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黎微微皱了眉。
他走到那摞书旁边,从一堆戏文话本里,准确无误地抽出了一本熟悉的封皮。
这话本比寻常的话本薄了许多,素雅的蓝底封皮上也没有绘图,只简简单单提着话本的名字。
——《梦谈小记?第一册》
府城人多,书肆鲜少再售卖手抄书本,大多都是印刷。
这个时代对于书籍的印刷出版,各个州府皆有不同的规定。在江陵府里,大大小小书肆有数十个,其中只有七八家书肆有投放出版书籍的权利。
这间书肆便是其中一家。
在府城出版书籍,首先需要书肆老板阅稿通过,向府衙监管此事的管事提出申请,申请通过后,方可购买书号,进行批量印刷。
书号,印刷,装订,没有一样是不需要花钱的。
因此,许多新书在出第一册时,都会有意减少内容,以此降低成本。若销量达到预期利润,到了印刷第二册的时候,内容就会丰富许多。
景黎手里这本《梦谈小记》也是如此。
这话本只有第一册,不仅薄,就连装订也是最普通那种,甚至都请不起绘者画个漂亮的封面。
在一堆花花绿绿的话本子里显得有些其貌不扬。
景黎翻开扉页,一眼便看见提在书册的右下角的著者姓名。
昭离。
恰在这时,有人掀开内堂的布帘走出来,瞧见来了客人,忙迎上来:“客官是来买书的吗,想要什么书?”
景黎脱下兜帽,扭头朝来人笑了一下:“常老板,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小鱼要搞搞事业了。
第101章
常老板将景黎引进书肆内堂。
这书肆从外面看有些破旧,里头倒是另有乾坤。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连着个两层的小楼,阳光从天井洒下,将屋子照得亮亮堂堂。
谈不上富贵,但还算温馨。
景黎环视一圈,问:“咦,常老板,你弟弟不在吗?”
“他……他不在。”常老板提起这事脸上神情有点僵硬,连忙背过身去取茶壶,似乎想以此掩饰什么,“前些日子我托人给他找了个活儿,跟着人出去跑商送货,现在不在府城。”
景黎点点头:“这样啊。”
景黎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对常老板的情况知道一些。
常老板今年四十有几,身形消瘦,穿着一身普通的粗布长衫,眉眼间都是常年混迹生意场上的精明。
不过这人一直没有娶妻生子,家里就一个亲弟弟,可惜弟弟没什么出息,总喜欢混迹烟花巷柳、赌场酒楼,常老板往日没少为他操心。
至于记得那人的原因嘛,自然是因为每次景黎过来,那人都色眯眯地盯着他。
不在更好。
常老板给景黎倒了杯茶:“先生请用茶。”
“常老板不用对我这么客气的。”景黎接过茶杯,道。
“先生现在可是大红人,鄙人不敢冒犯。”常老板瞧了眼景黎放在桌边的茶点,笑道,“珍味斋的核桃酥?没想到先生还记得鄙人的喜好。”
常老板的书肆开得这么大,自然不会缺这点茶点钱。不过景黎每次过来都会顺道给他带点礼物,算是一种打好关系的方式。
要是放在两年前,景黎肯定不懂这些。
不过这些年景黎跟着秦昭身边,有意学习待人接物,为人处世,现在已经很明白如何处理这些事情。
他不太喜欢,但依旧在努力地学。
毕竟,他可不想一直当个只能被秦昭保护的小傻鱼。
“常老板不必客气。”景黎不太适应这样的寒暄,忙换了话题,指向摊在桌上的那本《梦谈小记》,“最近这本书卖得还好吗?”
