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昀睁开眼,眼前依旧有些模糊,像是近视没戴眼镜似的。
他扭头看向沈暄和,问:“沈清让在哪里?”
韩昀知道沈清让已经死了,就是不知道是被弄死的还是自尽,他想听听沈暄和会怎么回答。
沈暄和顿了顿,说:“我……我不知道。”
韩昀眼下是这种情况,他断是不敢把沈清让已经死了的事情告诉他的。
韩昀对这个回答并不感到意外,他扯了扯嘴角,说:“沈暄和,你真自私。”
“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却不允许我过上一天如意的日子。”
他看着沈暄和,一字一句道:“哪怕,是在我快要死的时候。”
沈暄和的面部肉眼可见地抽动了一下,他被某个字刺激到了,猛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你不会死的,阿昀,我不会让你死。”
韩昀垂下眼,不冷不热道:“我是大夫,我心里有数。”
沈暄和难听地笑了笑,嘶哑的声音带着些微颤抖,“是,你心里有数,你总是什么都有数,什么都知道。韩昀,你对自己就那么狠——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忘掉他,是不是从来都没信过——”
“是。”韩昀冷声打断他的话,声音微弱,却带着十足十的冷漠和嘲讽,“我不信你,甚至是恨你,不是早和你说过了么?”
空气安静了很久,沈暄和面白如纸,看着竟比韩昀这个病人还要惨淡。
韩昀迟钝地眨了眨眼,慢吞吞地说:“沈暄和,我就快要看不见了。”
“我希望,能见他最后一次。”
至于沈暄和要怎么把沈清让找来,他才不管。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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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底失明那天比韩昀想得还要快,在两天后他能下地走路的时候就已经跟高度近视一样五米之外人畜不分了。
他本来没想那么快表现出来,但毕竟是第一次眼瞎,操作还不太熟练,走路的时候差点被一个矮凳绊倒,好在沈暄和及时扶住了他。
沈暄和最近总是和他待在一起,和以前比起来话少了很多,就像空气一样安静而毫无存在感,只有在韩昀遇到麻烦的时候——比如被矮凳绊倒这次,才如同透明人突然实体化似的,在韩昀都快忘了他存在的时候才冷不丁的从角落里冒出来,将他稳稳扶住。
韩昀惊魂未定地抓着他的手臂,沈暄和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但即便是如此近的距离韩昀也只是看见一片肉色在晃动而已,眼珠迟钝地跟着左右移动,沈暄和心里一紧,忍不住抱紧了他。
韩昀安静地任他抱了会儿,沈暄和靠着他的肩,忽而自嘲一笑,说:“真是可笑,居然只有在这种时候,你才不会拒绝我。”
“我以前也没拒绝你。”
“不一样,”沈暄和低声说,“以前,你就算一动不动,我也能感觉得到你的抗拒。但现在……”
就像是一个入狱的囚犯突然得知了自己即将刑满出狱,于是对监狱里发生的一切都满不在乎,只慢慢地等着熬着,盼望着自由的那一天。
原来,死亡对于韩昀来说,竟然是一种解脱。
沈暄和眼眶酸得厉害,仰头亲了亲他的嘴角,然后是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扫过他的下唇,但可惜的是那双温柔的桃花眼却不再如以往般明丽清亮,沈暄和喉中一哽,勉强压下心底的涩意,说道:“该喝药了,阿昀。”
“你知道这不会有用。”
“我是知道。”沈暄和说,“你是最好的大夫,我知道,也不指望宫里那些御医能想出什么好法子。可但凡有一线希望,我总要试一试。”
韩昀瞥了他一眼,忽然觉得这人有些可怜,也不再和他抬杠,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说:“随便你。”
自从他在药园里给自己折腾到中毒后沈暄和就不准他再独自出去了,更不准乱吃东西,从水果到零食到正餐,各种饮食也是经过层层检查,以避免任何食物相克的现象发生。
喝药吃饭完后韩昀有些疲倦,抱着猫靠在软榻上看窗外的雪,沈暄和坐在他旁边,说:“快过年了。”
韩昀捻捻猫咪的耳朵尖,听着这小崽子软软糯糯地喵了一声,心情不由好了许多,问道:“朝上没事么?你整天待在我这里。”
“你一个人待着,我不放心。”
韩昀不吃他这套,又问:“沈清让在哪里。”
“……”沈暄和深吸一口气,说,“你不要着急,我已经,在找了。”
安静了一会儿,韩昀又问道:“沈暄和,你有没有后悔过?”
