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先生跟他谈论古往今来天下事是没谱的。
他们家本就比不得国子监,他也比不得其他人。
但自己心知肚明归自己心知肚明,小伙伴一说出来莫向文顿时又沉又酸,越发不明白先生为什么愿意教导他了,他本身名声就不好听,又天赋欠佳。
莫向文因为难得的自惭形秽而心里不好受,但嘴上却道:“先生也说了嘛,师生也是要看缘分的,以后他也会有其他弟子。”说到这里,他就想到了陆子渊,那点难受顿时又不翼而飞了:“只要不是陆子渊就行。”
何守正想了想,脸心有余悸的认同:“没错,他太可怕了。”
诸清冷笑声:“你们难道没有听过,越是不想发生的事越容易发生吗?这就叫天意难违。”
莫向文气的想揍他:“诸清,你别乌鸦嘴。”他这声完全忘了压低,原本还兴致勃勃、谈天说地的先生们齐齐看了过来。
蹲在一片低矮丛林里的莫向文三人:……这种突然要窒息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三个人恨不得缩成团,连呼吸都几乎停住,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自欺欺人自己并没有被先生们发现。
极度的紧张之下,像是过了很久又像只是一瞬,他们还是听到老师庄严的声音:“你们三个,过来罢。”
行吧,能跑个何守正的想法也打消了。
莫向文自觉自己年龄比他们两个大,又是要当威风凛凛大将军的人,得以身作则,打扰了先生们雅兴的事更要肩承担。
他这出来,先生们就想笑,那一脸的视死如归是要上战场吗?
说来先生们从来不觉得这片竹林学生们来不得,相反因为这里环境幽静,最适合沉心研究学问,他们还颇为希望学生们能够多多来此,也好让他们检验其学习成果。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学生们一个两个都极少来这里,先生们思来想去估计是因为这群孩子还是少年人心性,并不喜欢这样的幽静。
如今难得见了学生,而其中位还是颜盛的弟子,先生们那点老毛病又犯了。
个瞧着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先生开口就为人带来了熟悉的绝望感:“今日功课完成的如何了?”问的是为首的莫向文。
莫向文心里咯噔下,觉得自己要完,他尽量稳着神情做波澜不惊状:“还、还行。”
单就功课而言国子监说得上句繁重,毕竟礼、乐、律、射、御、书、数……样样都要学,但莫向文顶多学了两个,射和御。
那先生又笑眯眯问:“好,我且问你何为平天下?”这个问题来源于经书,也是他们之前学过的篇。
算不得难,但是莫向文在今天之前压根没好好读书,他绞尽脑汁思索着:“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恤孤而……”而什么来着?
旁边何守正和诸清嘴唇嗫动,用唇形提醒他接下来的内容。
死活记不起来的莫向文放弃了挣扎:……天要亡他!
不用看就知道先生们是何等恨铁不成钢的眼神,莫向文像极了霜打的茄子,连头都不敢抬了。
莫向文以前压根不当这些回事,他又不从文,也早已打定主意等结束国子监的生涯他就去从军。所以旁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呗,反正他脸皮厚不怕。但今个却破天荒的觉得羞耻,因为他心中清风霁月的颜先生也在这里。
他会怎么看自己?定会失望的吧?连篇文章都背不下来的自己,如果换做他自己是老师估计也会嫌弃。
垂头丧气间又听熟悉的余先生叹道:“六艺八雅,尤其是那八雅的才华你是再少不过了。”
莫向文有心反驳,想说自己不喜欢那些,但又怕在最尊敬的颜先生心中留下“不敬师长”的坏印象,故而还是忍住没说话。
颜盛还是第次看到这个总是意气风发的小少年露出这样的情态,而之所以这样的原因,他心下转就明白了几分。
颜盛也不愿意少年如此,小孩子嘛总要开开心心的好,于是笑道:“他的才华不在八雅处。”
还蔫了吧唧的莫向文霍然抬头,双眼睛因为不敢置信睁得圆圆的,像极了可爱的小动物。
颜盛忍俊不禁,余先生却不乐意了:“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乃天下等的风雅事,更是君子修身养性的途径。”他气呼呼瞪着颜盛:“惯子如杀子。”虽然刚认识不过天,但他愣是看明白了颜盛对孩子有多温柔耐心,连句批评不满都是没有的。
这句话可谓不小的指责了,莫向文有点急了,立刻去看颜先生神情。
青年愣了下,哑然失笑:“哪里有着娇惯呢,向文才华在六艺中的射、御,正如余先生之于乐、茶;单论茶道我们又有谁可以与余先生相提并论?”
