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还想再逗逗他,就在这时,外面有人敲响门扉。
“收药,有人在家吗?”
秦昭收敛笑意,扭头去开门。
一名十多岁的少年郎背着背篓站在门前,朝秦昭拱手问安:“秦先生,我家师父让我前来收药。”
这少年名叫阿温,是临近村落中唯一一位的山野大夫家中的学徒,每半月便会在临近几个村落中定期收药。
这几个村子靠山吃山,山中盛产草药,没有农活的时候,乡民时常上山采药。
其实如果有条件,像林老二那样用牛车拉去镇上卖价格更高。不过镇上的药庄用药量大,对药材的成色要求极高,鲜少收取农户这种未加工的散药。
因此农户宁愿卖给村里大夫,价格低是低了点,至少能省去运输和加工成本。
秦昭在人前又恢复成那副温雅和善的模样,他从里屋取出几捆已经分门别类归置好的药材,交给少年。
少年细细清点,笑道:“还是秦先生家出的药材成色好,这些药我们全要了。”
他将一串铜板递给秦昭,秦昭点了点,问:“怎么多了十五文?”
“不多,师父说秦先生的药材成色好,出发前已嘱咐过,从今天开始,秦先生家的药材都往上提一成价。”
好端端的,怎么会忽然提价?
秦昭眸光微动,隐约觉得有些奇怪。
不过村民间的小本生意就是这样,让几分利给合作得好的农户,算是互利互惠。
秦昭没再多说什么,点头道:“多谢。”
少年将草药装进背篓,道:“对了,师父还说,这几日正适宜采草药。秦先生若能多出一些,价格还能再往上提。”
秦昭点头应下,把人送出门。
景黎趴在木桶边往外看。
一个铜板是一文,一百个铜板串成一串,加上一些零散的,桌上一共放了一百六十五文。
刚才景黎看得清楚,秦昭一共拿出了三四种草药,每捆估摸是十根左右,数量不多。
看来哪怕不能下地干活,病秧子同样有营生的法子。
难怪能支付得起药费。
送走了药童,秦昭又在灶火旁盯着煎了会儿药,便进了里屋。
灶台上,柴火噼里啪啦烧得正旺,屋内药香浓郁。
景黎在桶里游来游去,觉得有点无聊。
他现在只是条鱼,行动不便,去不了太远的地方。秦昭不来和他玩,他都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秦昭在做什么啊……
景黎等了许久也不见秦昭出来,终于忍不住困意,在水里昏昏欲睡。
直到空气中传来淡淡的糊味。
灶台的火依旧烧得很旺,药罐的盖子被水汽冲得翻腾不止,边沿还有一圈溢出的汤药。
景黎瞬间清醒过来。
再这样烧下去,会把药罐烧干的。
秦昭到底干什么去了?
景黎急得游来游去,尾巴不住拍动水面,试图溅出水花让秦昭听到。可卧房的布帘依旧安安静静合着,没有任何人声。
景黎脑中忽然闪过对方苍白的脸色,动作停了下来。
秦昭身体不好,今天从镇上回来走了这么多路,又在山里吹了冷风。
他该不会……
景黎越想越担心,心一横,尾巴用力一甩,从木桶里跳出来。
或许因为曾经是人类,景黎的运动能力比寻常小鱼厉害很多,如果不是这样,也不可能在那鱼贩的刀下活下来。
他跳下桌案,往卧房的方向蹦过去,留下一路水痕。
卧房很窄,一张木板床靠在墙边,窗台边则是一张书案和矮凳。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
屋内光线昏沉,秦昭躺在木板床上,眉宇无意识皱着,嘴唇原先那点血色都已经褪去,两颊却有些发红。
果然是病了。
景黎跳近了点,一侧腰腹受伤限制了他的行动力,费了好些力气才跳上枕头。
秦昭睡着的模样比他醒时更加好看。
五官线条在屋内晦暗的光线中显得愈加深邃立体,修长的眼角因为发烧带了点红晕,眼尾末端竟还生了一枚颜色浅淡的朱砂小痣。
景黎看得有些失神。
他无法想象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被人排挤。
秦昭性格温雅和善,却没有古代读书人的迂腐无趣。这样好的人,若不是身子不好,真不知能勾走多少男男女女的心。一定是看他脾气好才会欺负他。
景黎愤愤地想着,撑起身体,用冰凉的鱼鳍轻轻碰了下秦昭的侧脸。
却被烫得猛地收回来。
这样烧下去不行。
景黎也顾不得会不会被怀疑,用力拍秦昭的脸。
别睡啦,快起来,先把药喝了!
