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直接拉着阿易快步离开。
二人一直拐过方才那条小路,才停了下来。
“抱歉。”景黎有些愧疚,“我们村子里没有双儿,所以他们比较……比较好奇。”
“没关系的,”阿易低声道,“至少他们……都没有恶意。”
不像城里那些人,要么见他是双儿便不信任,不敢让他问诊开药。要么,来药铺只是为了找个借口接近他,一有机会就对他动手动脚。
景黎多少知道他的境遇,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真的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阿易轻轻笑了下,“虽然有时候会羡慕像你这样,想着若我脸上没有这东西,或这东西生在别处,是不是会过得好很多。”
他碰了碰眼尾的朱砂痣,低声道:“但这是我父亲和爹爹留给我的呀,只要这样想,也就不觉得难受了。”
并不是所有双儿的朱砂痣都会生在脸上,也有小部分生在后颈或手腕处。
这一类人不容易被发现双儿身份,在生活中会方便许多。
阿易一直以为景黎也是这样。
景黎不知如何向他解释,含糊应了一声,道:“我们快走吧,否则一会儿天黑前回不了家。”
阿易:“好。”
二人很快到了先前秦昭居住的那间小屋。
这地方清净,适合读书。自从秦昭和景黎搬走后,陈彦安便住进了这里。
他们走到屋前,听见里面传来读书声。
为了防治水患,秦昭离村一月有余,回来后又病了大半个月,别说是指导陈彦安读书,就是他自己都已经许久没碰过书本。
不过陈彦安自从被秦昭教导过几次后,渐渐寻到了学习方法,不再像过去那么吃力。
景黎敲响房门。
“就来!”屋内的读书声停下,陈彦安高喝一声。
“……这大晚上的,谁啊——”陈彦安嘟嘟囔囔走过来开门,看清站在门前的人,顿时愣住了。
这也不能怪他,任谁开门看见两名各有千秋的漂亮小少年站在门口,都没法淡然处之。
陈彦安张了张口,顿时脸全红了:“你你你……你们来找、找我做什么?”
景黎:“……”
阿易:“?”
这个人是结巴吗?
刚才读书的时候还不是呀?
阿易疑惑地眨眨眼。
景黎早知道陈彦安的德行,无奈地叹了口气,向他说明来意。
陈彦安还没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听得有些走神,眼神四处乱飘,就是不敢看向面前这两人。
尤其是景黎身边的小少年。
阿易生得不如景黎漂亮,不过模样清秀,整个人看上去柔柔弱弱,温柔又腼腆。
是很少有人会不喜欢的类型。
“……事情就是这样,可以吗?”景黎问。
陈彦安心不在焉,下意识道:“可、可以啊,为什么不可以?”
景黎:“谢谢,那你现在收拾一下吧,我先带阿易回去,晚些时候再过来。”
“啊?”陈彦安茫然,“收拾什么?”
景黎弯了弯嘴角:“收拾东西把屋子让出来啊,你方才不是答应,让阿易和他爷爷在这里住几天了吗?”
陈彦安:“?”
.
家中,薛仁帮秦昭把完脉,松开了手。
“没有大碍,就是气血两亏所致。你这几年身体亏空得厉害,待你解了沉欢散,我再给你开点补药,慢慢调理。”薛仁捋着胡须,悠悠道。
秦昭:“多谢先生。”
“你是该好好谢我。”薛仁笑道:“还好你遇上了我,若再按那方子吃几个月,恐怕喝再多补药都条例不回来。我就说那药方是个害人的东西,真是……”
秦昭眸光微动,低声问:“薛老先生似乎对沉欢以及解药十分了解?”
“是、是么?”薛仁悻悻笑了下,下意识抬起手边的茶盏喝了口,“这药又不是秘密,全天下哪个医者不知?”
秦昭道:“可他们都不会像先生这样,耗费数年时间研制解药,尤其是……沉欢已然被列为禁药有十年之久。”
薛仁动作一顿。
秦昭道:“自从知晓我中了沉欢之毒,我便曾暗地里打听过。沉欢在十多年前的确盛行于中原,但自从十年前新皇登基,颁布的第一条律令就是将沉欢列为禁药,并开始举国推行解药。”
“……朝廷只用了不到半年时间就销毁所有沉欢散,又用了一年半时间,为所有服食过沉欢之人戒断药性。前后不过两年,沉欢彻底在中原地区销声匿迹……至少明面上是如此。”
秦昭顿了顿,又道:“既然这药已经不复存在,为何薛老先生却一直在研究解药,并在发现我身中沉欢之后,便迫不及待来接近我,要为我解毒?”