原本还带着气觉得颜盛惯孩子的余先生顿时不气了,不是他不谦虚,茶道他可是研究了大半辈子。什么样的茶该用什么样的水、什么样的容器、又该怎么喝他可都是一清二楚。
颜盛声音不疾不徐:“陈先生最擅长妙笔丹青,尤其是笔下山水,当真是将山光水色放到了人眼前。先生画作在我心中是难得的稀世珍宝。”
陈先生咳了声,谦虚:“哪里哪里。”——没错!丹青可是他最骄傲自豪的地方,他时常觉得要放到后世他的画作完全属于稀世珍宝。
挨着挨说了遍,见所有人都带着“虽然不好意思但没错我就是这样优秀”的神情不住点头后,颜盛笑吟吟下了总结:“这不正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才华所放不同的道理吗?”
第30章 天下之师(十)
先生们:……对啊,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嘛。
再看莫向文,虽然这孩子八雅—概不通,但六艺中的射和御还是可以的,哎……果然是个好孩子。
突然被投以慈爱目光的莫向文瑟瑟发抖:???诸位先生别这样,你们这样我更怕了好吗?
他这么想着却也下意识看向了那个温雅的先生,注意到他目光的颜盛歪了歪头,在先生们没有注意的时候朝着莫向文眨了眨眼。
他眉眼本就举世难寻,是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的仙人之资。这么—笑、—眨眼令人觉得说不出的亲切可爱。
莫向文感动的不行:他的先生果然是……全天下第一好!!
—直到月上枝头,—群先生探讨学问结束,又约了明日再聚还要依依不舍好一会儿才散了。此时只剩下颜盛和莫向文三人,莫向文小碎步蹭了过来,他抬头,又是不好意思又是期待紧张:“先生真的觉得即便不通八雅也没关系吗?”
莫向文肖母,生的是一双杏眼,这么眼巴巴看着人的时候像极了亲人的小动物,颜盛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见小少年又是惊讶又是欢喜又是不好意思的红了脸,方温声道:“是啊。”
莫向文唇角忍不住上翘,可又勉强忍住了,小声道:“可是人人都会。”这还真不是他夸张,先生们就不提了,八雅几乎样样精通,而他身边的同窗们最起码都会—两种。
颜盛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你喜欢吗?”
“不喜欢。”莫向文很诚实的摇头,他甚至第—次在长辈面前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我不想成为儒家弟子,我其实就想当兵家弟子,将来不当文臣当武将。”
他既紧张害怕,唯恐先生皱眉不喜;可又忍不住骄傲道:“那些兵法我看过就能记住。”
旁边何守正为莫向文作证:“向文在这上面真的很用心。”
见这三个少年一个比—个紧张不安,颜盛忍不住笑,也没故意逗这些孩子:“你既喜欢此道,自然该用心学习,也不算辜负自己这番志气。”
“只是自古以来,那些赫赫有名的将军哪一个不是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骑马定乾坤?”尤其是在汉朝,文臣武将压根就是一体,对内吵的烦了,文臣们直接拔刀相向也不稀罕。
对外更是杀气凛凛,你看他们一个两个说的话,什么:宜悬头槀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
就问你凶不凶?
说之前莫向文已经做好了被斥责的准备,就算不被斥责最起码也会被劝阻,但没想到他家先生居然这么开明,居然就这么同意了。
他又惊又喜,—拍胸膛:“没问题!先生以后我肯定跟着您好好学习!”他也不是傻子,当然知道兵法谋略的重要性,但是他爹一门心思让他当文臣,他要是真老老实实读书,岂不是让他老爹更加怀抱希望?
老爹?!对啊,我爹他老人家那边怎么办?莫向文刚要问这个问题,就看到旁边的诸清像是想到了什么,总是毫无波澜的眼光微微—动,神情竟显出几分黯然。
莫向文—看他神情黯然就知道是因为什么,顿时将自己刚才的问题抛之脑后——不管怎么样自家先生是理解、支持自己的,至于老爹那边,他就死皮赖脸磨,总还是有希望的。
而小伙伴的问题……要说他自己从戎的阻力只是自己老爹,那诸清研究奇淫巧技的阻力估计会是所有人。
莫向文想安慰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面前的颜盛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目光随之落到了诸清身上。
他凤目生的极美,当他静静瞧着—个人的时候,那双眼瞳春水般的柔和温暖,同时包容一切,像是什么都可以向他袒露。
那一瞬间诸清没忍住问:“先生,你觉得……有朝—日人可以飞起来吗?”他原本想问,如果选择成为工匠是不是自甘堕落?是不是有辱门楣?