可秦昭烧得太厉害,似乎已经意识全无,不管景黎怎么拍打他,都没有把人唤醒。
……那就不能怪他了。
景黎支起上身,张开鱼鳍,提气,腾起,鱼尾在身后用力一甩。
啪——!
鱼尾结结实实甩到秦昭脸上,对方脸皮薄,侧脸几乎瞬间就浮现出一道浅浅的红印。
但依旧没有回应。
居然还不醒???
景黎心急又气恼。他不能离开水太久,如今折腾了这么久,缺水带来的窒息感渐渐涌上来,两鳃已经越来越难张开。
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景黎深吸一口气,用了比方才更大的力气,将身体腾起,尾巴也高高扬起来。
可下一刻,秦昭猛地睁开眼,对上景黎的视线。
像是从梦魇中醒来,秦昭额前出了一层薄汗,眼神也变得和平时很不一样。
褪去了先前温润和善的表象,那目光里带着警惕与冰冷,将那双狭长深邃的眼眸衬得愈发森寒。
也更加陌生。
景黎被他瞪得打了个寒战,身体失去平衡,轻飘飘滚落到被子上。
屋子里好一阵静默无声,空气中只余屋外柴火爆开的声响。
景黎趴在秦昭胸膛上,好一会儿才注意到,自己竟然在微微发抖。
不得不说,秦昭这副模样……着实有点可怕。
一人一鱼长久对视。
片刻后,秦昭眼底那点冰冷的神色褪去,恢复如常。
接着,他缓慢地、轻轻地碰了碰自己的侧脸,那张苍白无暇的脸上,一道崭新的红痕留在那里,还带着点水迹。
“你……”不知是因为身体发热,还是现状的确令人无法理解,秦昭的神情有些迷茫,“……你打我?”
景黎:“……”
那个……他还有机会解释吗?
第4章
景黎花了约莫五秒做出决定。
只见小锦鲤迎着秦昭疑惑的目光,绷紧身体,收拢鱼鳍,侧身轻轻一倒,从被子滑到床铺上。
滑下去时还翻了个身,细心避开受伤的部位。
随后不再动了。
秦昭:“?”
意识渐渐从迷惘中清醒过来,秦昭望着那条倒在床铺上的小锦鲤,忽然明白了他的行为含义。
他在……装死。
见秦昭许久没有反应,小锦鲤还悄悄抬头看他一眼,然后再次绷紧身体躺好。
连装死都装得这么没诚意。
秦昭快被他气笑了。
这傻鱼真当他看不出来?
秦昭很快闻到空气中传来的淡淡糊味,他无声叹了口气,抱起小锦鲤来到外间。
他的目光只在木桶边的积水,以及一路蜿蜒至卧房的水迹上停了一瞬,便神色如常地将小锦鲤放回木桶,扭头看顾自己的汤药去了。
景黎躲在木桶里偷偷看他。
秦昭的身体应该还是很不舒服,他弯腰揭开药罐的盖子,动作比先前迟缓许多,苍白的脸上眉宇无意识轻轻皱着。
可除此之外,再看不出别的异样。
他的气质依旧平和,像古井般无波无澜,激不起半分涟漪。
仿佛方才景黎看到的那个,冰冷、警惕、散发着令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的秦昭,只不过是他的错觉。
秦昭……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秦昭醒得及时,那锅药最终是保住了。他在桌边安安静静喝完了药,才将视线重新移回小锦鲤身上。
景黎正在悄悄观察他,触及对方的视线,吓得吐出个巨大的泡泡。
秦昭朝他伸出手。
景黎呆呆望着他的动作,连逃走都忘了。
完了完了,秦昭是不是生气了准备杀他炖鱼汤,还是已经看出他不是条普通小鱼,要把他当妖怪弄死……
转瞬间,景黎想出了无数种自己可能的死法。
可秦昭只是轻轻在他脑袋上弹了一下。
力道很轻,一点也不疼。
“还你的。”秦昭站起身,将药碗放回灶台上,“还有,下次叫我记得换个法子,不许碰我脸。”
.