“在你出事以前,没有。”
韩昀不说话了,他本不该对沈暄和的良心有什么别的想法,但答案竟然和他所预料的不尽相同,忍不住对自己竟然能撼动他而有些小惊讶。
沈暄和低头捏着猫咪的爪子,尖锐的指甲在肉垫里忽进忽出,猫崽子顿时恼了,愤怒地嗷呜挠了他一爪子。
“我小的时候,也喜欢动物。”沈暄和收回手,自顾自地说道,“母妃出身不高,也不受宠,皇子们各自抱团,没人搭理我,我就在后院和兔子玩,把它从小养到大,然后照顾它生的一窝小兔子。”
“后来没过多久,,母妃抓了那只兔子,当着我的面掐死了,兔子窝也被烧了,小兔子幼嫩得很,还不会跑,一只都没活。”
“我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母妃说心不够狠,就当不了皇帝,我想做皇帝,我想做万人之上,掌控一切的那个人。”
他笑笑,目光有些怅然,说:“我想……如果不是遇见你,我会是个很好的皇帝。”
“可现在,木已成舟。”
为时已晚。
他闭了闭眼,声音有些微颤抖,又很快被他压下来,说:“我是真的爱你,阿昀,不管你信还是不信。”
兔子有很多,白兔子灰兔子棕兔子黑兔子,掐死一只还有一只。但韩昀不一样,他是独一无二的,沈暄和时至今日才明白,原来人生中真的还有些东西会比自己还要重要,而这与他从小到大接受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教育大相径庭。
他从来就不是个聪明的学生,学什么都很慢,现在也是一样。可以前那些东西——知识也好技能也好,勤能补拙;但感情这码事,尤其是爱情,却不是努力就能学会的。
他早该认输的。
第68章
这天, 沈暄和突然和韩昀说沈清让找着了。
韩昀顿时懵住。
他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虽然一直在吃药, 但并未见半点好转。近来总是吃不下东西, 频繁地咳血,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
“真、真的?”
“对。”沈暄和握住他的手, “你中午好好吃饭,然后休息一下, 下午我就让人带你去见他。”
韩昀傻了,问H:【怎么回事?】
H也很委屈:【我不知道,我明明就死了。】
【话说起来……】韩昀若有所思, 【我还没问过你,你到底是怎么死的?】
H说:【我越狱了,暗卫来抓我,我故意往他剑上撞, 就死了。】
【那下午这个——】
说到一半,韩昀忽然想起什么,问沈暄和:“你下午,不和我去?”
“嗯。”沈暄和低声说, 露出一个笑, “我下午有些事情要处理, 前几天积压的政务太多了。”
韩昀眉梢一扬, 这就……有些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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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时候,暗卫将他带到地牢。
“沈公子就在里面。”暗卫说,“属下在外面等候, 有事请随时吩咐。”说完便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韩昀有些新奇,他伸出手,摸索着顺着栏杆伸了进去。
“……清让?”
一只手陡然握住了他的手,韩昀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要抽回来,却被握紧了。
那人摊开他的手掌,在上面写道:【是我。】
“为、为什么不说话?”
韩昀的手平放在那人手掌上,手背接触到的掌心略带薄茧,确实有些熟悉。
【刑。】
“是沈暄和做的?”
【是。】
韩昀沉默下来。
刚才他还没进来时,就让H查看了地牢里面的状况,看看所谓的“沈清让”究竟是谁。
如果H能够化作人形的话,他的表情一定是古怪而又讶异的。
【主人,里面的人是……沈暄和。】
怔愣间,铁牢里的人又在韩昀掌心写道:【你好吗?】
“我……很好。”
韩昀下意识地回答,然而心思却已经不在这上面了。
沈暄和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和信念,竟然装作沈清让与他交流,甚至愿意把对沈清让用刑的事往自己身上揽,只为了能够不出声来装作沈清让以蒙混过关?
