月氏使团时，包龙图只得在行宫外等候，不得随一干重臣入内。其实他官阶虽只三品，但以他得宠程度，又掌管京城治安，完全有资格入内。原来皇上端的是这盘算。
　　“唯一失误，就是与摩耶娜对谈时，朕命你随行。当时朕只是想让你也听听，顺便给朕出谋划策。得亏那小公主愚钝，方才没想起这茬来。不过……”
　　秋慕恒笑了笑，一脸得色：“莫良身份虽卑微，但于他们来说，绝对受用。”
　　包龙图道：“莫良和卫岚，且不说他们为皇上，为朝廷鞠躬尽瘁，赤胆忠心，昔年他们的父亲还有恩于咱们，皇上实在不该……”
　　秋慕恒打断他，道：“你想说朕无情？”
　　包龙图长长吁出一口气。他虽未言，却已回答。
　　秋慕恒道：“朕知道你怪朕。朕又何尝不想仁义两全？可这世道炎凉，有很多身不由己。尤其是当权者，权衡利弊，总要有取舍。目标越大，所牺牲的也就越多。人人羡煞朕是皇帝，坐拥江山，可又有谁知，皇帝才是这世间最大的囚徒，是江山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