《梦谈》这本书与现在流行的话本完全不同。
市面上最流行的话本要么是精怪妖魔,要么是深闺怨侣,再不然就是通篇风月之事,不堪入目。
而这本呢,以一位双儿的视角,讲述了他与夫君相敬如宾、甜蜜恩爱的乡村生活。
在这个双儿不受重视的年代,里面的故事美好得有些超脱现实,半真半假,似梦非梦,倒是映衬了《梦谈》之名。
至于这里头的故事究竟几分真几分假,常老板却是不知。
“卖得很好。”常老板提起这事就止不住笑,如实道,“自从年前再版过后,店里卖得就剩这最后一本了。送去其他书肆那些,听说也卖得不错。”
这个场面就连常老板都没有想到。
当初刚拿到《梦谈小记》的手稿时,他对这稿子评价其实并不高。这故事不算出彩,在这话本戏文盛行的时代,可以说是有些平淡普通。
可偏偏笔者笔触细腻、真实,通篇叙事娓娓道来,别有一番风味。
常老板难得读到这种故事,竟一时读得入了迷,等将所有手稿读完,天色都已经黑尽了。
从那时起,他就决定了要出版这话本。
这决定多少有几分冲动行事,毕竟这稿子不符合流行,笔者更是个无名之辈,能不能卖出去都不一定。
因此,《梦谈》的初版印量很少。
刚开始售卖时,这书的确没有多少人问津。
可只要读过故事的人,都对其赞不绝口。这样口口相传之下,竟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热潮,销量直逼市面上最受追捧的那几部话本戏文。
常老板开了书肆多年,自然不会放过这商机,连忙将话本再版印刷。
现在最初的热潮已经散去,书肆偶尔仍会收到读者来信,催促尽快发行第二册。
景黎得意地扬了扬唇角,迫不及待问:“那第二册……”
这就是景黎来这里的目的。
可常老板听了这话,脸上却稍稍显出为难之色。
他在景黎面前坐下,手指下意识把玩着面前的茶杯。
常老板在这府城开书肆已经有二十多年,形形色色的著者见过不少,但像他身旁这位少年这样的,却是独一份。
说是少年或许并不恰当。
对方看上去年纪很小,但约莫也有二十左右,那张脸生得漂亮,叫人分不清是男人还是双儿。他身上书卷气不重,目光干净玲珑,神采奕奕,性子也十足的单纯。
不像读书人,反倒像是蜜罐子里泡大的小少爷。
若非他提前知情,必然不会相信,那生活气息极其浓厚,笔触细腻温和的新兴话本,竟是出自这人之手。
想到这里,常老板无声地叹了口气,道:“昭离先生,您文采斐然,能与您合作是常某之幸。”
一听他这话,景黎心头微微一跳。
这话他之前听过不少。
这《梦谈小记》里的故事,原本是他断断续续记录的一些生活琐事。到了府城后,他们经济拮据,景黎这才想到将这些故事整理出来,写成话本,赚点润笔费。
他没有名气,写的故事也不符合潮流,在常老板收下他的书稿前,他已经接连被七八家书肆退稿。
而所有退稿的说辞,第一句话总是:“先生文采斐然,能与先生合作是鄙人之幸,只可惜……”
……就离谱。
景黎有点沉不住气,没等对方说完,打断道:“常老板,你方才还说第一册卖得很好的。”
事实上,《梦谈小记》的第一册给景黎赚的润笔费并不算多。
他初出茅庐,有人肯收他的稿子已经是撞了大运,自然不敢强求太多。《梦谈》第一册的书稿是书肆买断,一共只给了景黎五两润笔费。
据景黎所知,《梦谈》的初版加再版印量已有近千册,减去成本后每册书能盈利三十文,这样算下来,常老板在他身上着实赚得不少。
毕竟,可不是每个新人的书都能赚这么多银两。
景黎:“而且先前我们不是都谈好了吗,第二册改成你我分成,书稿你很早就已经收去了呀。”
第一册的成功是他们都始料未及的,按理说,若他们继续合作发行第二册,利润只会比第一册更高。这也是常老板主动向景黎提出,要将书稿改为利润分成的原因。
第二册的书稿景黎早在年前就已经交给了常老板,算算时间,最近就该发行面市了。
这人现在是要反悔吗?
这个时代投稿用的都是手稿,没有什么备份的说法。
景黎最开始也担心过书稿的安全,不过这间书肆在府城有点名气,加上有官府监管,景黎才会放心来投稿。
以他们这几个月的相处来看,常老板虽然有些油滑,但做生意很有诚信,绝不是那种会临时反悔的人。
他这样,分明是放着现成的买卖不做嘛。
景黎忽然想起方才在外头看见的那些被打包的书册,问:“你要搬走了?”
“我……”常老板古怪地停顿了片刻,叹道,“我实话和您说吧,我在老家还有个年迈的婶婶,她孤身一人在乡里,年前还大病了一场。我打算回老家一趟,所以可能要关店一段时日。”
景黎眨了眨眼。
就因为这?