“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薛仁吹了吹茶盏里漂浮的那点细碎茶叶,反问,“不如接着猜猜,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秦昭沉默片刻,试探地问:“沉欢散……莫非与先生有什么渊源?”
“……咳咳咳!”薛仁被茶水呛了一下,咳了好一阵才缓过来,“有时候太聪明了不是好事,记住我这句话。”
秦昭:“先生谬赞。”
薛仁:“……”
薛仁懒得与他计较,清了清嗓子,悠悠道:“沉欢散,最初是我配制出来的。”
秦昭眸光一沉。
他的确有些猜测。
比如薛仁与他非亲非故,为何要这么急切地帮他治病?
又比如,他先前曾大致了解过,沉欢散最初是从宫廷流传出来,而薛仁曾对别人说,他为先皇陛下看过病。
“瞧瞧,你那什么眼神,又不是我给你下毒!”薛仁冷哼一声,道,“我毕生研制汤药,是为济世救人之用。我的药本身并无问题,有问题的是使用它的人。”
秦昭收回目光:“先生的意思是……这沉欢散,本是一味救人的药?”
“那是当然。”薛仁靠在椅背上,缓慢道,“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初我刚入太医院,正是一心想要做出些事迹。那时正遇上先皇陛下久病不愈,整个太医院上下束手无策,我就是那时候研制出了这个药方。”
秦昭:“陛下的病被治好了?”
“好了。”薛仁叹息道,“却也不好。”
“这是何意?”
“先皇陛下是因为先天体弱,又劳累过度导致病重,那药恰好能令人精力充沛,不知疲倦。不止是先皇陛下,当初还有几名被太医院用来试药的太监,也都有类似的情形。”
一副能够令人精力充沛,事半功倍的药,诱惑力可想而知。
秦昭明白过来:“他们将此药滥用?”
“对。”薛仁道,“我那时还年轻,见先皇陛下喜欢这药,便跟着太医院按陛下要求改良药方,增强药效。陛下龙颜大悦,将这药赐名沉欢散,让其在朝堂以及京都的王公贵族中流传开来。”
“……从皇宫到京城,从边境军营再到整个中原大陆,沉欢散盛行了足足十年。”
“沉欢散刚盛行那几年,读书人可日作文章数篇,诗词无数,军营将士气势如虹,战无不胜,举国上下一片欢腾。”薛仁道,“其实这药只要不服用过量,不会有任何危险。当初我们太医院的太医,宫中的太监内侍,几乎所有人都在服用。宫中有太医们盯着,自然无恙,可民间我们管不了。”
长期服用同一种药物,必定会使药效减弱,而想要达成相似的药效,只能逐渐增加用药量。
这就是致瘾的源头。
“越来越多人因过量服用而上瘾,乃至家破人亡……后来的事,你都清楚了。”
秦昭又问:“后来推行的解药药方,也是出自先生之手?”
“当然不是!”薛仁脸色一变,不悦道,“我怎么会写出这种害人的方子。”
秦昭眉头微蹙,但薛仁似乎不太愿意提及这些事,含糊道:“不难想吧,我们一手研制出来的药物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上头怎么可能还留着我们?”
秦昭:“新帝遣散了太医院?”
“不只是遣散这么简单……”薛仁叹了口气,道,“事态愈发难以控制之际,先皇陛下命太医院研制解药,但我们还没研制出药方,先皇便驾崩了。”
“新帝登基后,太医院下狱的下狱,处死的处死,而我……在事发前夕逃了出来。”
“你说我贪生怕死也好,说我不讲义气也罢,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薛仁神情似乎有些疲惫,缓缓道,“那药方最开始是我配制出来,如果不是我,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可以为我所做的事付出代价,但让我这么去死,我不甘心。”
他们研制出这药本意是为救人,可最终却因那些滥用药物之人受到惩处,这不公平。
“更何况你也看到了,没了太医院,他们研制出了个什么东西?”薛仁每每提起这事都十分不满,“那群不懂药理的蠢货,总有一天会害人害己!”