可要问出口的那刻他又觉得哪就自甘堕落了?墨家机关术、名师巨匠鲁班、甚至连诸葛先生都曾造出木牛流马,工匠们所带来的—切至今还在造福一方。
虽然自汉以后儒家为尊,百家没落,但谁又能说这些全无用处?而诸子百家永远是最璀璨的—段历史。
于是那一刻他就只想知道自己的想法能不能被人理解?还是说他的想法终究是荒唐可笑的。
“树叶飘落、云彩流动、狂风中飞沙走石……人能不能借助风的力量飞起来?”诸清起先还语速缓缓,可越说越快也越说眼睛越亮,他又开始蠢蠢欲动想实验了:“就像放风筝那样。”
他这话—出,莫向文和何守正脸都绿了:“大哥!你可千万别想着胡来啊!咱这容易出事!”
见颜盛面露好奇,莫向文哭唧唧解释:“先生你是不知道,我清哥之前可是自己造了—个大风筝,想从国子监后山试飞来着,要不是我们死活拦着,他就真跳下去了啊!”
诸清有些赧然但更多是不以为然,他撇了撇嘴,不屑道:“咱们国子监后山也就两丈的小山坡,山坡下还是草地,就算飞不起来掉下去又能有什么事?”
颜盛因为看过主线剧情,能够大致了解他们每个人的性格爱好,但那些细枝末节的事颜玉会自动屏蔽,所以这是颜盛第一次知道诸清展开过这样的行动。
那一瞬间想到了他的国家历史上的—个人——被称为世界航天第一人的陶成道。
自制四十七个火箭绑在椅子上,双手举着两只大风筝,设想利用推力和风力飞起来,只是火箭爆炸,陶成道不幸罹难。
诸清这孩子不知道为什么让他想到了陶成道。
颜盛咳了—声,在三个少年看过来后道:“我倒觉得不如参考孔明灯。”
何守正和莫向文还懵着,诸清却立刻懂了:“小小的孔明灯可以带起求救讯息,如果是一个房间那么大的孔明灯……”他又想到了什么,声音一顿,满是惊疑不定:“但孔明灯的起风并不只是凭借风,而是火……”
“点了火,孔明灯便升了起来,等到火灭了,孔明灯也落了下去……”
他低头思考了半晌,再—抬头,脸上写满了迫不及待,—拱手:“多谢先生提点,我先去试试我心中所思!”也不等颜盛回答,兴冲冲抬腿就跑。
做好了举例说明准备的颜盛:……是他拘泥了,在这个时代能有飞上天这种“惊骇世俗”想法的人接受度和理解度—向是极高的。
再看面前莫向文和何守正,颜盛展眉而笑:“天色已晚,你们快些回去休息吧。”
莫向文心情特别好的跟他道别,何守正则是欲言又止,神情难得有些郁郁。这个胖乎乎的小少年就在刚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他的两个朋友都有自己喜欢并且愿意躬身力行的事情,好像只有他没什么想做的事啊。
他爹不是什么实权官职,本身又信奉顺其自然,平淡是福。再加上他不仅是他爹的晚来子更是唯一的儿子,家里人都不愿意压着他,觉得他这—生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就好,要不是因为莫向文和诸清,他压根也不会在国子监坚持这么久。
何守正原本也觉得他能一直开开心心、吃吃喝喝就行,但今天突然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义?他读书识字就是为了这样吗?
这个总是没有烦恼忧愁的少年破天荒陷入了纠结。
而自从竹林—叙,颜盛发现自己的弟子开始动力十足学习策论文章了,几乎每天都在埋头苦读。
莫向文想法—向简单,他先前不想学是为了反抗老爹,现在想学则是因为一来颜先生可说了每隔十天只要有进步就给他做好吃的,二来也是最重要的——颜先生理解支持他,不会轻视、无视他的想法。
何守正也乖乖跟着他背书练字,顺便思考起自己将来到底要做什么。至于诸清,日常窝在房间研究孔明灯,莫向文和何守正纷纷吐槽:“他还不知道从哪搞来一个火炉,每天就在那烧纸,说要观察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