自那天之后,景黎就在秦昭家住下。秦昭对他很好,每天都替他换水,喂食,检查伤势,把他照顾得十分细致。短短几天,就把原先瘦瘦小小的小锦鲤养胖了不少。
只不过……
“你吃进去的东西到底藏在哪儿了?”秦昭戳着小锦鲤吃饱后鼓鼓的肚皮,怎么都觉得不可思议。
明明只是条巴掌大的小鱼,竟然能吃下和他体积差不多大的食物。
到底怎么做到的?
每当这时候,景黎就会翻出肚子,粘着秦昭的手指不让走,要求多摸两下。
饭后按摩有助于消食。
秦昭动作轻柔,力道适中,很快把景黎按得昏昏欲睡。
只是这点休闲时光每每不能持续多久,到了午后,就是秦昭干活的时间了。
秦昭把小木桶搬到卧房的书案上。
“老规矩,不许把水溅出来,否则晚上没饭吃。”秦昭熟练铺开纸墨,提醒道。
小锦鲤乖巧地朝他摇尾巴。
相处这几天,景黎对秦昭了解不少。
比如,他知道秦昭的身体比自己想象中更差,因此上山采药其实并不容易。必须挑天气好的日子,冷点热点都不行,且出门不能超过两个时辰,否则回来必然要发热。
身子金贵得很。
再比如,他的主要收入来源,其实是帮人修订和誊写书卷。
书卷来源大多是邻近几个城镇的书院或寺庙,那些地方堆积了大量需要修订和誊抄的书卷,自家人手不够用,便要从民间寻人来做。
这些地方出手阔绰,除开笔墨纸砚和托人送去镇上的费用,每整理一卷能拿到一百八到两百文左右。
比上山采一趟草药赚得多。
至于把小锦鲤搬到身边“监工”,纯粹是景黎自己待着无聊,一被丢下独处就疯狂拍水抗议,直到秦昭把他抱过来才停下。
景黎趴在木桶边,专心致志地监督秦昭提笔书写。
这个时代不在历史当中,用的字也不是景黎所知的任意一种古文字。景黎看了这么多天,除了能看出秦昭的字俊逸潇洒,内容全是一无所知。
好好一个经受过高等教育的学生,穿到古代成了文盲。
景黎每每想起都有些伤感。
秦昭手里这卷书已经整理了四五天,今日恰好接近尾声。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抬头却见小锦鲤已经浮在水面沉沉睡去。
整天吵闹着要守在他身边,睡得倒比谁都快。
秦昭没忍住,在对方翻出来的鱼肚上轻轻戳了一下。
小锦鲤睡觉的模样颇为吓人,浅粉色的鱼肚翻向上方,身体在水中忽上忽下,还睡得死沉,怎么叫也叫不醒。
秦昭头一次看见的时候,险些当这小锦鲤没气了。
现在也是如此,小锦鲤仰面躺在水上,睡得极沉,平铺在水面的鱼尾绸缎似的打开,每一丝纹理都清晰可见。
秦昭每戳他一下,那鱼尾便软软地拨动一下,看上去手感极佳。
秦昭来了兴意,忍不住多摸好几下,却引来鱼尾用力一拍。
景黎在对方坚持不懈地“骚扰”下醒来,气鼓鼓地在水里翻了个身,张口就想咬人。
幸好秦昭早有准备,敏锐地躲开。
小锦鲤有起床气,还很严重。
“好了,别气。”秦昭道,“我这些做完了,带你去溪边玩玩?”
出去玩?
景黎大方地消了气,鱼尾在水面拍了拍,表示同意。
没办法,呆在屋子里实在太无聊了。
景黎原本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现在变成了鱼,还被人养在小木桶里,那感觉别提有多憋屈。
不过就算如此,他暂时也没有要离开这里的想法。
因为……秦昭做的东西实在是太好吃了。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粗粮野菜,秦昭却能变着花样做出美食,这难道不是毫无争议的留下理由吗!
比起离开后只能吃小鱼小虾水生植物,景黎宁愿当条家养锦鲤。
反正秦昭每天都会带他出来放风。
秦昭的家距离溪边不远,出了门往西走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到。
临溪村是沿溪而建,村里有好几条路都能通到溪水边。秦昭常带景黎去的是上游,除了偶尔有村民在此打水回家做饭外,基本没什么人经过。
今天天气不错,和煦的阳光洒在清澈见底的溪水上,波光粼粼。
秦昭将小木桶清洗完毕,重新盛满干净的水,抬头恰好看见小锦鲤跃出水面。
鲜红的锦鲤跃至半空,尾鳍一摆,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畅的弧度,随后轻巧落进水里。
水花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