这世上恐怕只有薛仁敢这样谩骂朝廷,秦昭莫名觉得有些不适,轻咳一声,装作没听见。
薛仁又道:“总之,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真正的解药,不久前才终于得偿所愿。”
秦昭问:“所以先生果真是想拿我试药?”
“这个嘛……”薛仁摸了摸鼻子,嘿嘿一笑,“这年头平民老百姓根本买不到沉欢散,想遇到一个服过沉欢的病患更是不容易。哪怕有人服食,官府也会直接用朝廷推行的方子,我哪有机会插手?”
所以,他只能日日去城中大小的医馆药铺外蹲守,想看看有没有服食过沉欢的病患,能够寻来试药。
直到那日,他在药铺门前遇到了帮秦昭卖药的景黎。
至此,所有事情秦昭都已经明白。
秦昭道:“无论如何,多谢先生救秦某一命。日后若有需要,秦某绝不推辞。”
薛仁摆摆手:“我找你是为了试药,你不用这样。不过你要是真想答谢点什么,我这里的确有一个请求。”
秦昭道:“先生请讲。”
薛仁沉吟片刻,忽然问:“听说你想要考取功名?”
秦昭:“是。”
薛仁悠悠道:“我希望你答应我,倘若我的药方真能解去你身上的沉欢散,倘若你当真能考去京都,出人头地……入朝为官后,你要找机会将我的药方推行出去。就当……别再让人遭遇与你相似的境遇。”
秦昭望向薛仁,半晌,起身朝他拱手行礼:“先生医者仁心,秦某记住了。”
第45章
“……你说现在处置太医院不妥?那我问你,你如何能保证太医院中没人包藏祸心?!”
“想要彻底毁去沉欢散,这世上就不能再有任何人知道配方。所有曾经接触过配方的太医全都要死,一个也不许留!”
“……听话,做完这最后一件事,天下便是你的了。”
……
秦昭猛地睁开眼。
屋内寂静无声,天边光线晦暗,晨雾弥蒙。脑中针扎似的疼得厉害,秦昭坐起身,好一会儿才察觉自己呼吸急促。
“你怎么醒了呀……”少年软软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带着低哑的困倦。
景黎困得睁不开眼,他闭着眼睛摸索到秦昭的手,微凉的掌心覆在对方手背上:“又做噩梦了吗?”
“是啊,一个噩梦。”秦昭擦了擦额前的汗水,低声问,“我吵醒你了?”
“嗯……”景黎低低地应了声。
在县城的时候景黎就总与秦昭同床共枕,回来之后也不愿意去睡水池子,十分不客气地占了一半床榻。
秦昭回过头,少年半张脸埋在枕头里,有点起床气地皱着眉。
心头那抹烦躁沉闷忽然消失一空,秦昭无声地舒了口气,俯身把身边的少年抱进怀里。
少年往他怀里蹭了蹭:“别怕,梦都是假的。”
“嗯,都是假的。”秦昭轻声道,“再睡会儿吧,时辰还早。”
“……”
景黎没有回答,似乎已经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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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心点,要连着根茎一起剪下来,千万不能伤着叶子!”薛老先生坐在院子里,指挥两个少年采摘草药。
秦昭端了杯茶出来,放在薛仁手边的小案上。
薛仁道:“真是妙极,这芪冬草难以寻觅,就是我这么多年四方行医,也只在江陵府附近的深山里见过那么一两株,还从未见过长势这么茂密的。”
芪冬草如今已经彻底长成,大片银灰色的叶面生在墙角,给院子更添亮色。
秦昭听出他言外之意,道:“先生若是想要,可以多摘些去。”
薛仁喜笑颜开:“还是秦公子大度。”
芪冬草采摘结束后,还要再晾晒几日,晒干后研磨成粉,方可入药。秦昭去邻居家借了个大些的簸箩,帮着他们将草药铺在上面。
刚把采摘的草药都晒好,有人来找秦昭。
“秦昭,镇上收蔬菜的人来了。听陈伯说你想把地里的菜卖掉,人现在正等在村口呢,你要去看看么?”
“多谢,不过我……”秦昭望向薛仁。
薛老先生一摆手:“你家有事去就是。我下午打算上山逛逛。昨儿听说这山上有几种不常见的草药,我带孙儿去碰碰运气。”
秦昭点头:“也好。”
秦昭带着景黎出了门。
临出门前景黎还和阿易约好,让阿易别回来太晚,回来再带他去溪水边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