常老板道:“这话本现在正受追捧,您换个地方发,总比卡在我这儿好。鄙人这也是为了先生着想。”
话是这样没错。
现在景黎手头已经有了一册成书,也有了点成绩,倒是不担心投不出稿子。可这个节骨眼要换了下家,价格一定会被一再压低。
怎么想都没有继续在这里发行来得划算。
景黎抿了抿唇,有些低落:“你要去很久吗?”
少年五官生得俊秀漂亮,这样小声低语,可怜得叫人心都软下来。
常老板瞧着他的模样,在心里暗暗叹气。
对这位“昭离先生”,他了解不多,心中却已大致有些猜测。
这少年生得这样好看,文笔又温婉细腻,多半是个双儿,而且多半已经嫁为人妇。他穿着较为普通,每次过来都是孤身一人,从未透露自己家住何方,真实姓名,显然是不希望别人知道他的身份。
这样看来,只有一种可能。
这少年出身应当不差,却被嫁给了不爱他的丈夫,在夫家不受重视。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少年如此单纯贵气,却不敢透露自己的身份,还需要润笔费来贴补生活。
至于少年在书中所写的那种生活,在常老板看来,更像是少年一厢情愿的幻想。
正因为是幻想,所以少年才以“梦谈”为名。
常老板在转瞬间想了许多,看向景黎的眼神不由变了。
正在想该怎么劝常老板回心转意的景黎:“?”
“也罢,我再帮你最后一次。”常老板重重叹了口气,道,“第二册的书稿我已经审阅过了,这次咱们直接印两千五百册,你拿三成利润,如何?”
景黎愣了一下。
“两千五百册……三成利润……”景黎小声计算。
“共二十二两五百文。”常老板道,“按照第一册的销售量,初版印这么多最合适,再多恐怕有风险。”
常老板顿了顿,又补充道:“若日后卖得好,还可以再加印,都按照三七分成。”
景黎茫然问:“可你不是要回老家吗?”
常老板避开景黎视线,快速道:“这事我今日下午就去办,三日内就能印出第一批成书,来得及。”
见常老板神色不像在说笑,景黎终于松了口气:“那太好了!”
常老板点点头:“三日后你再来我书肆一趟,我将手稿还给你。”
景黎:“好。”
少年浑然不掩饰自己的喜悦之色,常老板见他这单纯模样,心头又不由泛起恻隐之心,将桌上的糕点推了回去:“还有,这些糕点你拿回去吃吧,以后不必再破费了。”
“啊?”景黎眨了眨眼,“不用呀,这些就是买给你的。”
“拿回去吧,就算自己不吃,也可以用来孝敬夫家和公婆。”
景黎更加茫然了:“孝敬夫家……”
常老板想起这少年书中写的都是丈夫婚后百般宠溺夫人幻想,猜测这人多半不大懂得该如何顺从夫婿,遂语重心长道,“这是为人妻妾应当做的。”
常老板不忍伤害少年,隐晦道:“你想想,你出门这么久,回家夫婿一定会过问你的去处。你若说是特意出门为他买糕点,夫婿自然欢喜。”
“他一欢喜呀,不就对你更疼爱了吗?”
景黎:“……”
好像是有些道理。
“年轻人啊……”常老板摇头叹息,“要记得在夫婿面前多说软话,多哄哄,这样才能让你夫婿更疼你啊……”
景黎被常老板这个万年大光棍教育了一通夫妻之道,待反应过来时,已经恍惚地拎着糕点离开了书肆。
他这趟的确出来得太久,他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正好看见有人站在门边朝外张望。
不是秦昭还能是谁。
景黎心头瞬间来了火气,没等秦昭过来抱他,恼道:“你怎么又站在外头吹风?”
秦昭脚步一顿,无奈道:“我就想看看你回来了没,刚出来片刻,不信你问阿七。”
景黎自然是不信的。
他已经不是一年前那个可以随便被人忽悠的鱼了。
景黎还想与秦昭理论,忽然想起方才常老板教训的话,声音软下来:“那你……你下次不许这样了。”
“好。”秦昭笑起来,顺手接过景黎手中的东西,“买了什么?”
景黎“唔”了一声:“核桃糕。”
又小声补充:“特意给你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