一片寂静里,沈暄和就站在铁栏杆后,他贪婪地看着韩昀的脸,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却不敢有更多接触。
毕竟,他不是沈清让。若是韩昀看得见,他定然不愿意在这里和他多花哪怕一秒钟时间。
虽然沈暄和不出声,但若是上手摸,总还是会露陷。可这时候韩昀却提不起心思去找茬儿了,他傻乎乎地站着,仍有些没回过神,他没想到向来高傲自负的沈暄和居然会为了他而去假扮他这辈子最恨的,同时也是最巴不得除之而后快的人。
【他对你好吗?】
沈暄和在他手上写,紧张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韩昀沉默了一会儿,地牢里又湿又冷,不知从哪儿传来的滴答水声不断回响着。他的指尖还碰得到沈暄和袖口粗糙的布料,他把戏做的很足,囚服和镣铐一样不少,然而单薄的麻布完全不足以抵御冬天的寒冷,沈暄和双手冰凉,连握着韩昀的手都有些发抖。
半晌,韩昀轻轻点头,说:“他,挺好的。”
简简单单三个字落下,沈暄和却是如蒙大赦,从未有过的肯定与温柔让他忍不住心里发酸。
哪怕,是通过“沈清让”这层身份才能够感受到,也已是足够弥足珍贵了。
【你该走了,地牢很冷。】
写完这句话后沈暄和就要收回手,韩昀慌忙握住,问:“等,等一下……清让,我还会再见到你吗?”
语气里的急切让沈暄和动作一顿,他将韩昀的手握在手里,却并不答复,只低头盯着地上铺着的稻草。
多么悲哀和可笑,他最奢求的东西,却只有顶着另一个人的身份才能够得到。
【会的。】
他写道,随即松开了手。
韩昀游魂似的回到寝宫,抱着猫坐在软榻上走神。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他心软了。
沈暄和能做到这一步,是韩昀从未想过,也从不曾预料到的。
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没过多久,沈暄和就回来了。
他进来后并没马上走向韩昀,而是让侍女打来热水,韩昀起身走向他,自从他失明后宫里大大小小的摆件已经被收了个干净彻底,但他仍脚软似的绊了一下,险些摔倒,被匆忙走来的沈暄和一把扶住。
“怎么不坐着?”
沈暄和有些紧张地扶住他,冰凉刺骨的温度哪怕隔着两三层袖子都能够传达到韩昀的手臂上。
韩昀垂下眼,说:“你的手好凉,御书房里没有供暖么?”
沈暄和触电般的松开手,故作轻松地笑笑,说:“商讨完事情后又去御花园走了走,天气太冷了。”
此时侍女端了盆热水过来,沈暄和将手放进去,泡热了之后才拿出来,仔细地用布巾擦拭干净,而后才握上韩昀的手,拉着他坐到软榻上。
“下午去见他了?”
“嗯。”
顿了顿,韩昀说:“他……不会说话了。”
沈暄和沉默下来,其实在有暗卫从旁协助的情况下,加上韩昀看不见,装作沈清让挺容易,只有一点很难解决——就是声音难以伪装。
他实在没了办法,只能想别的法子骗过去。
反正韩昀已经这么恨他了,再多一点也无所谓。比起对他的怨气,知道沈清让死了的消息的打击恐怕会更大。
沈暄和闭了闭眼,哑声道:“是我对他用了刑。”
韩昀没话说了。
沈暄和倒是直白,半点不找补,干脆利落的承认下来,倒让韩昀无所适从起来。
他能感觉得到沈暄和在害怕,也感觉得到他隐忍的痛苦与酸楚,这种时候韩昀感觉自己说什么都不对,干脆把手抽出来,抱着猫一声不吭地缩在一旁。
沈暄和坐在一旁沉默地看着他,眼眶通红,潮涌般的湿意被他强自压了回去,却依旧觉得鼻子堵得厉害。
两人相对无言,直到晚膳时间,沈暄和才来叫他喝药吃饭。
韩昀理了理腰间佩戴着的香囊,摇头说:“没胃口,我吃些水果就好了。”
“水果营养不够,”沈暄和说,“多少吃一些,阿昀。”
韩昀感觉喉咙痒得厉害,硬是忍着,但等到沈暄和用汤匙喂他吃饭时,一张嘴却还是忍不住咳嗽,温热的液体顺着嘴角涌了出来。
“阿昀!”
沈暄和大惊,忙扶住他,一边转头朝外面吼:“御医!快宣御医!”
自韩昀中毒后沈暄和就命御医轮班守在宫内,于是御医也很快赶来,电上熏香进行针灸治疗。
沈暄和守在床边,紧紧地握着韩昀的手,满面仓皇。
这次爆发后韩昀的病情恶化得很快,他昏昏沉沉醒来后听到的第一个声音依旧是沈暄和,沙哑得厉害,在头几个字的时候甚至带着清晰可闻的哽咽声。